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缘喧哗——黄自华评传 (七)
◎ 王志钦《咸言淡语》 ′

人世间的生活由两种人组成,一种人活得如意,另一种人活得不如意。套用托尔斯泰的话说:如意的人都是相似的,不如意的人各有各的不如意。识时务的“俊杰”如鱼得水,与“规矩”格格不入的人,生活却像浸了水的棉絮一样沉重。当然也不能说与“规矩”格格不入的人都是思想者,而思想者必定与“规矩”格格不入。但是人各有志,你不能要求所有人都违背“规矩”颠沛流离。
“旧曲听来犹有恨,新歌未唱泪先流。”这是黄自华所写“七律”中的两句,也是他日常心境的写照。“处江湖之远” 穷且潦倒的黄自华,喜欢畅谈国事,所思、所虑、所忧的都是国运民生。与朋友聊天,只要谈起国家大事,黄自华仿佛马上觉得自己是一个“高居庙堂”的“英雄”,油然升腾起一种“指点江山”的兴奋。一次在谈及房产泡沫时,他说泡沫越来越大,一旦破裂,国家经济崩溃,后果不堪设想。我说,房价下来老百姓不就买得起房了吗?他说那时钞票贬值,老百姓就更买不起房了。他说,日本就是房产泡沫导致经济停滞多年。我说,日本人不也活得好好的,没什么可怕的。他生气地说我麻木不仁。我暗笑:你就住在这么个破屋子里,还担心房产泡沫破裂,担心经济停滞不前,这与杞人忧天何异?
黄自华给人的印象,跟他的文字一样,弥漫着一种激情,又渗透着一种莫名的虚无和感伤。他独自住在一间30多年前分给他的20平米的房间里,老伴十多年前身患绝症去世。房间在二楼,一楼是一家火锅店,烟味辣味夺窗而入。厨房和卫生间在外面,几家共用,洁净就无法保证了。走进穴居,6个整齐排列的落地书柜,占去了整整一面墙壁。它是房间里最抢眼,也是最贵重的家具。书柜里摆放着文、史、哲等各类书籍,临窗的旧书桌上,有一台网速很慢的旧电脑,书桌下、书桌边和房间内所有的空隙处,全都堆放着书籍,整齐而有序。第一次走进这间“穴居尊室”的人,都有相同的感觉:房间的主人除了书之外一无所有,他应该是,也只能是一个活在书堆里,梦在书堆里的学者。

(黄自华的部分著作)
著名诗人董宏量曾经撰文介绍黄自华:“近年来,常有文友询问,黄自华先生是住在你们红钢城吗?我若点头,便会听到种种感叹,有的说他隐身民间,高人不露相。有的说他文笔老辣,不亚于教授学者。他的评论老辣犀利,视角独特,以至被许多著名作家引为知音,叹为高人。”
我与黄自华因为文学创作的相同爱好,也因为年龄相仿,彼此住处相隔只有几分钟的路程,成为相交多年的好友。几乎每周我都会到他那逼仄的穴居与他谈天说地,说古道今。去年有一阵子,广东、江浙的私营老板外逃甚至自杀的不少,那段日子的话题就总被他引到私营经济上来:“私营经济如果出现倒闭潮,有多少人会失业你知道吗?”他还搜集资料,打算编一本《私营经济路在何方》的书,他将亚当·斯密经济学与凯恩斯的经济理论进行比较,并且盛赞庞巴维克、哈耶克这两位经济学家对公有制计划经济深刻透彻的批判。
汶川地震那年,山东那位作协官员写了首“做鬼也风流”的破诗,他气得大骂“卖身的奴才”;一位上访的女人给一位官员下跪喊冤,他生气:“这实在滑稽,这是在嘲笑小民呢还是在嘲笑官威呢?”抗日电视雷剧让他哭笑不得:“双手能撕裂日本鬼子?这是在蔑视观众的智商。畸形的爱国教育已经穷途末路了!”黄自华感慨道:“当人文知识在市场上越来越具有交换价值的时候;当‘知识分子’只能回到传统的门客和幕僚角色的时候;当文人们将一幕幕悲剧变成喜剧的时候,无论帮忙也罢,帮闲也罢,沉默也罢,独善其身也罢,在悲剧与喜剧的置换中,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中国的知识分子也在悲剧与喜剧的角色置换中,不可挽回地滑离了道德优越感的位置。”
原本我想,阅尽人间沧桑的黄自华,应该见怪不怪、心态平和才是,恰恰相反,他很容易愤怒。前不久去他家,刚坐下他就发怒,因为他当天在某居委会的宣传拦里,看见了一套图文相配的宣传画“二十四孝图”。“这种培养奴性、灭绝人性的文化糟粕,居然拿来做现代人行孝教育的榜样宣传,难道要我们学习老祖宗的残忍和血腥吗?真是可恶!”黄自华似乎到了怒不可遏的地步。
黄自华的穴居生活单调而简朴,早上起来先烧水泡茶,然后上网看新闻,到他常去的网站浏览文章。10点之后蒸上买来的馒头,咸菜下肚,早餐和中餐一起解决了。下午看书或写文章。晚上他会炒两个菜,烧个肉或烧个鱼,再倒上一两酒,缓吃慢饮。据他说,这酒本来是可饮可不饮的,因为花了很多时间做的饭菜,如果不饮点酒,三口两口就完事了,很不划算。晚上看电视新闻,然后再上网,或者看别人的文章,或者写自己的文章。如果不出去买菜,他一个星期都可以不下楼、不出门。睡觉前躺在床上看书,看着看着闭上了眼睛,一天就过去了。
一切悲剧都可以变成喜剧,一切曾经给人崇高感的事物都可以被演义成滑稽、荒诞的平庸故事。一件曾经让我们感动、让我们流泪的事,如今都会让庸俗的观众发出了暧昧的笑声。的确,一个真正的思想者,无论何时何地,都在精神上与它的时代格格不入,并且活得十分沉重,而庸人们却活得很幸福。人类的思想史,在大多情况下都是这样被书写的。

黄自华一生的孤独,就是因为他没有像常人那样苟活,他总是用犀利的目光审视他所处的时代,并明确表达自己的意见。不过,当黄自华认清孤独是思想者的命运时,他甘于孤独,并且爱上了自己的命运。在既自愿又被迫的孤独中,黄自华靠着微薄的退休金,打发着自己最后的日子。他从来不热衷于那些构成庸人生活涵义的东西,每天除了看书写文章之外,他整天都在网上看新闻,或者看一些古今中外文学大思想家的经典文章。我曾劝他到外面散散步,看看影视:“你应该少上网。你上网看到的总是那么些东西,你就总是生气,总是愤怒。有什么好?又有什么用?”他点点头,但第二天,他依然还是我行我素。

边缘喧哗——黄自华评传
◎ 王志钦(八 · 续完)
黄自华固执地认为,真与伪、善与恶虽然不是非黑即白,也可能有多种色彩,但是就选择的立场而言,没有中庸可言。他说:“比如我们对社会变局下物欲横流,道德集体失范状态,往往持有一种复杂的心情,我们被我们所处的中国传统文化的‘千年未有之变局’搞得晕头转向,不知道如何是好。每当这种情形发生时,我们总是要向后看,总是要借助于老祖宗的道法,寻求中庸之道,有人认为中庸之道是中国人的智慧。”“什么是中庸之道呢?这个问题在西方人看来很愚蠢,因为,在他们的演化经验中,怎么能够将智慧与中庸捆绑在一起呢?亚里士多德会嘲笑说:这句话本身就很荒诞。
黄自华厌弃那种中庸的、无所作为的折衷主义。他认为肉体是“此在”,灵魂是“彼在”。肉体贴着地面,灵魂却喜欢飞翔。肉体是混沌的,灵魂却渴望方向。对肉体来说,灵魂太叛逆;对灵魂来说,肉体太沉重。
黄自华的眼前,经常浮现屈原最后刻在汨罗江畔那寂落孤独的身影:屈原径自朝前走去,一边长叹独语:“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对于屈原式的精神镜像,黄自华哀戚地说道:“屈原一腔激情,一双锐眼,一生狷狂,一肚子不合时宜,这样的人注定命途多舛。就算他把‘忠君爱国’刻脸上,也挡不住落得一个国家不爱他,圣君厌弃他的悲惨结局。屈原不知进退,死死地纠缠着国家和圣君,‘悲回风之摇蕙兮,心冤结而内伤’,希望得到国家和圣君的理解,其实,屈原一点也不了解国家和圣君的本质。于是,疏朗变成了没完没了的哀叹,高唱化作了喋喋不休的怨诉。”
黄自华谦逊朴实,很少向我提起他写过的文章,似乎惟恐有自吹自擂之嫌。但他如果看了一本好书或一篇好文章,却总会向我津津乐道,这时的黄自华是快乐的。当然,每当他谈起他所敬仰的作家如李建纲、刘富道、王新民这些人的时候,也是快乐的,那是一种与知心朋友惺惺相惜的快乐。黄自华还有他的另一种快乐,那就是如董宏量所说的:“与老友聊天,一杯茶,一包烟,不亦快哉。”如果聊天时谈及可鄙可憎之事,这时的黄自华就像打了激素一样青春焕发,只见他一人滔滔不绝,慷慨陈词,引经据典,鞭辟入里,痛哉快哉。
与外部世界的疏离,使黄自华的晚年变得日益孤独。那个“睥睨天下”的男子汉,几乎成为典型的幽闭症患者。他畏惧跟所有陌生人对视、交谈和来往。写作、读书是其接通记忆的唯一走廊。他穿越时光,在旧岁月里一步步地跟自己告别。
黄自华几乎没有娱乐。还是孩童时,父亲就不准他看父亲与别人下象棋,不允许他有任何嗜好,父亲告诫他说“玩物丧志”。他从未去过卡拉OK,从未进过舞场,不打麻将,也不看综艺类节目。除了看看世界杯、欧洲杯足球赛外,偶尔看一点历史剧。他基本不看当代电视剧,因为他固执地认为,当代电视剧是鸦片、是垃圾;电视台每天播放的电视剧,并不是电视观众想看的,而是别人用垄断的方式,强迫你看的。犹如巴赫金所说:当你被逼着去看那些“哪怕是崇高事物”的时候,你会突然觉得这个世界是何等滑稽好笑。
黄自华对我说:“当黄昏降临,暮色笼罩大地,那一瞬间我们也许会沮丧地失语,但世界一如既往流转不息。因为语言本身就是一重重习惯了的隐喻,于是,失语其实意味着放弃用习惯的隐喻方式去理解世界,或许,就在这样的放弃中,新的篝火在四处点起,世界缓缓恢复它的新鲜与明净。”面对纷繁的世界,黄自华是寂寞的,但他对寂寞有自己独特的理解。

在散文《寂寞真的很美》中,黄自华写道:“曾经以为孤独比寂寞更深沉,沦陷于寂寞里,方知寂寞比孤独涵纳了更多的意蕴。孤独只需要忍耐,没有尽头的路,只能无限忍受着走下去,走完了孤独,也不会再有什么回味。而寂寞总是折磨人至疲惫不堪,又带着更深的叹息浸入新的梦境。孤独之后剩下的只是虚无,虚无是感受分明却触摸不到的空洞,空洞衍生的沉默如冬夜的空气一样的冰寒;而寂寞里面有生命流动的响声,像冰川破裂时的响动。寂寞到了极致的时候,方才明白其中更有令人在意的精神升华的感觉。”
黄自华无欲无求,他多次在我和董宏量面前谈及生死时,表现得特别豁达开朗:“人总是要死的,今天不死,今年不死,总有死的一天。我都七十多了,或许明年,或许明天我就拜拜了。所谓功名利禄,对我这个老家伙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我只希望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能痛快点,不要拖累他人,希望活得有尊严,死得有尊严。”庆幸的是,眼下黄自华身体还是健康的,并无大病,他抽烟、喝酒、吃肉,依然毫无禁忌。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是生命际遇无定的感慨;“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是人生得意终有尽时的悲叹。对于穷途末路的人来说,就像柳宗元笔下被看穿了底细的黔之驴,不管最后怎样发力,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注定的结局。一切已经随风而逝,那也只好由它。虽然会有难耐的寂寞,时时啃噬内心,扰搅平和,也只好无奈地承受。“
人生就如同飘忽不定的白云,谁知道归宿何处? 它是转蓬一般浪迹天涯的行踪?还是一段依依不舍的别情?人们甚至来不及举起头来问候那一片白云,它就匆匆逝去,淹没在茫茫的天际,不留下任何痕迹。”于是黄自华写道:
“你说过,我不再弹琴了/
因为最嘹亮的恰恰是寂寞/
你匆匆地赶来告诉我/
那片枫叶已经红了/
许久,我还没有明白过来/
没有等我明白过来/
你便独自走向山冈/
你说要去拍摄那红了的枫叶/
我想,那枫叶早已/
幻化成一个虚无的童话。”
读着这首小诗,秋叶零落、秋风萧瑟,一个心灵纠结、蹒跚独行的孤独老人的背影,似乎又渐渐在我面前清晰起来:这是一个从高炉走出来的草根评论家,他文采斐然、天马行空、思辩敏捷的肆意书写,令众多名家高手拍案叫绝!这是一个听从良知召唤,不依附、不苟且的离经叛道者,一个忧国忧民、愤世嫉俗,不甘寂寞的喧嚣者。他率真浪漫的品格,给了我们太多的感动和启示。

王志钦,1946年出生于武汉
作家。长期从事编辑工作。在《长江丛刊》《芙蓉》等多种文学杂志上发表过中长篇小说。著有长篇小说《慕容小珏》《《小仙女安曼与神珠之谜》》。现居美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