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棣｜弗雷泽玫瑰

臧棣｜弗雷泽玫瑰精华热点

2024-11-12 09:44:20 14777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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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寅九《1980年代》布面丙烯

短吻鳄简史

长江下游多回水的地方

有它们古老的栖息地，

但通常，不会有机会见到它们；

所以用短嘴鳄给身边的烂人

或曾经的情人起绰号，

效果都不会太好；而且很可能，

反映出你的潜意识里

有一些东西还不如它们的象征性。

有些时候，你看上去

已无限接近它们的藏身地——

比如，茂密的湿地植物深处，

总仿佛飘忽着异样的目光；

但再进一步，空气中是否有

爬行生物的独特气息，

你脑子里就只剩下一片空白；

除了血流莫名地加速，除了身体

最轻微的反应似乎涉及它们

毕竟是和恐龙同样久远的物种，

涉及濒危的敬畏已渗入血的记忆，

你几乎觉察不到它们的踪迹；

你已被彻底排斥，从古老的领地意识

升华到适者生存的幻象中。

只有附近立着的警示牌，

还没把你完全当成一个局外人：

禁止投喂，否则在受罚之前

你注定会从地平线上永久消失。

2016年8月 2023年4月

弗雷泽玫瑰

诗歌就是完全的绽放

——艾梅·赛泽尔^①

高傲到不需要替罪羊，

诗通过血，但最终，诗高于血。

仪式完成后，现场一片狼藉，

有很多火的遗物，等待着清理；

沉默已经扭曲，原始的恐惧

渗入存在的诅咒，就像迟滞的

泥沙堵住了泄水口。

一直就流传着这样的说法：

人的死亡，分为能被目睹的，

和不能被看见的；对应到例证，

有的人死于野猪的獠牙，

有的人死于自己割开了动脉；

从祭祀的角度，人的新鲜度

并不多于玫瑰的象征。

忍耐了那么久，直到死神

伫立在床头，弗雷泽也拒绝说出

人是象征动物。神圣的崇拜

尤其免不了是一场表演；

从人性到兽性，严厉的迷思

有助于我们通过最初的面具，

过滤神话中的森林气息。

很田野，因而从植物的生死

可以预见我们的复活

其实早已写入自然的喜剧。

永生很可能只是配角；

而那古老的神意隐藏得十分巧妙：

要么自我即王，要么献出

一个身体，迎接黎明中的新生。

注①：题记取自艾梅·赛泽尔的随笔《诗歌和知识》。

箍桶匠简史

古老的木工手艺，

精湛多么分寸，每块表面

都由黄铜汗水浸润过；

出色的手感，敏锐的眼神，

已将个人的技艺锤炼成

风俗的骄傲。你只能站在旁边，

怎么迁就，你都不可能是

能和他对话的那个人；

他的沉默比石雕的，还古老，

并且和最好的云杉木

已经打成一片。出于尊重，

订金必须预付。否则

那制作出的东西，不会带有

器物的灵性。说是不好色，

但只要手艺蜕变自意志，

那器型的完美就暴露了

匠人眼中漂亮的秘密。

他知道，我们也了解一个内幕：

绝色的美人也离不开

他制作的澡捅；每一次浸泡，

那么小的空间里，那有限的浮力

都会抓紧光滑的肌肤，

放纵一种神奇的界限的消失；

无需想象，哗哗的水声

已淹没了精心设计的不在场。

但也会有天启的时刻，

箍桶匠和磨镜片的工作

似乎没什么本质的区别；

一沓订单被扔进垃圾箱，

他更渴望制作不大不小的铜箍木桶；

就好像第欧根尼那样的人

怎么可能会死绝；

总会有人出于幸福的偏见，

喜欢自由自在地住在木桶里。

2023年4月 2024年7月

巴黎时间

大致扫了一眼，上面的

灰尘很干净，用不着再拂拭；

自然一点，从引擎熄火的

身躯深处，向外漫溢的自我，

自然也会让周围的影子

感觉到自在的礼貌；

足以和大理石媲美的礼貌，

可以这样说吗？很长时间以来，

断断续续，你的记忆就像

偶尔也会脱缰的蓝色时间一样，

时而沉重，时而轻盈，

雕刻着我的裸身。谁的消极

比深情更主动？可以这样反问吗？

即便是此刻，像匿名游客般，

坐在广场花坛的边沿，

我的身体仍会时不时陷入

微微颤栗。心灵的风暴，

撕碎了橙黄的记分牌，

宣告命运的挑战已经终止。

有点异国情调也好。眺看的极限，

白云已将靛蓝的虚无镶好边；

不挑剔的话，工程的质量

还算完美；主要是真实的安慰

大于想不开从没交过税。

可以这样申辩吗？每一只

从善意的手中讨到了

面包渣的鸽子，都参与了

对灵感的多次投币。脑海里

有一个诗歌的活塞似乎

被美好的天气激活了：瓦雷里

和兰波在打架。如果没有

波德莱尔插嘴，“黑色的母亲

压迫着那刚诞生的纯洁的根”

显然要略逊于“风暴为我

在海上的苏醒祝福”。但为了

公允起见，这样的优势

最多只能持续半个小时；

因为半小时后，咖啡馆左边，

庞德的“湿漉漉的黑树枝上的花瓣”

突然就模糊了眼前的人流。

无数的面容，无数的美丽，

都没能淹没你的浮现；

我当然明白，还有一些面庞

比温柔更生动，即使将橱窗玻璃擦出

神圣的洁净，也无法投映出来。

2024年5月

元素诗学

——仿奥维德

感官的极限，一座火山

已座落在你的身体里；

最明显的预兆，空气越来越像

透明的帷幕，围绕着

平凡的奇迹。说到运气的

好坏，人的智慧

只能由你的天真来润色；

如此，陌生的爱构成了一个本源；

什么时候，你意识到

你的身体比你本人更完美，

永生就不再是秘密。

通过石头，看见纯洁的石头，

通过泥土，看见干净的泥土，

通过金子，看见闪光的金子，

通过波浪，看见低吼的波浪，

通过影子，看见灵魂的轮回，

通过真实的你我，看见空无一人。

未邮寄的包裹

打上死结后，仍有坏女孩的气息

从隐蔽的褶缝中散发出来；

不涉及浓淡，香味的质地

自然也就不便过度揣摩；

但透过袅娜尚未完全走形，

纤细的魂魄，更像纤细的申辩。

这不公平；这对你不公平，

对我，也是一种扭曲。当我跳出

爱的灰烬，你是最好的坏女孩。

包裹里全是你触摸过的东西；

一叠信，如果放在更客观的天平上，

火山也会为那些文字剧烈倾斜——

但愿这样说，会公平一点。

一把指甲刀，它的金属睡眠里

有天鹅梳理羽毛的声音；

几根彩色的细绳，微妙的用途

未及充分发挥，就已经沦为

被遗忘的旧物：而我的确有点天真，

以为它们拴紧过的东西

会让命运女神也暗中嫉妒。

多么奇怪，你的东西，经过打包，

所有权突然变得暧昧起来。

从性质上论，它们似乎属于你；

而从领地的角度，既然我

曾接受它们，我理应拥有

绝对的权利，可将它们随意处置；

就像圣书上显露过的一种逻辑，

属于你的，并不一定就懂得

真正的拥有意味着什么。

私底下我并不认同，永恒的时间

会是更好的托管人。我更信任

燃烧的火堆，以及凌乱的熏烟，

呛人的飞灰……它们保管过的

爱，仿佛更值得我们去借鉴。

细雨从不走神

绵绵的感觉突然遭遇

情感的进化：细雨可以悠悠吗。

我的意思是，它可以归入

我们都熟悉的“悠悠”

从而更新灵魂的对峙吗？

嘀嗒的响动就像从消失的

爱人手中滑落的鼓槌，

轻轻敲打着浓密的绿叶间的

骨头的缝隙。是的，即使你

断然否认，那些骨头也很难再

与我们的来世区分开来。

需要正视的现实突然就

收紧了对错的幅度，激进于

只剩下一种可能：如此轻飘，

不知何时才能充满汇集的

这细雨，竟能清洗出如此清晰的

生命之重。是的，细雨中

从不会有其他的走神，

细雨中也没有暧昧的抚摸；

那些伸出的手，仿佛从未误解过

世界的主人，以你为

唯一的对象，将神秘的难忘

交织在陌生的滋润中。

臧棣， 1964年4月生在北京。诗人，批评家。北京大学文学博士。代表性诗集有《燕园纪事》（1998），）,《宇宙是扁的》（2008）、《骑手和豆浆》（2015），《情感教育入门》（2019），《沸腾协会》（2019），《尖锐的信任丛书》（2019），《诗歌植物学》2021，《非常动物》（2021），《世界太古老，眼泪太年轻》（2021），《精灵学简史》（2022），《臧棣的诗》（蓝星诗库，2023），《世界诗歌日》（2023），《最美的梨花即将写出》等。曾获《南方文坛》杂志“2005年度批评家奖”，“中国当代十大杰出青年诗人”（2005），“中国十大新锐诗歌批评家”（2007）。《星星》年度诗歌奖（2015）。扬子江诗学奖（2017）。人民文学诗歌奖（2018）。《钟山》文学奖（2019）。磨铁诗歌奖（2021）。昌耀诗歌奖（2022）。屈原诗歌奖（2022）。鲁迅文学奖诗歌奖（2022）。漓江文学奖（2023）。万松浦文学奖（2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