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沉默的那件蓝色绒衣
史会生
沧海桑田,斗转星移。半个世纪过去了,那件蓝色的绒衣,无论经历过多少岁月的洗礼,任凭风雨无数次的残酷吹打,它依然清晰定格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如影随形,且历久弥新,难以释怀。每每回忆起那段既寒酸又悲伤的故事,心绪久久难以平复。
那是20世纪的一个特殊年代。那个时候,农村人的生活普遍过得清贫和艰难,我的家尤为突出。举家祖孙三代、老老少少十多口人,过着捉襟见肘,寅吃卯粮的无奈光景。祖辈们在力所能及的状况下,同甘共苦,相依为命,把这个苦难的大家庭扛在肩上负重前行。如此窘迫的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无有尽头。
记得有一年的初春,父亲在外地学习时,用身上仅有的两元七角钱,买了一件崭新的蓝色绒衣,回家后让我和三弟利生试试大小,看看谁穿着合身,此衣只好就归谁所有。盯着这件稀罕之物,我欣喜若狂,喜出望外。因为,十多年来,我们兄弟几人的棉衣、单衣、鞋袜都是母亲用粗线土布,一针一针手工缝制而成的,从未享受过如此非凡的待遇。遗憾的是这一心爱之物将归谁所有,其结果却难以预料。
我虽年长利生弟两岁,但他的身高与我不差上下,身材还略胜我一筹。利生弟机智聪明,心灵手巧,小小年纪干起家务活来有模有样,平日里深得父母的宠爱。与三弟相比我木讷笨拙,做事粗糙,加之反应迟钝,且常常受到父母的指责。这一比,我本人自然就不自信了,心中不由自主地泛起了嘀咕,怀疑父母这次是要偏袒三弟了,试衣只不过是做做样子,其实绒衣压根就是给三弟买的。那怎么行?我为兄他为弟,绒衣本该归我才是。
最终,为了争夺这件蓝色绒衣的拥有权,我和三弟互不相让,争执不下。趁其不备,我瞬间从他的手中夺走了那件失而复得的蓝色绒衣,随即穿在身上,一溜烟地跑着去了学校。
绒衣之争我属于强者,膨胀的虚荣心得到了一时满足。但事后冷静下来一想,心里总感到五味杂陈,忐忑不安,愧疚感油然而生。放学后,那件蓝色的绒衣虽依旧陪伴着我,但我本人明显感到,自己内心深处已遭受了无情地撞击,浑身上下火辣辣的,人十分不自在,好像做了贼似的低着头,闷闷不乐地迈着沉重步子走在了回家路上。傍晚,阵阵冷风扑面而来,飒飒飒地撩醒了正在郁闷中的我。
回到家里,悄悄把那件蓝色绒衣迅速地脱下叠好,直直地端在怀里,怯怯地來到母亲身旁,十分难为情地小声说:“娘,这件绒衣我不想穿了。”母亲用诧异的眼神看着我,急忙问:“咋了!这绒衣你不是穿着好好的嘛,为啥又不想穿了呢?”我无奈地鼓足勇气对母亲说:“娘,这绒衣还是留给弟弟吧,我是哥哥应该让弟弟才对,我知道自己做错了。娘,等以后咱家的日子过好了,儿子我会有更多更好的新衣裳。”当从儿子口中听到如此理解母亲的言辞后,老娘一下子哽咽了,她缓缓地伸出了那干柴般的双手,颤颤巍巍地摸着我的头说:“我的儿子长大了,明事理了。”
这时,利生弟不知何时凑到了我的身旁,他突然一闪身就站在了我和母亲的面前,用银铃般的嗓子对我说:“二哥,你说得不对,兄弟们在一起只有弟弟让哥哥,哪有哥哥让弟弟的道理,难道课本里《孔融让梨》的故事你全都忘了吗?”利生弟酷似一个小小的演说家,嘴里振振有词地又说:“二哥,东汉末年的孔融,给哥哥让梨时年仅四岁,我今年都快十岁了应该做得比他更好才是呀。”听了三弟口若悬河的一番演说,做哥哥的我更显得无地自容,一时哑口无言,难以应对。这时,睿智的母亲开了腔。她说:“这样吧,我看你兄弟两个相互谦让,彼此关爱,谁也说服不了谁,各自均要放弃绒衣的拥有权。干脆娘把这件绒衣放在咱家柜子里,以后你兄弟俩谁想穿就自己去拿吧。”母亲如此折中的处理手段,使僵持的气氛又重新活跃了起来。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但凡寒门子弟,骨子里天生具有能吃苦耐摔打的特有潜质,这些孩子往往在困境之中,能以超强的毅力做出常人难以做到的事情,这话一点不假。我们兄弟几人正是从苦难中一步一步跋涉过来的。为解决温饱,谋求生计,减轻父辈们的精神负担,十多岁便独自出门闯荡天下。虽历尽磨难,饱受艰辛,但毕竟有了立足之地和较为惬意的生活空间,再也不为吃穿二字而犯愁了。更欣慰的是全家人的生活状况也随之有了改善。
正当家人们憧憬未来的新生活时,然而,天煞好人也!我可爱可亲的利生弟,在暑假期间游泳时因不慎溺水而亡。噩耗传来,我一时欲哭无泪,悲痛至极,脆弱的心被这无情的厄运撞击得支离破碎,根本承受不了这意外而残酷的现实。无奈之下,只有强忍痛切之情,抹去伤心的泪痕,混混沌沌朝家的方向一路走去。
仲夏季节,天特别的闷热,火辣辣的太阳悬挂在头顶,炽热的光线直射于大地,田野白花花一片,脚步的周围好似着了火,烤的人浑身冒着热气。经过一路的奔波,傍晚时分我总算赶到了家。双目失明的祖父听说在县上工作的孙子回来了,瞬间瘫坐在地上,紧紧抱着我的双腿失声痛哭,随之,周围的抽泣声不绝于耳。亲友、乡邻们语重心长地在抚慰着父母和祖父母。
这时的利生弟,已冷冰冰地躺在了简陋的木制棺材里,一动也不动。弟弟真的就这样匆匆忙忙地走了吗?连向父母和兄弟姐妹打声招呼都不愿意吗?三弟!哥哥不能没有你。我凝视着弟弟的遗体心潮起伏,思绪万千……此刻,那件未穿的蓝色绒衣突然映入了眼帘,使我从悲痛中猛然惊醒,我想,弟弟应该穿上那件蓝色的绒衣,风风光光地上路才对。当我急忙从柜子里取出那件崭新的蓝色绒衣时,母亲即刻制止了我的举动。“娘,你这是?”我不解地问母亲。母亲十分平静地说:”如果你想让你的弟弟安心上路,那就必须尊重他生前的诺言,否则,他在天有灵会埋怨我们的。”我仍是疑惑,不理解此话的其中含义。母亲看出了我的心思,她略加沉思后说:“我房间桌子抽屉内有封信你拿去看看吧。”
原来,此信是弟弟的班主任李老师写给父母的,于是我便小心翼翼打开拜读:“尊敬的利生同学父母”:二位老人身体可好?
我是三年级一班史利生同学的班主任李俊琴。
惊闻利生同学不幸罹难,我作为他的班主任老师和你们父母一样,心情十分的悲痛。几天来,寝食难安,魂不守舍,无法抑制内心的焦虑情绪。每每只要站在讲台上,看到第三排那个空落落的座位时,不由人浮想联翩,思念如潮。脑海里利生同学昔日的音容笑貌瞬间就映入眼帘。
“利生同学,老师十分想念你!你聪明伶俐,热情乐观,勤奋好学,悟性颇高;你明事理,懂孝道,是我们班上出类拔萃,乐于助人的少年才俊。前几天,你写的那篇《留给哥哥的蓝色绒衣》一文,已在全区作文大赛中荣获了一等奖。利生同学,老师为能拥有你这样的优秀学生而感到自豪,做你的老师值了。”
安息吧,利生同学!
公元一九七二年九月三日夜
弟弟:李老师给咱家写的书信你看到了吗?她说信中说:你写的那篇《留给哥哥的那件蓝色绒衣》作文,在全区中小学生作文大赛中获得了一等奖。你听到了吗?你小小年纪能获得如此殊荣,做哥哥的为能有这样优秀的弟弟而感到自豪。弟弟:那件蓝色的绒衣哥哥永远会为你珍藏着,而且要用心去呵护着……
光阴荏苒,岁月如梭。半个世纪过去了,当年风华正茂的哥哥已年逾花甲,雕颜银霜。然而,昔日那件蓝色的绒衣却依然崭新如初,墨染丹青一般,它默默地在守护着自己原有的本色,永远、永远,亘古不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