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 寿 菊

文/王洪金

奶奶是这个夏天走的。

那天早晨六点多，接到小叔的电话，小叔略显焦灼而仓促地说，洪金，你奶奶不太好，快回来趟吧，也别太着急了。

不到二十分钟，我赶回家，父亲和二叔、三叔、小叔正忙着给奶奶擦拭身体，穿衣服。奶奶闭着眼，额上的皱纹舒展开来，一脸的安详。

我握了握奶奶枯瘦的手，指甲前几日刚被小叔用剪子剪过，我一直想从家里带个指甲钳给奶奶修剪一下，都忘了。

前天晚上回家，老大要去看老奶奶，不巧下起了雨，想着开车过去，恰巧东邻华婶子推出三轮车挡住了路，我想着奶奶好好的，下次再去，也就倒车回城里了。

可现在，奶奶却要走了，不再给我来看她的机会。我不忍喊奶奶一声，我怕奶奶的灵魂纠结，我觉得此刻奶奶的灵魂就在屋顶，在床榻，在门口，在院子，在家的各个角落游荡，大花和Lakei安静地蹲在石榴树下一声不吠，这个清晨裹着压抑的悲伤。

十年前，奶奶突发疾病昏厥，被救护车送到医院，我赶到医院看着昏迷不醒的奶奶，大声地哭。经过一天的抢救，奶奶终于醒了，她醒来第一句话：刚才我听到孙子一直哭奶奶了，就是动弹不了！我抹着泪笑了。看叔太辛苦，晚上我去陪床，奶奶凌晨三点起来摸向阳台，我惊问她干么去，她说我去给恁小叔做饭啊。我笑着说，这是在医院呢！

奶奶年轻时能吃苦，善良，但也有脾气，听父亲说，生活困难时，奶奶领着孩子徒步二三十里去县城，卖自家蒸的包子，有一次路上遇到北乡一个饿昏的人，给了他两个包子，从此那个人每年都来看望奶奶，一辈子都没间断，礼尚往来，我五六岁那年，奶奶就嘱托爷爷载我也去看看那家人，好多人围着我嘘寒问暖，我从椅子上不小心掉了下来，吓坏了一大家人，爷爷笑着说：没事没事，再哭毁你个彪羔子！斯人早逝，余音犹存。

听父亲讲，年轻时奶奶很有脾气，和爷爷打架能从家门口打到华严寺。我不觉得那是奶奶的脾气，那应该是奶奶对命运的不屈，对艰苦生活的抗争和宣泄。

父亲还说，奶奶织了布背着徒步到河南地界去卖，换取点生活的费用，也不知道奶奶的小裹脚是怎么走那么远的。

奶奶出院后，身体恢复得挺好，有个头疼脑热的喝个药片就好；赶上不舒服晕过去，父亲和叔任谁都能掐掐人中，叫几声就缓过来。父亲兄弟四个，奶奶一直跟着小叔生活，我们几家彼此离得很近，父母叔婶他们有空就过去陪奶奶，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年地过去了，奶奶俨然活成村里的寿星。

两年前的疫情，奶奶被传染了，加上腿摔了下，奶奶开始卧床。小叔找医生看了，医生说没什么好法，年龄太大了，加上奶奶日渐迷糊起来，不怎么认人了。每次回去看她，我们总想着给她带点好吃的，看着她吃下去，东北赵姐院里种的南国梨，广东李哥寄来的南方糖果……我都会带给奶奶吃，开始是她自己拿着坐起来吃，后来是仰躺着自己吃，再后来是我拿着用勺子把食物一口一口地挖给她吃。

六月份的一天，我和弟弟一起回家去看他，我说奶奶你知道我俩是谁吗？奶奶眯着眼看了看，很清晰地说，俺孙子唉！时隔一年多，不认识人的奶奶那一刻清晰地认出来她的孩子。

生活总有些不如意的事，有时我会说给奶奶听，奶奶眯着眼怔怔地看我，每次等我要走时都说，好好的，都得好好的。

奶奶终究还是离开了我，离开了这个家。

亲朋好友相继来吊唁，花圈摆满了院子，我想奶奶看了一定满意，孙子没啥出息，年近半百尚不知天命。出殡那天，我跪在地上，柏油路滚烫，我像个跌倒的孩子那样哭，我庆幸奶奶陪我那么多年，让两鬓渐白的我可以在村里无所顾忌地大哭一场。

我想起小时候，每到秋天，我总会吃坏肚子，奶奶每次都给我揉半宿，直到我睡着。还有十二岁那年过麦，和父亲闹了别扭，我离开家，躲在徐王村南的沟渠里，看到小叔骑自行车驮着奶奶找我。三十多年过去了，奶奶焦急的呼唤声还在耳边，我真浑，如果岁月倒流，我一定沿着奶奶的呼唤跑到她的视野里，长大了竟忘了给奶奶唠唠那件事。

上初中那会，有一次给奶奶要五毛钱，奶奶没有，转身就问小叔要，奶奶说：小从来没给我要过钱，怎么也得给他。后来，我有了孩子，奶奶也有了老年补助，逢年过节的，奶奶都要给孩子零花钱，我说不要，奶奶就生气，不吃我买的东西。

说来也怪，小女儿两岁那年，我带她去青岛栈桥边的华联超市，她转来转去就选了两颗棒棒糖，说带回家给老奶奶吃。

我七八岁那年的一个春节，奶奶外甥家的孩子来了，和我差不多大，奶奶给了他们一人一毛钱，我看到了，没给我，我也没给奶奶要，一个人偷着溜出屋门。也不知奶奶记得不？我长大了也没有给她提过。守灵时给三婶子说起这个事，婶子说，可别怪着你奶奶，我说咋能怪她呢，她这辈子多不容易！

爷爷三十多年前就走了，父亲姊妹六个，奶奶从不偏心，对待每个孩子都是一样的好，远嫁贵州、北京的堂妹都连夜赶了回来，二婶子说，奶奶一辈子要好，孩子们都赶回来了，全环！你奶奶高兴。

我家东边有条河，河边开满了五颜六色的鲜花。三七那天，我摘了几朵放在奶奶的坟头，有粉色，有白色，有紫色，还有蓝色和黄色，每一种颜色我都采了一朵，它们开得很漂亮，想着奶奶一定喜欢。

哦，对了，它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万寿菊！

作者简介：王洪金，山东聊城市茌平区人，聊城市作协会员，茌平区作协秘书长，常以诗歌、散文、小说忆流年往事，述岁月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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茌平文苑 第1228期

本期编辑：张晓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