怀念太奶
◎文/雷雪婷
一直想写一些关于太奶奶的文字来纪念她老人家,这么多年过去了,每每有人提起她,我便如鲠在喉,泪眼婆娑,心中出现的一些只言片语无法连接起来。直到今天早上,当我看到了一段关于缠足的视频,脑海里蓦然想起来太奶奶那双不算脚的“脚”。太奶奶一米五的身高,佝偻着背,一边大一边小的眼睛上永远戴个黑框框眼镜,眼镜腿上绑根绳子挂到头顶上,头上常年包着黑色的头巾,满嘴没有一颗牙,说话声音特别小,手里拄着小爷给他买的那根枣红色的龙头拐拐站在门口望着南边十字路口。
太爷爷太奶奶在老雷家排行老四,本家的爷爷奶奶一辈人都称呼太奶奶为:四nia(四娘,四孃),伯伯父亲一辈称呼她为:四ba(四奶奶,四婆),我们再往后这一辈称呼她老婆,(老奶奶,太奶奶)这个nia和ba在老家淳化方言中发音二声。在我们那个尊老爱幼的家族中没有几个人知道太奶奶的名字,即便知道也没人敢叫。知道她名字的时候我都十几岁了,我和哥哥还笑她的名字土里土气的,我趴在炕上问太奶奶:老婆,你叫啥名字嘛?太奶奶说她叫侯菜花,生于一九二几年,腊月初八的生日,具体二几年,在那个农村生活条件特别落后,家家食难裹腹的年代,没有什么参照也不会刻意记录,她自己自然也就记不得了。
太奶奶的一生凄惨且要强,十几岁从老人口中说的北边山里的侯家,嫁给了雷家排行老四属猴的四太爷,刚结婚的时候年纪小,由于营养跟不上,她的身高还够不到案和锅头,踩着凳子做饭。那时候大太爷跟着部队打完仗就定居在了省城西安,有自己的事业,三太爷是家族里大掌柜的,二太爷和四太爷也跟着打理家中事宜。祖上老先人勤劳吃苦,开荒种地,买别人不愿意种的地,慢慢扩大家里地产等,家里也算当地的大户人家,在雷家庄子那一块雇的长工耕种几百亩地,雇的伙计放牧牲口,在那个时候还算是好日子。太奶奶生了个女子,长到三四岁的时候在沟畔门口玩,被狼叼走了,因此,当我们一群孩子每次从接近90度的坡上往上爬玩时,她就用枣刺把那条所谓的路封起来不让我们走,我们一群淘气的家伙不知内情,故意拿开枣刺非从那里爬上爬下不可。原来那个所谓的路就是她亲眼看着狼叼着她女儿从这里跑了,直到再也找不到了,她那双小脚却爬不上去那个所谓的路。只是后来才明白,那条路我们爬一次她心里快要结痂的疤就会被再揭开一次,明白了为什么妈妈说你老婆不能听《秦腔.祝福》选段里祥林嫂唱的阿毛剥豆豆那段唱词,以至于当我长大后当了母亲,也是听一次哭一次,也才明白了老婆心里的疼,原来她和祥林嫂有着一样甚至更悲惨的命运。
听说后来收养了一个女孩,长到十几岁的时候得了急症,由于老早医疗条件有限,还没查出什么病因,就和村里几个孩子先后都夭折了。头房大太奶去世早,留下一双儿女:南屯庄大姑婆(名枣)和北京的爷爷(学名雷德民,小名叫庄),大太爷在西安做事业,再加上认识了后来的太太奶(第二任)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大姑婆和北京的爷爷就由我太奶奶抚养着,二姑婆是太奶奶问娘家她哥要来的一个女子,后来三太爷家的长子(雷德贤爷爷)生了老三儿子(雷小宁),还没满月的时候,太爷爷太奶奶就和家族里商量要了过来给自己顶门立户,就是我爸,那年太奶奶43岁,我爸没满月就离开娘的怀抱,由于没有母乳喂养,也没有娘温暖的怀抱,体质自然就弱一些,经常生病,小脚的太奶奶和太爷爷轮换着抱着爸爸一夜一夜的在地上转圈哄着他睡。在那个没有奶粉的年代,太爷爷养了羊,熬米汤养活了月子里的孙子,再大一点他们俩省吃俭用偷偷去公社食堂买白馍给他们的孙子,一个馍吃一天,吃不完放到灶火里面炕干,存放起来,想吃的时候再拿出来。这样太爷和太奶奶也就有儿子女儿,还有了孙子,也算儿孙满堂了吧。其间由于社会变革的影响,家族几百亩地被征收,牲口被卖,家道中落,太爷爷心思小,便一夜白了头,坐在麦场里吹了一夜的萧,那箫声悲悲切切,凄凄惨惨戚戚,诉说着不甘,没几年就溘然长逝了,原来武侠小说不是骗人的,人真的会一夜白头。太奶奶在家族帮忙操持下安顿了太爷爷后事,看着大姑婆,二姑婆相继结婚,北京爷爷跟着部队打仗,解放后在北京空军司令部当了政委,也有了自己的事业,靠着北京爷爷每年寄回来的生活费,太奶奶养活了自己和要过来的孙子,孩子们都离开了家,家里就剩下裹了小脚的老太太和我那未成年的爸爸,日子就这么暗淡了。
后来爸爸妈妈结婚有了哥哥,我和妹妹三个孩子,父母下地干农活,挖林带,都是太奶奶带着我们三个,洗衣做饭收拾家,给我和妹妹梳辫子,每次梳头发都用她所谓的头油,就是用梳子放到她嘴里抿一口再梳头,梳得光光的,用皮筋一圈一圈缠得紧紧的,然后绑上绸子的大红花,我和妹妹满头都是她的口水,从小习惯了,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我小时候身体弱加上贪玩,晚上睡得太沉,老是尿床,太奶奶每天晚上定时从她的窑里来我们姊妹三个的窑里叫我起夜,春夏秋冬,哪怕她身体不适也从不间断,我们三个在当时也算得上是干净娃。渐渐长大上学了,冬天每天放学回家都有热炕,有时候太奶奶不舒服,让我们烧个炕我们满肚子不高兴,胡乱烧一下,到后半夜炕冰冰凉的,太奶奶还得半夜起来再烧一次,如果现在太奶奶让我天天烧炕我都乐意伺候她。妈妈在采光不好还黑漆漆窑里做饭,太奶奶都会摸黑跪在蛇皮袋子上,不是在案底下把煤砸的核桃大小,方便我妈用炭锨给灶火搭,就是用切面刀子削土豆皮,用老家话说就是地太薄了,结出来的土豆特别小,比鸡蛋大一点,冻得硬邦邦的,小时候的冬天真的很冷。我们三个谁吃的不合适,不消化,肚子不舒服,她会让我们躺着,她给我们揉肚子,揉一揉肚子就软了,热乎了,现在想想多半是吃了东西没消化积食了,揉一揉就减轻症状了,这是她关爱我们的方式。她患有肺气肿一直咳嗽,常年服药直到离世,我们却没办法替她的病痛。她讲起过骑着马拿着长刀的土匪和胡子进村抢东西,她怕的到处躲,后来几年里她也经常梦到胡子骑着马又来抢东西,给我们说完她的梦就长长地舒一口气,就不再言喘了,和她认识十多年多年,她却绝口不提她的两个女儿和爱人,应该是有意回避她心里“不能说的秘密”吧。有时候她拿钥匙打开她的柜,从里面拿出来她珍藏的好吃的,这些好吃的都是小爷(雷德仓,小名民战),小姑爷,或是一些生活好点的亲戚来看她给她带来的,喝油茶会把里面咬不动的花生放到那给我们吃,那时候没有料理机,满嘴没有一颗牙,她吃苹果都是用指甲抠成泥再放嘴里,再要不然就用她那没有牙的牙床挤压食物,想想真的挺难活的。
我十几岁走入社会,早上五点多起床赶车去城里打工,洗完脸隔着窗给太奶奶打招呼:老婆我走了。太奶奶扯着的嗓子说:保护好自己。我胡乱应着:嗷,知道了,我走呀!头也没回地急忙跑出了家门。找的工作是饭店服务员,当时我没有手机,给家里留的联系方式是老板的手机号码。2005年刚过完年没多久,爸爸打电话说太奶奶病了,让我回家一趟。我挺开心,又可以回家了,晚上下班,买了好多老家没有的绿豆糕,酸奶,蛋糕之类的一些没有牙也能吃的稀罕好吃的,我挣了工资,我想给太奶奶买好吃的,让她吃别人都没吃过的好东西让她享福。买了东西回了集体宿舍,躺在架子床上借同事手机给我四大家打电话,接电话的是坝上我婆,“我是雪婷,我老婆咋象了?” “你老婆,咹!你老婆没了!”我头都麻了,哇的一声哭了,挂了电话,跟同事呢喃着我的太奶奶,哭着想着太奶奶生前的所有,恨不能自己立马就能回去,不知道过了多久哭着睡着了,迷迷糊糊过了半夜。早起赶了最早一趟车,三个小时车程眼泪不受控制撒了一路,下车看到家门口挂着白色纸活,摆着花圈,我不敢相信,我走不近那个家,也走不进那个门,我的太奶奶,一句话都没跟我说,我一天也没伺候她,我没给她梳过头发,我没给她洗过衣服,我也没给她洗过澡,没洗过脚,我没有伺候过她,我还没有能力尽孝的时候,我还没长大懂事的时候,您就走了。我带回家让您吃得好吃的,您一口没吃到却成了桌子上摆的供品。太奶奶去世前,爸爸妈妈,老姑婆等家里人都照顾得挺好的,为什么北京爷爷没有回来服侍左右,听家里人说妈妈生我那一年北京爷爷患癌离世了,有一年太奶奶得了眼疾,看不见了,还是北京爷爷把太奶奶接到大医院做手术看好了当时人们都没听过的白内障。太奶奶想吃啥爸爸总会想办法搞到,香蕉都是稀罕物的05年,她想吃口香蕉,爸爸打了好多电话,香蕉送进门的时候她气息已经微弱,爸爸掰了一块放到太奶奶嘴里,让她走得没有遗憾。那段时间家里来客络绎不绝,门中亲朋好友都来见了,唯独我和哥哥不在身边,没见到最后一面,糊涂的时候把和哥哥年纪相仿的勇大大叫涛涛,把雪妮叫雪婷,大抵是没见到我和哥哥想我们了,也可能是想和我们做最后的告别吧。43岁的太奶奶把爸爸抱回家的时候,都说太奶奶和太爷爷跟着我爸能沾光吗?好在您和祥林嫂比起来,晚年能吃饱穿暖,走的时候干干净净有人服侍,也算是沾光了吧。一生经历过太多亲人和孩子离开,我想她内心全是疮痍吧。寿终正寝那一年太奶奶84岁,没有一个亲生骨肉在世,孝子贤孙却从家门口到马路口白花花地跪了一大片。往前推算太奶奶是1921年农历腊月初八生人,属鸡。
再后来,哥哥从广东打工回来,进门就问我妈:妈,我老婆哩?“你老婆到你老姑婆家去了。”哥哥就没作声,直到在外面开间的架子上看到太奶奶的黑白照片,哥哥不敢相信追着妈妈再三逼问,我老婆哩?妈妈知道瞒不住说了实情,哥哥号啕大哭,眼泪里包含了太多情感和悔恨。到现在我还不能释怀,一直不能原谅自己没有服侍您,没有看到您最后一眼,也没有陪您走最后一程。
写着这些藏在心里的字,我眼泪汩汩淌下。十几年了,您很少来我梦里,我不知道您去了哪里?我流着泪问过师傅,我想知道您是投胎转世了,还是在哪个世界?师傅说您修行了,您修行了,您到底在哪修行啊,老婆,您来我梦里,抱抱我吧!
2024年11月23日
【作者简介】
雷雪婷,女,陕西淳化人,八零后,从小喜爱文学,淳化县作协会员,有散文在市级以上报刊和网络平台上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