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作家 王志钦
人生有许多大喜大悲,许多丧失,许多收获,许多骄傲,许多沮丧,都渐渐被岁月的风沙掩去。唯儒山下的琅琅书声依旧,蟹子湖畔的汩汩桨声依旧以那青春的温柔,抚摸我布满皱纹的灵魂。
——摘自黄自华散文《等待》


(黄自华著作照)

如果说人类因思考而伟大,那么有独立思想的作家艺术家便是“伟大者”中的活跃分子。然而在现实社会中,每一个独立思想者的生命本身,却处处显示着他们的被藐视;他们的生涯往往在黯淡中结束。从他们灰暗的生存境况中,我们往往感受到的是他们沉重的生。司汤达的墓碑上题写的是他自拟的墓志铭:“阿里果·贝尔,米兰人、写作过、恋爱过、生活过。”看似很潇洒,其实未必。思想者总是寂寞的,不是因为他们所处太高,而是缘于周围的沉寂。如同站在舞台上的演员,他们渴望轰然而起的掌声,而掌声迟迟不起,因为台下根本就没有观众。文学评论家黄自华也是一个“渴望轰然而起的掌声,而台下却根本没有观众”的“演员”。没有观众的演员,是最可怜的演员。
黄自华是一个有思想的人,但他认为自己只是一个文学评论体制边缘的“喧哗”者。用他自己的比喻来形容,他是“一只在空旷的沙漠上,孤独徘徊的野狼,声音尖锐而凄厉”。黄自华藉此嘲笑自己,也嘲笑这个世界,但这不是所谓“自虐”的需要,而是基于一种内省的勇气。因为正是从这种对于自我的审判中,他获得了自我解构的尊严。
我们人类自称万物灵长,实际上对于自身的底细,往往处于懵懂不清的状态。大哲学家蒙田曾对人类下过一个严酷的断语:“他们长期以来进行探究的全部结果,无非是学会了认识自己的低能。”人类即使不完全低能,却也是迟钝的。只要看看人们对待思想者的态度,人类就会为自身的不智而不堪羞愧。大画家高更去世后,他的遗物被人拍卖。卖得最廉价的,是他平生最后一幅画作。在一片哗然戏谑声中,画作以八法郎成交。倒是他储藏的醇酒、烟丝、罐头,引得全场肃穆起来,件件卖到了好价钱。
其实,这一切都不奇怪,在这个世界上,人们看待文人,同样也不会以其作品好坏作为价值评判尺度,而是谁掌握了话语权,谁的酒后醉语就成为准则。中国文坛的话语权,牢牢掌握在那些栖息在体制围墙内的主流派文人手中,中国文学的裁判尺度是由他们制定的。尽管那些人的文章,早已格式化为一种固定的官方模式,但它的权威性不容挑战。对于圈子外的任何真知灼见,他们都会嗤之以鼻。文学评论家黄自华的文论,虽然以犀利深邃的思想内容、豪迈旷达的行文风格、丰富生动的语言文字,深受厌倦了当今平庸低俗文学评论的读者所喜爱,但他的名字与他的生存处境一样,始终处于灰暗、困顿、被遮蔽的状态。
黄自华是一个从高炉的烟熏火燎中走出来的“草根”评论家;一个没有进过大学校门,仅仅依靠自己的坚忍和勤奋成才并学识渊博的知识人;一个对腐朽愚昧、虚伪卑劣,永远横眉冷对、无情鞭挞的孤傲斗士;一个身在“江湖”心忧天下,愤世嫉俗的“另类”;一个对新的、真的、善的、美的一切事物声嘶力竭地叫好、对青年作家倾尽全力扶持的长者;一个被过去与未来纠结得痛苦不堪,被理想与现实撕裂得身心俱疲的殉道者。他的纠结,他的愤怒,他的痛苦,他的呐喊,他那颗被撕裂的心,究竟有多少人理会呢?
黄自华清醒地知道,在以主流话语为时尚的当代文坛,自己只能是一个在体制边缘野蛮生长,而且人微言轻的“草根”评论家。但是,他并不在意自己被边缘化的尴尬处境。他曾经在一首打油诗中嘲讽自己:“一袭青衫神情寂落,双目怒睁心底悲凉。激扬文字粪土权贵,笑傲风云睥睨古今。”(《自嘲》)
即使是在西方也被视为“离经叛道”如“斯芬克斯之谜”一样的法国哲学家米歇尔·福柯,和美国著名的公共知识分子、社会学家大卫·理斯曼,是对黄自华的独立思考能力产生过重大影响的学者。米歇尔·福柯著作中那些富有冲击力的思想主题和激烈批判现代理性的话语,尤其福柯具有鲜明文学色彩,讲究修辞,饱含激情的行文气势,对黄自华文学评论风格的形成,具有强大的影响力。而理斯曼对于“群体意识”的嘲讽,对于“自我意志”的张扬,也在黄自华“公共人格”成长的过程中,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但从本质上讲,黄自华是一个“宿命论者”。他对记者说:“一个人的生死观是许多事、许多人,以及个人经历、甚至包括阅读所共同塑造的。父亲这代人的命运,让我看到个人的渺小和在命运面前的无望。无数个人的悲伤,无数个人命运的不可抗拒,导致我的悲观。我的宿命感好像与生俱来。萨特说‘存在是偶然的,人生是荒谬的’,人活着本身就是一件虚无的事,人生的意义就是‘活着’。人生来就要死的,生是暂时的,死是永恒的。怕死的和不怕死的人,穷人和富人,有权者和无权者,谁也没有能力改变它。这就是整个人类,甚至是整个生命世界的宿命。”
“最初引领我走上文学之路,并影响我终身的,是法国作家罗曼·罗兰的恢弘大作《约翰·克里斯朵夫》。”黄自华深情地回忆道。这部思想深刻、语言华丽,气势雄伟的鸿篇巨著,震慑了中学时代黄自华的情感和灵魂。约翰·克里斯朵夫这样一个天赋极高,目标远大,具有崇高理想和坚忍意志的艺术家,成为青年时期黄自华的崇拜偶像。爱上了约翰·克里斯朵夫,从而爱上了文学;爱上了约翰·克里斯朵夫,从而也踏上了一条追求正义和真理、布满荆棘和风暴、跌宕起伏的不归之路。
也许这一切都是一种偶然,也许这一切都是一个人的命运。人生的大喜大悲,大起大落,也曾激荡过他感情的波涛,让他兴奋,让他沮丧,但是经历风风雨雨几十年,过去了的一切,都被时光深深地淹埋。当一切都回归到当初的平静之后,步入暮年的黄自华,更相信命运,相信彼岸。彼岸,遥遥地面对着人生,它不同于人类追求的现实,也并非不可企及的天国,它是人类知性的最高境界,是一种超越的存在。彼岸虽然是一种超越,但它又以不同的现实具象存在着。拨开惊心动魄的生死迷雾,人们可以发现,在眼花缭乱的生命形态之下,人对本体生命意义的追求恰如他们对待各自事业的追求一样,执著而顽强。在这种追求中所体现的高下卑劣,也如他们在创造世界中的人格一样,丰富着人生。唯其如此,他们孜孜以求的精神,寻求冒险、追求完美、仰慕崇高的品性才能得以实践。因为那些寻找彼岸的人,注定是一些不甘平庸的人。
边缘喧哗——黄自华评传(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