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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洪明 《作品11号》油画.棒 2024.9
容器
有的人，几十岁皮囊已满。
装进去什么，就一定会
溢出什么。
有的人像是刚倒满的啤酒，
放一放，还有空间。
有人器量很大，
装几部剧应该没什么问题。
我是一个小容器，装果糖，也装过盐。
盖子不紧，至今半瓶子晃荡。
有些东西，装进去
需要持久地用力。取出来
并不容易。
小时候，我曾把小拇指
硬塞进一个喜爱的小瓶子，
可想而知，为了取出小指，
只能打碎瓶子。
或许正是因此，我至今容不下
某些小东西。
弈
55年前，我与众神有过一次对局，
结果输了的是另外一个人，
我的母亲。她输掉的小米，
正好够上苍发放给我的口粮。
而我是一个尖锐并不思悔改的人，
一次次试图闯入
人间的禁地。而她，
我的母亲，总是跟着我，
我走向哪里她就走向哪里。现在
她已走成了风烛残年，
而我，也忘记了与众神的约期。
我希望不要太久，比如50年后，
众神能够找到我，
选择一处高地。这一次如果我赢了，
请以我的肉身赎回那些小米，
如果我输了，
请把我的灵魂，交还给我的母亲。
落日研究
你在金星上建的驿站已经荒废多年
更多的人们相信月亮
它只圆缺，不破碎
它发出的光适合让我看见那个
偷偷剪下围栏边几枝蔷薇的少女
而又无法认出她
你送给我的时间，我想留出一半
用来打醋、买盐
用来陪八十多岁的老母亲回忆
或者哀叹。与晚辈下棋，让他们听我唠叨
另一半就交给落日吧
随它跑下山坡，或者
一同坐在江边
一只羊应该学会认命
一只羊应该学会认命，安分地吃草，
愉快地交出骨肉，交出皮毛……
问题是一只狮子座的羊，应该是一只羊的
体内，住着一只狮子？还是
一只狮子的体内住着一只羊？
这很重要，这就像
你住在房子里，是一个世界。
你的身体里住着另一些事物，是
另一个世界。
一只羊能遇到的美好，一定也有
不少。比如恣肆的野花，肥美的水草，
以及辽阔
或者偶尔抬头，望见了天上的
另一群羊。而羊体内的狮子，可能
一直沉默，可能一直忙着如何把语言深埋，压瓷。
也可能，春天一到
如同魔法驾到，闪电打开了那只奇怪的瓶子
一万声狮吼倾泄而出，隆隆咆哮。
格物志
有一天我忽然明白，每个人都有裂缝，
就像马路边树干上的伤痕。
有的皲裂成一张网，网住自己沉重的部分，
有的则瞪成洞若观火的眼睛。
通常情况下，一个人越老
身上的裂缝就会越多。通常情况下
一棵树干上的眼睛越多，就越不想看自己。
所见他物，却又全都
通向自己的内心。
被乌鸦选中
年少的时候我以为自己是一棵树，
喜欢在树林里转悠，看见大树就仰慕。
成年了发现自己原来是一枚石子，
和其他千万石子一样，裸露在
光秃秃的戈壁滩上。太阳一晒
就发烫，因风的打磨
有时会反一点光。
焦渴的时候，不一定有雨，
甚至连露水也没有。那时的我
多么想被一只乌鸦选中
扔进一个有水的瓶子。
后来我发现石子也能长大，
渐渐变成感恩的石头……
现在的我
有时枯萎得像一个词，有时安静
如一串代码。
我相信万物有灵。
相信宇宙中的穿行与重组。
相信未知的任务。
直立行走
每一个直立行走的人，都是一个瓶子。
能够装进去的东西，却不一定能够
倒出来。有的倒出来了，重量
还留在里面。
有的打开盖子，风一吹
就发出呜呜的声音。有的易碎
炸裂成锋利的瓷，或者更危险的
玻璃。
有的投身流水
漂泊过。有的被选中，吞下一张字条，
它的漂泊，就像是
有了意义。
观星后记
夜幕悄然而至之时
我正给一个句子画眉。偶然抬头
看见几个旧词，泊在一条水上，
像一串代码。
这串代码发光的方式，与恒星一致。
它的运行环境，与夜空一致。
这让我想起一些问题，譬如
有那么多恒星照耀，夜空为什么
还是黑的？
答案并不重要。伟大的问题并不需要
一个重要的答案。就像我知道
一些牧羊人，能把羊群赶到天上
再返回。而一个科技馆
让我了解到
人类以多种装置和方式
向宇宙发射了我们的孤独感。
——或许无所回馈才是对的。
——或许不可言说才是对的。
——或许在莫名其妙之时，扫码通过
也是对的。
盯着黑夜入神
一个人盯着黑夜入神，一盯
就是几十年。像核桃
也能包浆一样，一些星星
被摩挲的滚烫。
一个人盯着黑夜入神，有时
时间会被盯死。需要有人大喊一声，
宇宙，才会醒来。
一个人盯着黑夜入神，久了
天空也能被盯出洞来。
那也许是一个去处，或者
有什么要来。
橡皮人
曾经看一部剧，就像是拧开了水龙头，
就有哗哗的大水。
现在人老了，干眼症，医生说
已经不会流泪了。
地震，不会流泪。火灾，不会流泪。
战争，也不会流泪。
不会流泪就不会吧，可我总想借一把锥子，
戳自己几下，
看看出不出血。
百年之后
百年之后，我也不会抵达
另一个星球
星星是可以反复讲的故事
一棵树也是。我的怀旧
正如一个诗人的怀旧
像一把刺破维度的小刀
在未来的时间里挖了一个洞
或是蛮荒之地，树边有花
花边有刺；或是这几十年的琐事。
我知道越是朴素的事物
越有强大的引力。回归
是必然的
像一枚飞出大气层的石头
又回到凡间，继续沉默
百年之后，我也会暗下来
紧挨着另一小片暗物质。只保留
世界不易察觉的温度
被铁击中
一块铁，追了我三十年，
把自己追成了铜。
如果我的沉默不是镜子，我可能
会在无边的荒凉里
再次种下荒凉。我也可能
在倒退的时光里搭积木，看一只甲虫
住进小房子。
可我已心甘情愿，被一块铁击中，从此
砾石如星星，呼喊
如大风。
那只鸟装成我的样子
那只鸟装成我的样子
不是沉默，是不知该说什么。
它和我一样，看不清风从树林里
枝桠间穿行 ，也听不懂
天空。
它有时也会背着手踱起方步，也会
梳理深色的羽毛，如同我局里局气的夹克。
但它不知道
我腹中藏有青铜，常常咽下回声。
它也不知道，我曾图谋
隐居独处，却是群里
最不孤独的一个。
那只鸟装成我的样子
它知道我六点起床，七点出发，
但它不曾听说我何时飞过，何时抵达。
看过的书已如危墙
看过的书越摞越高，
每一本书都像是
负重的砖头，而那些放置在高处的
又多出了一种气势。
我并不畏惧它们的居高临下，
我只是担心
它们心怀异禀，所向不同，
白挨着黑，刀子挨着鸡汤，爱情挨着魔鬼…
——能否相互支撑，平衡在这座墙内。
似乎可以期待。
也似乎终有一垮——
某日，君子立于危墙之下
被一摞书撂倒，砸伤，顺手一摸
都是这尘世上
躲不开的。
大数据
以玫瑰为例。
色泽7947，花期5290，香息76325……
陷阱985，蜜语007，
深度关联：蜜蜂的指纹、蝴蝶的战栗
等N种……
它——要全部。
当全部代替了样本，一个时代
已经过去了。
而每一朵玫瑰的含糖量，却是
至今无法测定的。它是
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
秘密。
二维码
机场刷脸的时候，我有一个
小小的担心。
并不是因为不久前
我熨平了眼角的皱纹。而是
我怕看了不该看的东西，眼睛走神
会被当成一个替身。
幸好我还有全副原装的指纹
和唇纹。这些人生自带的二维码，足以
证明我们的唯一性。
这原本都是秘密，却已成了通行证。
这会不会让人类变得过于透明？
而透明的生物，终将
麻木于羞愧。
我听说，有人正在研究一种算法，
用以升级安检门。
升级后不仅可以检查肉体
及其附带物，或许还包括身影
和梦境……
李长瑜，河北吴桥人。1967年生。中国作协会员，诗歌体验者。作品见于各类文学期刊，入选多种选本。诗集《在众生中被辨识》入选中国好诗第七季。在甘肃生活多年，现居北京。
让我对南方的钟情
成为绝世的传奇
——西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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