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青春的故事,仿佛初恋一般最是生动和难忘。在那个蹉跎岁月里沉积下来的琐碎记忆,犹如夜空中的星子,时常在脑海中闪烁,并将我的灵感点燃……谨以此文献给那个如歌的青春岁月。
——题记
▲ 我认出这个女生叫薇
开始耙地的时候,正值初春时节,虽然还挺冷,天却渐渐地放长了,一股股泥土的气息随风飘来,浸人心脾,连呼吸都觉得清爽和舒畅。
太阳沉到地平线那一刻,收工的哨子“嘟嘟”地响了起来。知青们纷纷从各自干活的水田格里,向上水线堤坝上聚拢,自然形成长长的一排,向远处掩映在夕阳余晖下的那一片红砖平房走去。此时,红旗青年营三连食堂的烟囱正欢快地吐着炊烟……
话说耙地这活累不说还埋汰。牲口拉着爬犁,把已经给水泡软乎了的土垃咯,一遍遍地趟碎。知青们跟在爬犁后面弯着腰挥舞筒锹,把耙过的田地反复捣弄几遍,尽量使其更平整一些,好便于插秧。一天下来泥水甩得满身满脸都是,整得一个个跟泥猴儿似的。我在水线里简单抹扯一把脸,把水田靴和筒锹冲洗干净,扛着锹拖着沉重的步子,远远跟在收工队伍后面。
不经意间,我瞥见前方大约七八十米远水线右边的水沟旁,有一个人弯着身子,用手一下一下往水田靴撩着水。从身型看是一位女生,我走近时,正巧她直起身往我这边看。我认出这个女生叫薇,是二排五班的新生。我下乡的红旗青年营三连有七四届和七六届两届知青。我们管七四届的叫老生,他们叫我们七六届的新生。
薇比中等个头稍矮一点,不胖不瘦,穿一件半旧的深蓝色烫绒衣服,下身是绿军裤。齐耳短发,在头发右侧用白头绳扎着一个水辫。她扛着筒锹扭着腰,小心地踩着崎岖的田埂向上水线走来。几乎差不了几步,我和她在水线堤坝上相会了……
时光流逝,四十多年过去了,时至今日,我仍然自作多情地臆测,在那个咋暖还寒的春天,在那个迷离的黄昏,曾经有一个女孩等过我。就像人们常说的,她和我相逢在人生的十字路口……
▲ 她唱了一首歌《绣金匾》
我是七六年八月份下乡到盘锦红旗青年营的。薇是十二月份下来的,不知为什么她晚来了几个月。我俩虽然同在一个连队,但却不是一个排的,我在三排,她在二排。我们出工干活以排和班为单位,所以我和她没有太多的交集,倒是一走一过见过她几回,却从没说过话。
记得元旦时,连里在食堂搞联欢会,大家纷纷登台表演节目。我们青年营是军区设在盘锦的知青点,知青们大都是军区所属各单位以及中央驻沈军单位的子女,不乏琴棋书画、能歌善舞的人才。
那天薇也上台表演一个节目。薇是从军区前进杂技团下来的,她并非表演杂技节目,而是唱了一首歌《绣金匾》。她穿一身新军装,中等身材,大眼睛,长睫毛,白白净净;齐耳短发,在头发右侧用白头绳扎着一个水辫。浑身上下透着一股青春气息。
开始一段唱得蛮好的,唱到“二绣总司令,革命的老英雄……”再往下有点忘词了。虽然有点瑕疵,大家仍报以热烈掌声。她有点不好意思,低头快步回到自己座位上。
作为观众,我坐的位置靠前一点的过道旁,她从我跟前经过时,我转过脸看她一眼,刚好与她看我的目光对接,我快速收回目光,心里不禁一颤。
还有一回,是耙地之前。那天全连休息,天气晴朗,艳阳当空,照在身上暖融融的。下午闲着没事我偷摸窜到马棚,把连里一匹老马牵了出来。这是一匹退役的军马,比较老,但跑得挺快,最主要是听话没脾气。连里好多男知青都骑过,我觊觎好久了,总没机会得手。
之前骑过驴,非但没能驰骋,竟然给它陷害了!这是在我们连西头的二连的一头驴,经常流窜到我所在的八班宿舍后面的小树林里散步。一天吃过晚饭,我和另一名新生来到八班房后。我抢先行动,不动声色地向驴靠近,突然出手抓住笼套,同时攥住笼套的左手拽着驴鬃,右臂搂住驴脖子,一骗腿骑了上去。
驴发觉被骑了,一改悠闲姿态,步伐零乱,晃着屁股往树趟子里钻。每经过一棵树,就用它圆鼓鼓的肚子往树干上蹭我大腿。我只好调整坐姿,夹紧双腿,不让自己摔下来。驴见我没下身,又使出阴招,它贴墙根疾走,利用墙壁的摩擦最终把我弄下身来。再看我时,右腿军裤磨破一个大洞,右手背和右边脸也都蹭破了,直冒血筋儿。那个狡猾的家伙早已逃之夭夭……
此刻,我牵着马缰绳,心里不免有些忐忑,被驴暗算留下的阴影还没散去。好在这是一匹受过训的达子马,个头不高,臀部上烙有一串数字,那是军马的编号。它知道我要骑它,就原地站那昂头刨蹄儿“咴咴”地叫。我爬上马背坐稳,脚跟往马肚子上一磕,一抖缰绳,喊一声“驾!”,它就颠着碎步跑了起来。
从马棚过来一直向南,穿过连部和三排的夹道,经过二排东房山头,再穿过女生宿舍和炊事班的过道,前边就是营里放映电影的空地,到那就可以撒欢儿跑了。
这时,从炊事班那边走过来一个女生,身穿深蓝色烫绒衣服,绿军裤,头上包着粉白条毛巾,脸白白的。我一眼认出是元旦连里联欢会上唱《绣金匾》的薇。可能刚洗过头,露在毛巾外面的发梢还滴着水珠。她端着盆,盆里装着洗完的衣服。
见我放马过来,她放下盆来到路中央,亭亭玉立的样子。我忙收住缰绳让马停下,心里偷着乐了一下,给薇看到我骑马的雄姿自豪感油然而生。这个文静女孩,迎住马头,笑意盈盈,不紧不慢伸手扯过我手里的缰绳。我不知她下一步会做出什么举动,赶紧下马,往前凑了两步。脸上堆着笑容,但也很疑惑:“干嘛呀,你这是!”
“没干嘛!就是觉得你这马跑得一点都不快,干脆让我来吧!”她霸气十足。我仍挤着笑说:“这不是被你拦截了嘛,要不这会儿早飞到胡家了。”胡家是农场场部所在地,离我们这儿三十里地。
她没接我的话茬,晃晃手中的缰绳,一脸诚恳地问道:“能不能让我也骑一下?”实话说这么一个心仪的女孩,这时候无论她提出什么要求,我都没有理由拒绝的。嘴上却说:“哪有女生骑马的,摔了怎么办!”
“摔了又不怨你”,她瞅都不瞅我,扫一眼马背,转身要上马,竟不知如何是从。我只好出手相助,连周带托地把她弄上马背,临了又强调一遍:“说好!摔了别怪我啊!”然后扯过缰绳,屁颠屁颠地牵马向前方空地走去。
这是一个小广场,开全营大会和放映电影的地方,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长满了不知名的各种小草。我像一个马弁,又像一个耕者,在前面牵马,薇头上包着毛巾,腰板直溜地坐在马背上,俨然一个女皇。我拉着马,马驮着她,一会走“0”型,一会划“8”字,一会疾走,一会慢行,引逗她时不时大笑或尖叫。
下午阳光很足,广场很静,别无他人。我一直在马下徒步,她根本没给我骑的机会,尽管搞得灰头土脸的,心里却很乐意。可能觉得时间不早了,或想起什么,她突然说不骑了,你自己玩吧!我扶她下马,她一溜小跑头也不回一下,向着连里方向跑了。
我愣了片刻,想到她的一盆衣服还放在炊事班房山头呢,便释然了。我学着老生们样子,拉过马缰绳,手指向马棚,在马屁股上用力一拍,大喝一声:“驾!”那马就撒开四蹄一溜烟跑了。
晚上钻进清冷的被窝,白天骑马的情形像过电影一样在脑海里闪现。尤其扶她上下马时那奇妙的触感,回味无穷,心里不禁涌出一股暖流,刺痒而温馨……
▲ 不知咋回事竟然流出鼻血了
太阳完全沉到地平线以下了,余晖把西边天空染成一片金黄色。我和薇在上水线堤坝上汇合了。她扛着筒锹走在我右侧,虽然有过一起骑马的经历,但我仍很拘谨,想不起来该说啥好。她先开口了:“你也才走啊!都收工了也不早点走……”明显关心加责备的口吻,听起来怪舒服的。
我说:“你不也才走嘛!”我接着问了一句废话:“累不?估计你们女生要吃不消!”
她回答道:“嗯!咱连把牛都累死了何况人呢!这会儿累得都要走不动道了”
我想起前几天一头牛犊子死在水田里的情景,不禁悲从心来,叹气道:“可怜的牛啊,肉吃着都不香了。”牛奄奄一息时,被大伙拖拽到堤坝上当场宰杀,还活剥了皮,怕死后再杀肉不好吃了。
“你还吃牛肉啦!我一口都没吃,总能想起小牛临死前瞪大眼睛的样子,多可怜啊!”
“算了,别想那么多了,该做噩梦了……”这样的开场白比较沉重,我们把话题转到询问各自毕业什么学校,家住在哪什么的。又转到彼此兴致极高的高考话题上。
1977年国家恢复高考制度,消息传来,让很多知青兴奋不已,连里有好几个人打算报名了。我和她自认为在学校时学习挺好,就说好了年底一同参加高考。
说着说着,她突然问我哪年生的,我告诉她我出生年份,她又问我月份,我一一回答。她抿嘴笑了一下:“你比我还小四个月呢!你应该叫我姐姐”。
我心说我有姐,我才不管你叫姐呢!而她俨然就成我姐了,并以姐姐的口吻,嘱咐我在连里应该如何与他人相处。还重点提醒我多留心,跟看似我关系挺好的谁谁要我注意他一点,留个心眼……不管她说的对错与否,我都很认真地点头应允,一副完全照办的样子。
在举目无亲的异地他乡,在军事化管理十分严格的青年营,在劳累而乏味的知青生活里,如此一位与我年龄相仿的异性跟我说这些话,不禁心里生出异样感觉,特别温暖。我想起远在家乡的我姐。
她停顿一会,然后转过脸笑意盈盈望向我,话锋一转:“问你个问题!”,不等我回答,她接着道“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显然是在探询我对她的看法以及内心想法!在我看来只有男女处对象才会问这样敏感的话。
我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我对她毕竟还不十分了解。但我乐意奉上恭维:“我觉得你这个人挺好,人长得也美……”不知怎么想的我用了个“美”字。从小到大我还从没有机会夸过一个女孩长得美呢!我语无伦次地解释道:“我说的美与漂亮不是一回事……美是综合起来看的,表里统一……这里面包含了很多东西,比如心灵啊,气质啊,容貌啊等等吧……漂亮跟美有很大区别,漂亮是单纯指外表,那是外在的……”我甚至想用“绣花枕头”的词语来比喻,又觉得不合适,没说出口。
我继续喋喋不休地说着好听的话:“你会唱歌,文笔好,有才,是个才女……”薇古典文学好,说话文邹邹的,大家给她起个外号叫“古人啪叽”,营里广播站时常广播她的诗词。一连串“恭维”让这个小女生合不拢嘴了。她呵呵地笑道:“哪有的事啊,没有你说的那么好……”这时,我看到她脸上绽放出花样的笑容。
暮色慢慢四合,田野上氤氲着一片濛濛雾气。水线里传来蛙鼓,给静谧的黄昏衬托得异常嘹亮。
那一年我刚满17周岁,跟一个比我大几个月的女孩谈笑风生,比肩而行,不禁心旌摇荡,一种情愫油然而生,在体内奔涌着。忽然,我感到鼻孔一热,似有东西流了出来。我以为是鼻涕,忙用手去擦,湿漉漉热乎乎的沾了我一手,再一看竟是血,还在不停地往下滴。
我有些惊慌,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好。薇急忙从兜里掏出一团手纸,捻成两个长条型纸卷,分别塞进我两个鼻孔,把血止住。然后她拉着我来到路边的水沟旁,往下按我肩膀,示意我蹲下。我差不多猜到她可能要干啥了,就蹲下来仰起头闭上眼睛等着她下一步举动。
小时候一起玩的小伙伴要是谁鼻子出血了,家长就会把手沾上水轻轻拍脑门,血就不流了。果然,我脑门有了湿漉漉,清凉凉的感觉。一只手撩着河沟里的水,往我脑门上轻轻拍打着……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月亮从东方升起,朗朗地挂在天空上,如水的月光洒向田野,泻下一片银辉。远处连里方向亮起了灯光,熹微闪闪。
血已经止住了。在快要走到连里时,薇加快脚步,与我拉开了距离。我识趣地放慢步子,落在她后面五六十米的样子。经过骑马的那片空地,再走一小段路,拐进女生宿舍那趟房,她的身影一下子消失了不见。
▲ 往我兜里塞一把“大白兔”糖
此后的日子里,我天天渴望能在收工时再和她相遇,哪怕在食堂遇见一面也好。可是见面的机会少之又少。直到有一天营里放映电影。
耙完地的不长时间就开始育苗了。我变得越来越烦躁不安,一天干活时,跟班里一名新生一言不合,便拳脚相向。晚饭后开全排大会,两个男生班一个女生班三个班加一起三十多号人齐聚我所在的八班宿舍。我先动手打的人,自然我要做出深刻检讨。正巧赶上营里放电影,大家都急着要去看电影,排长轻描淡写地批评我几句,走个过场,然后就都一溜烟跑去看电影了。
我没心思看电影,一个人在宿舍里靠着行李发呆。没去看电影至少还有一个原因是在等她来,我不确定她百分百来找我,但我觉得我打架的事传得“满连风雨”,薇也一定也知道了。那么她是否该来看看我呢……这是一种极强的预感!
她果然来了。先是扒窗户见只我一人,然后悄没声地溜进屋。营里连续放两部电影,时间大约三个多小时,我和她独处一室,天南地北无话不谈。我俩先并排坐在炕沿上,坐累了又并排靠着行李躺着。直到电影散场,外面传来熙熙攘攘的嬉笑声,她才匆忙起身离去。
薇从我房间出来还是给人看见了。大晚上的,别人都去看电影了,一男一女单独呆在一起好几个小时,不可能不给人留下想象的空间。我和薇搞对象的事在连里传开了,传言就像稻田地里的稗草,肆意蔓延。我自己都无法确认我究竟搞没搞对象,毕竟我俩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干,甚至连手都没拉过。要知道作为军事化管理的青年营,是不允许知青搞对象的,但我有口难辩。
有几次薇从最前面她们女生宿舍绕过二排男生宿舍,来到后趟房八班找我,给我送香肠饼干什么的,或者过来看看我复习的情况。还有一回早上上工出发之前,她急匆匆跑来往我兜里塞一把“大白兔”糖和她吃剩的半拉馒头。她的这些举动难免不给人瞧见,但她还是我行我素地去做了。反观我在接受施舍时,表现极其不自然和难为情,甚至还显得很慌张。
因为复习功课参加高考,我和薇等几个报名的知青就不出工猫在各自房间看书。大家都认可了缺勤一天扣两天工分的不合理处罚。连指导员专门安排后勤的一个女生,盯着我和薇,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立马向他报告。这是四十年后聚会时那名女生告诉我的。
▲ 现在回想起来依然怦然心动
1978年“十一”刚过不久,地里的稻子等待着收割呢。稻穗沉甸甸弯着头,在秋阳下泛起一片片金黄色的光泽。恰在这时,红旗青年营撤点了。
中旬的一天下午,一辆辆满载着知青的大客车和拉着我们行李物品的大解放,轰鸣着乌烟瘴气地驶离盘锦。红旗青年营被连根拔掉了。
我第二次下乡分配到位于沈阳北郊文官屯的军区“五七”干校,在干校的酒厂上班,仍然知青身份。薇分到南郊陈相屯军区政治部农场。从此我俩天各一方,难能谋面。
有几回我闲着没事,故意往位于南八马路的军区歌舞团家属大院那溜达,渴望与她邂逅。从大门进去往里走右手边一楼倒数第二个门就是薇家,高考前回沈阳复习时去过她家一次。当然我没有能与她邂逅的好运气,更没有勇气和胆量走进那个大院。
在盘锦的那段日子里,我和她并没有表示过什么,哪怕是暗示也好,更没有过任何亲昵的举动。我和她的关系仅限于彼此的好感吧!
和薇的那一段时光,不知算不算是我的初恋,不管怎么说,现在回想起来依然怦然心动……
【作者简介】孙文成,作家,诗人,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传记文学学会副会长兼秘书长、沈阳市作家协会理事、沈阳市和平区文联副主席、沈阳市和平区作家协会名誉主席,发表文学作品200余万字。获评辽宁省第十届全民读书节“最佳读书人”,创作东北拉场戏《差钱了》,参演文化部第九届中国艺术节,获文化部第十五届“群星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