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子的风格
文/刘林海
我的家乡在关中腹地的泾河岸边。肥沃的土地上,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瓜果飘香。而在林林总总的水果中,我以为柿子是最质朴、最高洁、最热烈、最灵性、最亲民的一种。
说柿子质朴,是因为它生长得毫不矫情,越是贫瘠、越是干旱的地方,越是它展示生命魅力的舞台;说它高洁,是因为它不惧干涸,不恋粪肥,枝体刚直不阿,宁折不弯;说它热烈,是因为它的果实无与伦比的火红,成熟后若无人求取,便会带着艳妆怦然落地,在粉身碎骨中绽放出最后的璀璨;说它灵性,是因为柿果在青、黄、红的色泽转换中,在坚硬、酥脆、绵软的结构交替中,在生涩、香甜、腻爽的口感幻化中,尽显奇妙与灵动;说它亲民,是因为它从不嫌贫爱富,不管富人穷人,只要肯动手采摘,就不愁没口福。在约定俗成的乡间,唯柿果可以不经主家同意随意采食。而柿果华丽转身后出脱的柿饼,则更是万千果品中鲜能常年陪伴黎民百姓的美食。
与大多数的果木不同,柿树并不留恋于农户的院落,甚至在适耕宜种的田间地头也难觅身影。柿树多半栖身于荒草丛生的壕沟岸边,扎根于雨水难蓄的土坡原上。单看它粗壮的树干,便写满了风霜与沧桑。如拇指大小的方形树痂,似编织得密密麻麻的铠甲,齐整有序地包裹着树身。巨蘑形的树冠虽恣意张扬,却鲜有歪脖、倒斜等有失风雅的形态。春夏之际,一树繁茂的叶子最是翠绿,即便天旱时庄稼叶子拧成麻花,柿树却始终宠辱不惊。到了秋季,柿叶落尽,金黄色的柿果满满当当挂在枝头,像是仙人扎成的彩树,夺人眼目,美得让人窒息。而到了冬季,大地皑皑中,才可见柿树的骨气,弯弯曲曲的虬枝,把苍劲二字诠释得透彻,傲霜斗雪中,让一众没精打采随寒风摇曳的树木相形见绌。不夸张地说,若论果木风骨,非柿树莫属。
柿子是最会体恤农人的作物。初春时节,大多数的果木于抽芯发芽、开花坐果时刻,唯依赖人们驱虫杀菌方可摆脱厄运。而柿子似乎与生俱来有着对病虫害的免疫,它几乎不劳农人喷洒药物。即便是专与柿树为敌的树虱,柿树也好像能与其优雅地和平共处。到了别的果树需要疏花疏果之际,柿树也会以极强的自我调节能力,去粗取精,去伪存真,洒下一地小落果,用美丽的夭亡烘托出枝头健果的壮硕。就在这寂寂时光中,柿果默默地长大,直到农人们把梯子架到柿树枝头下,在无怨无悔中完成壮丽的奉献。
别以为柿果只会在成熟的季节才肯让有缘人一饱口福。事实上,打从柿果稍长些个头起,它就和孩童们保持着一种秘密约定。盛夏的日子,桃杏之类的早果已经退季,馋嘴的小子小囡们,会相约着跑到柿树下,摘下离地面稍近一些枝头上的柿果。孩子们不会轻易攀上枝头,因为他们知道柿树的个性,柿枝见压即折,伤了树会遭大人叱骂,摔伤自己更不划算。尽管摘下的青果往往只有乒乓球大小,且味道涩得足以让舌头大半天失去知觉,但孩子们会把这尤物瞒着大人偷偷埋进粮仓里的麦囤中,要不了三五天时间,青色的果子就会魔术般转换成金黄色,顺带着也神奇地脱了涩。香甜的柿果撩拨了馋嘴的孩子味蕾后,意犹未尽的感觉就时时刺激着下一次的行动。一直到柿果收获之前,孩子们就在这捉迷藏般的约会中,享受着无尽的快乐。
接近成熟的柿果会由青变黄,此时正是收获的好时机。倘若错过,则会由黄变红,由硬变软,及至掉落地上摔成柿泥。农人们最懂农时,不等柿果泛红,就登高爬低,紧张地收获起来。这个时候,柿树会现出极大的慷慨,被累累果实压得低垂的枝头、只需稍稍用些力,就甘愿被连枝带果折下,齐齐置身于篮子里。
刚收获的柿果似乎有着少女般的执拗,极度的苦涩让人敬而远之。人们若是性急,就需要用温水对柿果脱涩处理。一般会在头天晚上将柿果集中起来放进大铁锅,以水浸泡,用极小的文火让水温恒定在温而不烫的状态,历经一夜温存,第二天一早,柿子就彻底告别了苦涩,单等迫不及待地垂涎者下嘴。咬一口,脆甜的感觉会让吃货们忘乎所以。人们若不性急,就把那带枝的柿果挂到墙头,用日子熬熟它,等着柿果一个个慢慢地变红变软。其后的时光,人们挑那红透的果子揪下来,轻轻剥掉比蝉翼还薄的外皮,送到嘴边,轻轻地咬着吸上一口,那赛过蜂蜜的汁液,会让人欲罢不能。柿果的神奇更在于柿饼,制作柿饼的工艺堪称人类一项了不起的发明。柿果收获后,趁其坚硬之际,削去表皮,在太阳光下暴晒,待水分散去大半后,拍成饼状,装坛封存,直到糖分溢出化为白色的霜粉,便成了可以长期保存的柿饼。困顿的年月,滴水成冰的冬季与青黄不接的春季,唯柿饼是饥馑中一抹亮点。
柿树经得起严寒风霜,柿果亦如此。在所有的果品中,唯柿果不怕冰冻。三九严寒的季节,置放在户外的柿子冻了、融了,再冻了、再融了,却始终不改本色。若想食用冻成铁蛋般的柿果,只需把它放在碗里,用冷水浸泡,一顿饭的工夫,柿子外面就会结上一圈厚厚的冰,敲开冰,化冻的柿果就如贵妃出浴般放出异彩。这种神奇的现象,似乎除了用灵性解释,便再无合适的答案。
柿子的品性也连带着感染了与它相生相伴的人们。按着家乡古老的风俗,外来的客人不管认识与否,枝头成熟的柿果随需随采。若收获已毕,主家们也应毫不吝啬地用软柿子招呼外乡人。人们出行时,只要带上干炒面,随处寻几只软柿果和匀炒面,就是一顿色香味俱佳的便当。坊间流传的一句顺口溜:“柿果拌炒面,越吃越喜欢”,便是多少年间外乡游子在离家时的一种自我安慰。
因为柿子的秉性,它自然就成了人们寄托美好愿望的吉祥物。日常人们喜欢把柿柿如意挂在嘴边。农家习俗中,柿果常常会成为一种图腾。端午节缝制香包时,柿果样的香包是主要的角色;中秋节蒸花馍时,柿形馍绝不会缺席;而元宵节孩子们手持的灯笼中,柿子灯必然占据半壁江山。柿子的风格,已然渗透于中华民族的文化基因中。
而今的柿子已被人们异化了许多,柿果已然成为商家货架上的重头角色。柿饼竟跻身高档食品行列。更有一种外来柿种,柿果无需脱涩即可食用。柿子身价的提高,又引致其成片落户于水肥旺盛的良田中,连带着在作务中也植入了施肥和喷洒农药的环节。柿子的风格被生生阉割了,就禁不住让人在对过往的留恋中,莫名其妙地多了几份惆怅。
又到了柿子泛红的季节,最开心的事,莫过于寻一片柿园,在柿树下领略一番。
刘林海
二〇二四年十月二十九日
刘林海
陕西省礼泉县人,先后就读于西北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西北政法大学法律专业。文学学士、法律硕士。经济师、高级律师。
一九八三年参加工作,一九九零年起从事专职律师工作。现任陕西汉廷律师事务所主任,西安仲裁委员会、渭南仲裁委员会仲裁员。
曾获“全国律师电视辩论大赛”陕西赛区“最佳专业知识辩手”奖。
第一部长篇小说《汉京城》由作家出版社于2019年出版。
第二部长篇小说《落户》由作家出版社于2022年出版。
第三部长篇小说《牛老板》已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