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新｜普林斯顿的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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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1-23 08:50:27 54124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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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光辉画

上海鲁迅公园

纪念碑上如武士般行走的鲁迅

璧画上怒发冲冠的鲁迅

墓地上含着无限悲悯端坐的鲁迅

还有目光如炬的泰戈尔

如老农般出走的托尔斯泰

在树荫下永远沉默、不再歌唱的裴多菲……

而满园的或唱红歌、或是兴冲冲地

去墓园那边欣赏樱花的退休大叔和大妈，

怎么看都眼熟，但你不能说

他们是赵家大爷、老年润土或祥林嫂

他们很多都穿着耐克鞋

而我在黑水粼粼的阁楼边与你对坐

握着一杯冒热气的绿茶，听一曲

无限幽怨的、伴着二胡吱嘎声的越剧对唱

骤然惊醒——

有什么从一个大梦中传来

2023，3，上海

在科德角

——访玛丽·奥利弗旧居

你的面向海湾的露台上的桌椅仍摆在那里

似在等待另一位诗人

来接着写诗

在那里，你曾看见三只白鹭

倾斜着飞过水面

“它们温柔地张开翅膀

滑过每一样黒暗的事物”

但是死亡照样来临

弯臂一样的科德角

挡不住来自整个大西洋刺骨的冰风

而我们来的时候

那枯萎的、爬满你的门扉的栎叶绣球藤蔓

已结满累累籽荚

——它们有着古铜的色泽

像是你的家徽

我不知道你是否为它写过诗

你已不再需要为它写诗

2023，12

2024年4月8日北美日全食

在时代广场观看日全食的流亡者

和躺在格林伍德墓园草坡上观看的情侣，

他们看到的是同一个黑太阳吗？

我想，在马眼里也有一个日偏食和日全食——

当它们带着泪光转动。

从什么时候？策兰的牛奶变黒了，从他得知母亲

被枪杀的那一刻，还是当他在巴黎的盛夏

第一次读到曼德尔施塔姆的时候？

而现在，已到了下午三点二十五分——

受难的太阳，痛苦的加冕……

而我，也不再去看。我只感到树下的气温骤降。

我感到的，也许是一种泥土中的蟋蟀

才感到的冷。

2024，4，8，纽约贝赛

防川诗

对不起，关于这次大湖决堤和其他地方的洪灾

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是在网上

看到一群牛在洪水中游着游着就被冲走了

连叫声也没有发出

我还看到一张照片：一只浑身是泥浆的母狗

和一群浑身是泥浆的小狗崽

天知道他们是怎样在洪水中幸存

猛一看，我还以为是一群泥塑

但是人呢？我们不知道

也永远不会知道

我只知道他们又在电视上

庆祝封堵成功

我只是

从母狗那双惊恐未定的眼睛里

才了解到灾难的程度

2024，7，9

饥饿年代

那时，我家还不像周边村民们饿得那样惨

我的父母是中小学老师

我的母亲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只老母鸡

但是，待她上完课回家后

发现满地扔的，都是还没有炖熟的

咬不动的鸡腿、鸡翅膀……

她把我痛打了一顿，说我那时的哭声

把邻居们都招来了……

——这是多少年后我听说的故事

那时我才四岁，或是五岁？

我完全不记得了，但我知道

那个小男孩还在哭

我还知道，他的每一阵哭声

都有点虚弱，力气不够，但他还在哭

而在那传来的哭声中，我写作

我知道在那哭声的背后还是哭声

我知道在这片土地上至今还未矗立起

一座让我们屈身的纪念碑

因此我写作，继续写作

我在那再次传来的哭声中写作

2024，5，10

喜鹊

——给曹莉

我在一首诗中有这样的诗：

“我有一颗石头之心，也有一颗喜鹊之心。”

你建议说，翻译成英语时，最好加个注，

因为在这里它的象征意义跟中文里正相反。

是吗？难怪我在这里很少看见喜鹊，也没有哪一位诗人

写到这种鸟。你又说：能否把它改为lark？

不，云雀属于雪莱。属于我的只是喜鹊，

尤其是那些下雪天的喜鹊。

他们在雪地里振翅，蹦跳，在我童年上学的路上，

也在我晚年的枝头上喳喳鸣叫，

像是在迎接什么节日。

啊，雪，石头，树木，蹦跳的喜鹊，

这就是我在几乎经历了一生后

想要再次见到的一切。

而在这里的雪地上，我看到的只是黑鸟，

黑压压一大片的我叫不出名字的

黑鸟。

2024，8，31

光州少年

——读韩江《少年来了》

光州少年

让人泪流满面

光州少年

被扔在军用卡车的车厢里

他们的黏乎乎的血

多少年后仍从

你的文字间渗出

（但是到底死了多少人？

这是一个谜

这至今仍是一个谜）

光州少年

早已腐烂在泥土里

他们的父母

也早已成为白头人

光州少年中，有一具尸体

那几乎被装甲车碾平的尸体

一直无人认领

他面目模糊，没有名字

当然也不会出现在纪念碑上

但有人说他或许并没有死

他只是“失踪”

他只是在他逃学进城参加游行前

挨了他奶奶一巴掌

那火辣辣的一巴掌

“一记耳光，

两记耳光，

三记耳光……”^①

是你在捂住自己肿胀的

腮帮子吗

是你在捂着脸问吗

谁杀了我们的光州少年？

但也许他并没有死

因为他后来似曾孤零零地

出现在另一个城市的广场上

还有人看见他曾和

莱比锡游行的学生们一起

向着柏林，向着柏林墙

挤上了北上的火车——

多少年了！他仍是那么年轻

那么富有冲动

他的眼中，有一种

让我们想哭的

幼兽般的光

或是他真的死了，永远死了

和我们春天的光

夏天的雨

冬天的雪一起死了

光州少年

你在哪里？

①韩江《少年来了》的第三章为“七记耳光”，讲述的是恩淑忍受逼供者七记耳光的故事。

2024，10，13

秋天的普林斯顿

——给家路

普林斯顿的秋天

每一片颤抖或飘动的红叶都在准备

自己的告别

博物馆前，椭圆形的“爱因斯坦之桌”①

流水潺潺，顺着桌面

似在向着自身无尽循环

而在它的周边，是七个星球

像是终于摆脱了宇宙黒洞的吸力

也散落在了这里

选择其中一个晶石球体坐下吧

不，用手去轻轻抚摸它

并闭目倾听

在一个秋光镀亮的世界里

那些永恒的名字

都把自己写在了水上^②

①“爱因斯坦之桌”（“Einstein's Table”），著名华裔雕塑艺术家林樱的作品。

②参见诗人济慈的墓志铭：“Here lies one whose name was writ in water。”

2024，10，25

王家新，诗人，批评家、翻译家，1957年生于湖北丹江口，高中毕业后下放劳动，1978年考入武汉大学中文系，现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先后出版诗集、诗个批评、诗论随笔、译诗集三十多种，并编选出版有多部中外现当代诗选，为当代最有广泛、持久影响的重要诗人之一，其全部写作被视为“中国当代诗歌的启示录”（吴晓东语）。作品被译成多种文字发表和出版，多次应邀参加国际诗歌节和文学交流活动，在国外一些大学讲学、做驻校诗人。曾获多种国内外诗歌奖、诗学批评奖和翻译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