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石榴花开了
曹英柱
1985年的暑假,高考分数线已经下发到各中学里。有人欢喜有人愁。刘志远早已接到同学带来的好消息,高考分数超过了全国重点线,他和全家人兴奋了好几天,就连亲戚邻居也跟着高兴。他父母的腰杆挺直了,说话的嗓门也提高了八度。毕竟,志远成了这个沂蒙山脚下小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虽然录取通知书还没收到,但踏进大学校门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初秋仍是三伏天,秋老虎发威,天气炎热。志远和父母商量好,等避过中午的毒日头,再上坡劳动。他坐在院子里的石榴树下乘凉,想午睡一小会儿。秋蝉起劲地鸣叫,似乎哀叹短暂的命运。他索性捧起了那本翻看了几遍的《红楼梦》,他被林黛玉贾宝玉的爱情悲剧故事深深吸引着,正看 “黛玉葬花”那个章节。
他感叹,红楼梦真是一部包罗万象的好书。书里上至帝王将相、王公大臣,下至布衣百姓、贩夫走卒,既有文人雅士,也有鸡鸣狗盗。宝黛之间是风流才子和红粉佳人的爱情,居然夭折了,而下层丫环小红和布衣百姓贾芸却组建了幸福家庭。身为贵妃的贾元春判词是“榴花开出照宫闱”,石榴不是象征着多子多福么?她怎么连一个子嗣也没留下就早逝了?
志远抬头看着石榴树。春天,石榴树长出了嫩绿的叶子,像一个个绿色的眼睛在枝头上眨着。夏天,叶子变得碧绿,像一只只小蝌蚪的脑袋。绿叶中开出一朵朵美丽的花,花朵像一条条火红火红的裙子,在枝头随风舞动。秋天,石榴花上面慢慢的鼓起来,变成一个个小石榴挂满枝头,远远看去就像一个个火红的灯笼。在这沂蒙山区贫瘠的土地上,到处生长着石榴树。房前屋后,山顶山脚,随处可见。石榴,有着顽强的生命力。
志远想起高考过后回校参加毕业典礼,高三的师生们团聚在一起,一一话别。同窗三载,一朝分离,以后各奔东西。有伤感,有失落,也有惋惜。
三五个要好的男女同学在小树林边谈天说地。其中就有他和贺红梅,一个中等个、圆脸大眼睛的女孩。贺红梅朴实善良,聪明努力。他们俩是前后桌,避免不了探讨学习中遇到的问题,相互间留下了美好的印象,美好的回忆。不知何时起,他们的眼睛里都有了星星,无论是课间还是课上,都相互追逐着目光,有时候又躲躲闪闪。
她有点娃娃脸,又萌又可爱,尤其是拖着腮帮子冥思苦想的样子很有意思。还有,她爽朗的笑声也很迷人,一笑,还露出两颗虎牙来。当然,她的学习成绩也是出类拔萃的。
同学们陆陆续续地散去了,最后只剩下他们两个,分别倚在两棵相向倾斜的石榴树上,两棵树头紧紧依偎在一起。微风吹来,树叶沙沙地响,像是在偶偶私语。柔软的枝条随风舞动,轻轻地抚摸着他们的脸。
贺红梅看着青涩的男孩,吐气如兰,“志远,你报考的是南京航空航天大学?”
“嗯,我向往蓝天。”他有两个梦想,一个是飞向蓝天,遨游太空;一个是当作家,写小说,像鲁迅、张爱玲那样。
刘志远只是看着她傻笑。
贺红梅瞪了她一眼,声音娇嗔,“你咋不问问我呢?”
“我知道,你报考的是南京大学。”他是从其他同学那里听说的。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气氛有点压抑。
贺红梅知道,如果分数线下来都不能被录取,在农村里只有听父母话的份儿。在那个时代,别说自己选择婚嫁了,就是跟爹娘对着干,怕不是要被爹娘打死啊,尤其是农村女孩。
假如两个人都被录取,因为行业差别,地域不同,几年的大学生活,爱情也会充满太多的变数。
如果一个金榜题名,一个名落孙山,天差地别,两个人在一起更是痴心妄想,非常渺茫。
想到这里,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一颗一颗滚了下来,落在地上,砸在刘志远的心里。
“送给你个礼物做纪念吧!”。她咬着嘴唇,声音像蚊子那样小。
他双手接过塑料皮笔记本,打开来,扉页上是两行隽秀的字体: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还有一张她的黑白照片。
他赶忙从怀里掏出一支早已准备好的“英雄牌”金笔双手递给她。贺红梅接过来紧紧地攥着,像是抓住了他的心。看到他的眼睛盯着自己,亮晶晶的,忙低下头,脸色绯红,火辣辣的,匆忙转身跑开了,剩下刘志远一个人在风中凌乱。
他内心忐忑,如果时间能够永远停留在这一刻,该有多好!
想到这里,刘志远苦笑了一声。他在笔记本上抄了几行余光中的诗:
不见你的日子
我选择将沉甸甸相思封藏
无论我走到哪里
心中都刻着你的影像
或许有一天
我们会再次相见
也许还是这初秋的下午
重拾往日的甜蜜时光
……
当当当,敲门声响起,一个大嗓门高喊,“大哥大嫂,在家吗?”
他放下书本,起身去开门。是前面的邻居玉山叔。
“真巧,你也在家啊!”玉山笑了笑,露出了长期吸烟熏黑的黄板牙。志远没作声,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无事不登三宝殿,事出反常必有妖。玉山叔是个眼眶子很高的人,一般人他是不太愿意多说话的。今天怎么上家来了呢?志远的爹和娘老两口赶忙笑着迎了出来。
“我说今天早晨怎么有喜鹊叫呢?原来是贵人来了”。志远娘一边笑着,一边搬了长条凳,并用毛巾擦拭了一下。
志远爹赶紧从抽屉里拿出平时舍不得抽的牡丹牌香烟,抽出一支,递给玉山,“啪”的一声给他点着。
玉山狠狠地抽了一口,吐着烟圈,笑眯眯地看了看志远:“好事来了,喜事来了。我是给你家小子提亲来了。”
志远娘说,“哦,好啊,我那大小子志高也20岁了,是该提亲了。”
玉山:“不,我现在说的是你家的二小子,志远”。然后朝志远努了努嘴。
志远爹:“二小子?我家大小子还没找媳妇呢,哪有给二小子提亲的道理?再说,这二小子不是要到城里去读书了吗?他才18岁,提亲还早嘞。我们也做不了他的主。”
玉山:“嗨。孩子们的婚事不都是由家长做主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能他自己说了算?再说他现在定了亲,也不耽误他到城里读书。”

志远爹:“现在是新时代新社会了,咱咋能一言堂不尊重孩子意见呢?还得他自己同意也行。”
玉山:“哎,大哥大嫂,你先别着急。我想告诉你,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吗?是我那内侄女。你们不都是见过吗?要身段有身段,要模样有模样,家里家外,洗衣做饭都是一把好手,你还不知足?”
志远笑了。他知道玉山叔的那个内侄女,就是他老婆的娘家侄女,住在邻村,是他初中同学王翠花。
王翠花与他初中三年,那时就是个黄毛丫头,学习成绩很差。王翠花看到数学物理化学的符号就像一个一个的小蝌蚪到处乱爬,让她头痛不已。读到唐诗宋词或者鲁迅的文章,就恹恹欲睡,实在不是读书学习的料,好好歹歹上到初中毕业。作为家里的老大,父母眼中的赔钱货,上学是没有用的。初中刚毕业,就回家帮着爹娘刷锅洗碗,喂猪养鸡,洒扫庭除,下地劳作,带弟弟妹妹等。可别说,在这些事上,她是天生的能手,如鱼得水。
有时,王翠花带了弟弟妹妹来走亲戚,看望她的姑姑。因为刘志远上中学住校,两个人很少见面。但志远的爹娘倒是见过几次。
还别说,这王翠花就像春天的石榴树,在阳光雨露的滋润下,茁壮成长,迎风招展。从一个黄毛丫头,摇身变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就像一支出水荷花,娇艳欲滴。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
刘志远想象的到她的父母,生了多个孩子,典型的葫芦娃,风里刨风,雨中刨雨,在艰难困苦中度日如年。而王翠花就成了他们的好帮手。她父母放出话来,要想娶她家的翠花,婆家不能远了,大笔彩礼也必不可少。
志远娘有点动心:“那彩礼得多少?”
“分文不要,我做主。她爹娘也说了。”玉山赶忙接话。
“别,得问问孩子。”志远爹看了看志远,急切地说。
志远皱了皱眉:“玉山叔,谢谢好意!可惜,我已经有对象了。”说着,摔下书本,大步走了出去。书掉在地上,露出一张身穿校服、圆脸女孩的照片。
玉山捡起来照片,撇了撇嘴:“哪有我家翠花俊俏啊?”
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志远一出大门,看到前边玉山叔大门口,站着一个穿红裙子的女孩,有点面熟。女孩身姿苗条,明眸皓齿。看到他,顿时眉眼含笑。不是王翠花又是谁呢?
可是,志远的心很小,只能装下贺红梅。他叹了口气,又缩回了家里。接着打了几个喷嚏,纳闷地想:奇怪,是谁在骂自己呢?
志远抬起头来,看着蔚蓝的天空,悠悠的白云,写到:
山有山的高度,水有水的深度;风有风的自由,云有云的温柔。
人间枝头,各自乘流,各有渡口,各有归舟!
眼前,石榴树开出了火红的花,又结了青涩的果。再过两个月,就成熟了。
N年以后,已是航天领域知名专家的刘志远带了夫人贺红梅回老家探亲,看着院子里的那棵大石榴树,枝繁叶茂,感慨万千,只是不知道女同学王翠花怎么样了。
2024年11月17日

曹英柱,山东菏泽人,笔名“草竹”,作协会员。从事建筑工程机械行业,机电工程师,业余喜欢文学、历史。作品散见于《济南日报》《山东大众》《齐鲁晚报•齐鲁壹点》《山东商报》《牡丹文学》《重庆原创文学》《茌平文苑》《山东金融文学》《时代文学》《郓城文艺》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