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老家是在陕西八里原下的皇甫川的史家寨村,立冬前后,正是累累柿红的时节。
柿子树只是北方一种常见的普通树种,树皮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砺块斑点,颜色黑黝黝的,异于他树,颇给人岁月沧桑之感。它没有杨树那样张扬,老是随风哗哗作响。也不像桃李那样,开花鲜艳,争相斗春。它树叶凝实,随着秋季入深,愈加坚硬,最后发红发黄,守候到最后,再回落曾经滋养它的大地。它的花,小而黄,秋季开落,也不起眼,味甜而涩,就像我们五味俱全的人生。最不同于他树的,是柿子树叶落后,那累累的果实依然挂满枝头。特别是火晶柿子,就像一个个小小的红灯笼,随着寒风不断地摇曳,给阴冷的冬天,增加了不少的暖色。
记得小时候,我们村有二三十颗百年以上的柿子树,特别是我们二队。那时,村里还没有这么多的房子。在以前的老院落周围,分布着大量的草园子,这是我们小时候的乐园。园子里面长着各种树,其中就有原来兰、田两姓所种的柿子树,大致有八九棵之多。少年顽皮,这些树我都爬过。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我家的柿子树,和河边原归属于平顺哥家的那颗柿子树。 我家的两颗柿子树位于我家老屋外东南处,其中一颗偏南,树的最上方,有四条枝干伸出,大致搭成一个四字平台。每到不上学的时候,我就爬上去,坐在上面,周围翠叶围拢,风起,树叶徐徐摇动。风落,四下鸟鸣声声,令人陶醉。有时树下有人经过,不知树上有我,他们的说话声,听得清清楚楚,其时,我的心理颇有点窥听到别人说话的自得和兴奋。
平顺哥家的柿子树,被我们家的树要粗大,枝繁叶茂,挨河而生,树下是逆水屡经冲击凸起的河岸,因此大树冠有一半是悬在河上的。我们一般大小的同龄孩子,经常在上面玩,经常是一条粗枝上一个,比赛谁爬的高,爬得远。无人同玩的时候,我也经常一个人,在不同的树枝间爬来爬去,锻炼自己的爬树技巧。有时静静的坐在树枝上,看着树下的清清流水,对岸的青青草坡,仿佛自己也化作了柿子大树的一部分。
四十多年过去,原先的草园子先后都盖上了房。柿树,一颗一颗的被伐掉,已经所剩无几了。我感叹旧日的柿树盛景不再。没有想到前年我在村中闲转,却看到了老家最为奇特的兄弟柿子树。
史家寨村有三条坡通往原上,其中中坡下有十字,位于皇甫川旧时官路上。十字往南二十米左右,路东有一家,进门后,紧贴北院墙南侧,有一颗百年以上的大柿子树。树根约有两人腰粗,突出地面之外,群根交缠,凸凹不一,仿佛雕刻过的一般。树根之上,有两干,一东一西,各有大孩子腰粗,相互紧贴,一并向上,大约有一人之高后,两干南北分开,就像两个人一样,相向而长,各再分叉,枝繁叶茂,每于深秋之际,挂满累累柿子,东西两干各有不同,东干柿子形状方中带圆,当地叫做大饼柿子,西干柿子为常见火晶。每年主人总要待树叶落尽,柿子完全成熟以后,带枝采下,细丝成扎,挂于墙上,便成一景。客人到访,走时主人总要赠柿一扎,以尽地主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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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户人家的户主就是我的小学老师胡志选。其人初中就学于库峪河对岸长安佛沟村,在焦岱上完高中,毕业后在我村小学担任民办老师十余年。一二年级时,给我带过数学。一年级课间,胡老师抽同学们讲桌前黑板做题,有同学抓耳挠腮,思考不得。我总是会用手指做出数字形状,以示结果。胡老师发现了,总会大声制止,然私下却很欢喜,曾对我父亲说,“此儿有才,须好好培养。”以后稍大,父亲把这话告诉了我,我才知道老师的真意。彼此一直印象很好。然自我肖坡上初中,再到西安上初中专,后来工作,上研究生,任教于绍兴文理学院,多年未见。前年暑期,因西安疫情,未能远游,便于闲暇之际,拜访我昔日的老师。
当地有言论及师生关系,常说,“一年老师二年哥,三年见面拿锤戳”。我们师生虽多年未见,见面却很亲切,虽然不能拿锤戳,但的确也到了称兄道弟的年龄了。我见志选哥家的这颗柿子树,大为惊奇,遂问其来历。志选哥说,这树至少他父亲以前就有,他父亲若在世,寿将近百年,因此,这树至少百年有余了。
志选有弟,叫胡红选,村上会计多年,也与我有交。其弟兄相处,我也尽知。红选小志选13岁。志选小学教学的时候,红选下午放学,晚上就和志选同床而眠。他们父亲过世后,志选为红选娶妻盖房后方才分家,兄居老宅,弟西迁新家。虽然分家,二人情谊甚笃,依然如故。志选夫妻以前在西安承包街道卫生,每回老家,必来红选家,进门脱鞋,直接上炕,靠墙而坐,毫不拘束。红选夫妻亦不为怪,做饭相待,宛若未分家之前。志选长子考上大学后,志选已老,红选代兄送侄子上学,侄子婚事也尽量操心。红选今已近六十,人老多情,弟兄相处宛若旧时。志选有事,红选尽力承办,如同己事一般。逢年过节,弟兄二人总是合伙待客。
我常对红选感慨,他们兄弟关系,村中少有。据红选说,他们家弟兄和睦,不止一代了。他父亲也是弟兄两个,分家也是兄居老宅,弟西迁分出。其父亲生前,叔父在外工作,回老家时,也必上门看兄,每回都不空手。他两个侄子,同在广东工作,有上辈家教,其情也甚洽。
我早知胡家弟兄相处情况。今又见院中柿树如此,更觉神奇。此树同根而生两干,相依相向。树犹如此,又何况人?
兄弟如树,树即为景。树如兄弟,人即为名。我和胡氏兄弟开玩笑说,这树类人,是村上的一景,就叫胡氏兄弟树吧。
立冬到了,胡家的兄弟柿子树又该硕果累累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