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崖丽娟 《有后缀的时间》 （北岳文艺出版社）
荒野呼啸
发明一个词语为背井离乡的先人
写一首短诗留给返乡认祖的后辈
——题记
时隔多年重返故园，我奔跑于
一座座山坡、一片片树林、一个个坟头
烧香，祭拜，祈祷，磕头
恍惚间，外婆的糍粑，外公的柿饼
大舅舅的甘蔗，大舅妈的玉米
二姨父的大西瓜……挤在舌尖酿成蜜糖
亲情不断发酵，经幡唤魂呼啸，在荒野
痛悔，遗憾，认命，在所难免
天空飘浮的云朵，多像我们的孤独
身旁流动的河水，多像我们的血液
脚下坚实的土地，多像我们的灵魂
经历太多物是人非和生离死别
亲人的墓碑，为诗句做了注脚——
少年离家的心情有多么轻盈欢快
年老还乡的脚步就有多么沉重踌躇
庭院深深
在我。乡村庭院是外公外婆青春藤蔓
垒造的家园。节假日我回到此处
他们早已经去往彼处
岁月，这座生满铁锈的古钟
断断续续敲醒我
葳蕤生香的枝叶，凋零，败落
多年前那枚月亮照着庭院
屋檐下红辣椒
葡萄架上紫藤、秋千
院中水井，后院竹林
在眼前浮动飘移
一晃而过
城镇化，风卷残云横扫乡野
父母住城里，宛如人间匆匆过客
忧伤，总难把思乡缝隙弥合
返乡寻宗问祖，眼含泪水
但见啊，深深庭院
枯藤缠绕，更深，露重
草垛
酥软的泥路沿十万山脉蜿蜒
回家足音踩低了田埂
光阴风化，记忆橡皮筋被拉长
寻找水井和风车，阳光穿过稻香
松涛在山坳发出忏悔的轰鸣声
灌满耳朵，谁在高高的草垛上放歌
风，推开院门，往事在屋檐悬挂
儿时玩伴呼唤，面孔互相辨认
此刻，乡音握住乡音，血脉紧连着血脉
藤椅，摇晃旧日
老屋，陷入沉思
夜深沉。披衣来到村头
用一双游子的眼睛贪婪地打量
村口的榕树，回忆里无数次爱过它
又曾无数次出现在梦中
苍穹下，茂盛的枝叶像巨伞
撑开，甜蜜地呼吸
今晚，我和大树并排站立
榕树下，一把泥土紧握手心
村头小河湍急而过，竹林刮过一阵风
谁在高高的草垛上放歌
松涛声轰鸣的忏悔声
灌满耳朵
地图原点
耳际突然响起一首歌谣
记忆风车穿越三十年，思念张开细密的薄网
遥远的南方，一个小村落
麻雀清脆歌唱，野花稠密盛开
家门口那片竹林，莫名苍翠
舅舅一边干着农活，一边唱着他的寂寞
小时候聆听一首歌，时间会走得很慢很慢
外婆家村口流淌一条小河
卵石可数，意境幽远
这边蜻蜓点水，那边鱼跃龙门
远山，叠嶂
村头，炊烟
山上，有春笋松枝
山下，有稻田黄牛
牧童在田野，飞鸟在天空
小时候欣赏一幅画，眼睛会停留很久很久
离别故土三十余载
外婆曾经的殷殷叮嘱，舅舅挥别的手
随记忆风车轮转，每个平淡日子都温馨无比
老宅收藏的嬉笑声已被岁月风干
大片田野在回忆中泛起绿色波浪
像我久久无法平复的心情
古朴的村寨浓缩为地图上的一个点
偶尔，卡住我急促的心跳
基因密码
城市的香风，吹掉
他身上的泥土气息
吹不走土地的吸引力
对他而言，特殊的爱从未曾减少毫厘
农忙时节，回到生养他的故土
跟在老牛身后扶着犁把，裤腿上全是泥巴
插秧，割稻，打谷，晒场
一畦一畦的田垄作为土地的凭证
把祖先的基因密码
植入眼眸，神经，血液
劳作时，他虔诚俯身于土地
远山吹来空旷的风
风中有鹧鸪声，田野生动起来
陌上行
稻草人双手伸展，目不斜视
麻雀们为他的忠于职守
心生钦佩，又为他的辛苦落泪
绿色的秧苗还在害羞
秋风已经在赶来的
路上
只因惦记餐桌上的
一粒白米饭
庄稼人快步回家
乡下的声音
待嫁的女子烧火煮茶
水沸之后，茶香飘满屋
上门提亲的来客如簧之舌
碾碎一碗白砂糖敬奉双亲
暮色临近，田埂上的老牛
拖着沉重的步伐和叹息，归来
山风传来均匀的呼吸声，一阵阵
如饱满的种子落到土地上，夜已深
回乡，不止思念
乡村疲惫的面容留下贫瘠的黑痣
弯弯的小河是它闪亮的眼睛
一筐烤地瓜，喂养童趣童真
一节红甘蔗，甜蜜亲情血脉
外婆的梳妆盒，收藏儿时的音容
拜谒，一草一木
一河一山
新树、新草滋养风水宝地
鸡蛋、果品、糯米酒慰藉亲情
站在先祖墓前沉默祭扫
父老乡亲仿佛从院墙闪了出来——
一个井里挑水，一个河里捞鱼
一个田里插秧，一个锅里吃饭
同一姓氏，沾亲带故
同一血脉，散枝发芽
枯藤缠绕祖屋，枯井长满青苔
挥手，一切复归静寂
童年时光的老屋
重走故乡的路,阳光拨开思念迷雾
逝去的时间留下斑驳痕迹
岁月风尘闪现怀念的光芒
石磨 深井 老牛 榕树
长长的田埂和袅袅炊烟
拽出深深浅浅的回忆
慢慢堆砌成童年时光的老屋
屋外篱笆墙围满等待的枝桠
墙角家传的樟木箱锁着氤氲的梦
儿时玩伴稚嫩的笑脸
熟悉的乳名犹在耳际
布娃 跳绳 小人书
那是永不干涸的童年河波光粼粼闪烁
静静绕过童年时光的老屋
再走故乡的路,月光漫过旧年窗户
亲切的乡音打通时光之墙
蓦然唤醒前尘往事来回穿梭的脚步
脚踩熟悉的故土，逆着人生前行方向
我把乡恋一路携带
轻轻穿过童年时光的老屋
广西花山岩画
岩层，以时间为笔
摩崖令人膜拜的图案
一朝朝山民，茹毛饮血
一代代勇士，刀耕火种
南国红豆写满相思
木棉花轻轻诉说热情
红土地上，山歌是壮乡双生雀鸟
一起扇动爱与憎的翅膀
古老岩石经历血与火残酷的洗礼
花山岩画，映照骆越文化的神秘
亿万年地貌经历几多炼狱变形
象形文字在花山岩壁孤独舞蹈
多少飞禽走兽逡巡过祖先栖息的茅屋
多少地震山洪掩埋过前人倔强的额头
我笨拙的笔力怎能描绘你光洁魂灵
我迟钝的身心如何触摸你远古神思
修族谱
七十岁父亲突然热衷于修族谱
他相信，族谱里有还乡的安全通道
寻踪，辨认先祖
在广州弟弟家客居久了
老花镜片四处反射家乡山水的光影
女儿，从上海回来探亲
学历史的她成了父亲好帮手
整日敲打电脑键盘
翻遍族谱，她向父亲纠谬
大多数乡贤并没有如期返回家园
热衷于修族谱的父亲
对此结论，听而不闻
只用手，轻轻扶正倾斜的镜腿
久别重逢的亲人从族谱中走了出来
修完族谱，她也越来越相信
叶落，要归根
崖丽娟，壮族。出生于广西，现居上海。诗人，兼做诗歌评论工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在上海文化广播影视集团工作20余年，曾担任上海越剧院副院长，后为上海市文史研究馆编研室主任、《世纪》杂志副主编，编著有文史书籍10余部，另编著有《中国当代诗人访谈录》（即出）。出版诗集《未竟之旅》《无尽之河》《会思考的鱼》，《有后缀的时间》。
让我对南方的钟情
成为绝世的传奇
——西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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