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1月28日
是猴年的正月初七。早上刚起床,茶泡了还未来得及喝,薛保勤的车就到了。只好拧紧茶杯,装进旅行包里。向母亲、妻子道别,出门上了薛的车。车里还有一个姑娘,叫王洁,是中国唱片总公司市场部的业务主管,薛的外甥女。车出城前,在小摊吃了早点,径直去了机场。飞机是9:15的,航线是西安→重庆→温州。我们在重庆下。
薛保勤先生是陕西省社会科学联合会的党组书记,西安交大、陕西师大的兼职教授。我们同出于西北大学中文系。他是1977级,我是1979级。作为我的正宗学兄,他还做过我的顶头上司,尽管时间不长,但我们由此加深了友情——偷闲下棋、共进小吃。所以,他人虽然调走了,但联络依旧。年前,他打来电话,说:“中国唱片总公司要我再约个专家,去长江三峡考察、踩点,为他们的‘三峡魂’大型音乐会做前期铺垫。我想来想去,决定邀请你去,不知你有意否?”我说:“好啊。”三峡没去过,心里老觉得对不住三峡,何不趁此一顾呢。
飞机在半雾半明中盘旋降落,山城重庆的模样已基本在胸了。坐大巴进城,两边是绿意相迎,实为难得。终点处即为南园酒店,薛问:“咱们是否就住这?”我说:“你是正厅级领导,你就是我们两个群众的领袖啦。”小王说:“我大舅享受惯了,这回可要吃苦呢。”薛说:“瓜瓜!”瓜瓜是陕西土话,傻的意思,当然带着亲昵。
其实,这是家三星级酒店。洗漱之后,唤出隔壁的小王,上街寻饭。这眼前的重庆,如果卫生好些,倒不乏某种香港的味道:高低错落,颇有立体感。附近的立交桥底下,隐藏着环形的通道,通道的两边,对开着一家挨一家的商店,仰头一望,扣着一个巨大的圆锅底。人多,人挤,且衣着不整——年过完了,回乡的民工又返城了。一先一后的,发现了两个镶金牙的中年妇女,连镶的位置都一样。大约来自偏远山区。好久没见过“金牙夫人”了,难免怀旧中带点儿滑稽。
楼梯附近有小吃,吃之。花费16.5元,王洁买单。无发票,用收据顶(后来一路如此,我与薛只管吃,小王只管付钱,故本篇文字以“白游记”名之)。我是喜欢小吃的,便宜,新鲜,缺陷是卫生不敢保证。薛保勤为官多年,以我想来,他大概出外了“非接送不行动”,到达了“非酒店不吃住”。看来我错了。他还是书生本色,平民情怀。真吾学兄也。
下午,经了酒店的推荐,我们仨乘坐旅行社的中巴,来了个“重庆半日游”。看了歌乐山、瓷器口、朝天门码头。参观歌乐山的国民党监狱时,感慨甚多。多半烈士,均是年轻书生,自由诗作得铿锵昂扬,毛笔字更是当之无愧的书法。可谓“才子革命家”。如果用一个词汇来提炼二十世纪的灵魂,那就是“革命”二字,激情得很。
夜里又逛了人民广场。返回时,在下榻酒店的对面小饭馆里晚餐。要了三瓶不同牌子的白酒,全是二两装的。还吃了鸡,鱼。结账时41元,女老板很大气地一挥胖臂:“就收40元!”
刚钻进被窝,电话响了,接起一听,是绵软的小姐问话:“先生,按摩吗?”薛说:“你还敢按摩?”我说:“我还想给哪个富婆按摩按摩,挣点小费呢。”相互一笑,见床头柜上的硬纸板儿夹了俩安全套,标价一只8元,这么贵?难怪有“性产业”(又称“性经济”)一说呢。
垫高脑袋看电视。电视没意思,就掏出手机,想打首歪诗。出发前,薛就给我发了手机诗:“白帝彩云盼君往/人文三峡有华章/高峡平湖冬月明/夜半煮酒话沧桑”。我也回答了,但我的“热身诗”不如他的,所以发后就删了。眼下鼓捣了一阵,居然鼓捣出一首“拇指诗”:“踏云过蜀道/陪君下渝州/双江劈三城/万山合一都/对饮盛衰事/不醉亦王侯/生年近半百/唯喜逍遥游”。
发到薛保勤的手机上,他看后没有任何表示。其实这就是一种表示:你这玩意儿,算诗吗?这不奇怪,他在大学时就发表了不少诗。只是后来入了仕途,诗才都让公文给招安了去。
1月29日
整个上午,都在与重庆市文化局的同志交谈,通报和求证音乐会的设想,征询艺术家先期应该在哪些地方采风,从而创作出好的作品。
午餐依然小饭馆,依然酒之。睡了个“从此君王不早朝”的好觉。醒来已近下午4点。“首长”,我冲薛说,“你在重庆的官友们就不劳驾了,免得重复官场应酬的那一套。”“就这么定了!”他坐在床上,开始创作“拇指诗”。“咱们设个饭局,你邀请几个对咱们有帮助的文化朋友,边吃边聊嘛。”
就给李钢打了电话,他一听很高兴,就推了其他饭局,并按我的希望,把吴艺女士也约到。李钢是奇趣之人,先诗后散文,最近又玩上了书法漫画,在重庆是无人不晓的(含街上的行猫走狗)。他7年前来西安开笔会,我们认识了,臭气极相投,均属于“讲情义又不正经的货色”。他祖籍陕西韩城。也许是乡情的缘故,我被他推荐到重庆,在《重庆晚报》上连着发文章,且又开了一阵专栏(责任编辑一直是吴艺女士)。一句话,李钢对我有“一荐之恩”。但我一直没有对他说个谢字,因为他“不正经”啊。
李钢讲故事的艺术,我至今未见第二人。对于好朋友,男的他一律称“爱卿”,女的一律称“爱妃”。没有谁犯病,都是乐呵呵的“臣服”二字。
饭局设在江南岸的“小天鹅”二楼,自然是吃火锅了。我们仨刚到,李钢就来了手机短信:“方爱卿,朕塞车,吴爱妃已到大堂,速迎之!”我急忙下楼,见大堂的沙发上坐着许多人,其中一个女子非常精致,猜她就是“爱妃”了。上去一问,果然是。稍后李钢到,头发基本白完了,但面容却比7年前精神。进门把我从头打量到脚,说:“你是方爱卿吗?我还以为是方爱卿的儿子呐!”
饭时多为闲话,李与薛频频碰杯啤酒。我掏出相机,合了好几张影。吴艺如今是副刊部的主任了,未通话前,只凭其信笺上很有风骨的字迹,以为是个男士呢。她爱人王川平是三峡通,文化学、考古学方面的专家,在任重庆市文化局副局长。吴艺接通了爱人的手机,手机又递到薛的耳朵——为我们以后的考察指点迷津。
需要补记一笔,仍是有关李钢的。他说:
“那年参加丁玲的遗体告别仪式,居然有两个插队的坏人!插到我前面的是××,后面的是××(均为鲁迅骂过的)!把我的情绪搞坏了。走到丁玲跟前,鞠躬,一鞠躬心里说一句话,三鞠躬心里说了三句话。第一句:丁老,您主编的《中国》杂志发表过我的诗,我感谢您;第二句:您老我从未见过,现在我倒是见了,您老却是死的;第三句:您发表了我的诗,但却没给我稿费,估计是您手下人的疏漏,当然现在您走了,这事也就了啦。”
返回时,不好打车,分明看见来了一辆空车,可你再怎么挥手它就是不停。车从你眼皮下飞过时你才发现:车里有人,只是人小,你只看了个头发盖而已。当然最终还是拦住了。回到酒店,却发觉相机没了。急忙再打车去饭店,服务小姐说:“你走时将相机挎在肩上呀。”那说明丢到出租上了。心里颇伤感。机子一千多块钱,里边的胶卷记录着已经送人的书法。关键是它陪伴我多年了,成了我的一个朋友,这朋友忽然就没了,永远没了!
1月30日
早点后退了房,直驱朝天门码头。原以为有白日船,结果才知大游船傍晚发。买了船票,寄存了行李。后悔不该早早退了房,否则,返回睡个好觉。“坐出租费钱,给人家组织单位省一点。”薛领袖说,“咱不如坐公交车看市景。”“坐公交您受得了吗,大舅?您当领导惯了,不必为我们省钱。”外甥女一路上跟她大舅说话,均是嘲讽的语气。“瓜瓜!咱们是采风来的,我们是给你打工的,不是享受、搞腐败来的!”
就胡乱跳上某路公交车,任其自然地跑到终点。下来一看,是江对岸的南区。比老区地势高,摩天大楼全为新建,很匹配直辖市的身份。小王要逛商场买衣服,我与薛就找了个茶馆,吃着饼干,边品茗边聊天,聊我们共同的学友与熟人。后来,我们各自捏着手机,回西安朋友的短信;间隔着创作“拇指诗”。我想把昨夜的雅聚、昨夜的李钢记下来,但总是拼凑不成像样的句子。
小王提了一兜衣服回来,很兴奋,直说“比北京便宜”。我们也饿了,就离开茶楼去找饭。怪得很,腿都跑酸了,仍不见饭馆,而街上的人又是那么涌稠——他们在哪儿吃呀?最终在一个临街的小帐篷下,吃了碗快餐面。
距8点钟的夜航船尚早,就又坐公交车去看解放碑,那才是重庆的真正的市中心。那里的楼房高大得有点阴森,由于街道不像西安的直,所以你看过去它压根儿就没有街道似的。小王仍去逛商场,我俩则斜靠着解放碑的围栏,上望楼群,下观人流,活活是一对乡巴佬。小王不见影儿,薛就让我去买了一副围棋。
到了朝天门码头,看码头广场。广场挺气派。老远看见广场落成纪念碑的文字,就走过去阅读。原以为是新的《岳阳楼记》,或者《滕王阁序》呢,结果……“实在对不起我们这个伟大的时代!”对于薛的这个评价,我也补充了一句:“也对不起石材。”
薛首长在纪检委工作过,所以他不忘廉正,要求小王买了三等舱的票。三等舱就是一间小房里三张架子床6个旅客,二等舱就是一间小房里两张架子床4个旅客。上了船,见还需一个多小时才开,他就吆喝我上茶艺室下棋。我不想下棋,因为我想在江船上看重庆的夜景。但是,陪首长娱乐,也是革命工作。只是一入棋境,就无所顾及了,结果多赢了他一盘。“我不便赢你,”他笑道,“把你邀请出来,再赢你让你生气,不够朋友啊。”说毕,回舱去了。
上到船顶,感觉着我们乘坐的“东方之珠”号缓慢地离开灯火辉煌的重庆。其实并不缓慢,因为船大、江大、山大,而我们,人,一个字:小。重庆退隐了,雾锁明月,黑影夹岸,江火闪烁。夜风,以它特有的寒气展示着“江山”二字的威严与冷峻。为什么“江山”二字象征国家权力、特别是国家最高权力呢?因为“江山”多半是通过战争手段获得的,“江山”也经常是动用相同手段才得以稳固的。自然的江之险、山之危,在战争中往往起着决定性的作用,换句话说:谁夺取了江,谁抢占了山,谁就可能获胜,一连串的获胜,最后就坐了“江山”……
手机响了一下,一看,是首长发的:“快下来,有好酒!”下到舱里一看,原来薛正和一个东北口音的男子对饮。是大庆油田的,姓高,夫妻俩订做了一辆房车,即家用旅行车(车在重庆停着),要跑遍全中国的每一个县城,“要把所有的县衙门拍下来”。
我也就跟着喝上了,聊上了。
睡梦中被叫起床,一看时间才早晨五点。摸黑下船。导游小姐挥舞着小旗子,大家厮跟着登岸。原来是逛丰都鬼城。步行了一段路程,朦胧中见到的,是已成废墟的老县城。坐缆车上山,所见的景点,无非传说中阴间的那一套,什么奈何桥、望乡台、阎王殿之类的“冥国建筑群”。略去。
景看完了,天也大亮了。回到船上,摁开手机,就跳出一些信息。其中一条,是某女自武汉发来的。此女美貌敦厚,虽亦爱开玩笑,但常常开不到点子上,整得人哭笑不得。尽管如此,我还是回了她一个短信:“我行长江颈/君眠长江腰/日日思君不见君/共枕一江涛/昨夜君入怀/青丝缠我腮/一梦过千金/云雨楚阳台”。对方马上回信道:“昨夜感觉好极了吧?只可惜是美梦一场!”唉,想调个有档次的情,竟成为一件难事。于是在手机上打了一段文字:“你既不风情,又不诗情,所以只能说些无趣的话儿,因而我能告诉你的是:鄙人昨夜睡眠深沉,无梦。编个梦,原本是要博你欢心的,结果老鼠舔了猫屁股!”校对一遍,觉得有点伤人,就没发出去,尽管发出去她也不怎么生气。
登石宝寨放目,采纳了一些江山气势。天黑了看张飞庙。小王怕动弹,薛与我虽上了岸,但也懒得看庙,填了一下肚子而已。
夜航船过夔门时,薛叫我起来看。掀开窗帘一瞧,黑糊糊的,就继续溜回被窝。薛独自上甲板看了,回来嚷嚷道:“神奇得很,神奇得很!”他事后告诉我,其实他啥也没看见,故意让我遗憾的。
2月1日
远远地望见半山上的巫山新县城,楼高密而漂亮,忽然就有了点感觉。可是,却被薛保勤抢先整出“拇指词”,是什么词牌的上阕:“瞿塘峭/夔门守大礁/浩浩长河一峡收/江风瑟瑟弄狂潮/飞歌逐浪高/”。我说“好!”薛说:“少吹捧!多少年不写诗,好,谈不到,只是给方作家助兴,抛我之砖,引君之玉也。”其实对他方才的诗,我原想说两个字:不错。但这两个字是上级说给下级的语气。规矩还是要讲的,秩序还是要遵守的,否则,就不安定、不团结喽。
我的“拇指诗”叫做《自重庆下巫山》:“一水开两岸/放目长云悬/雪奔千里浪/坝锁万年澜/高唐赋神女/平湖飞桥宽/不吟屈子骚/船上坐江山”。发到薛的手机上,他回发了两个字予以评价:“不错。”
小王在前天晚上一上船,就从一个推销酒店的男子手上订了两个房间。说是巫山县城最好的。所以,船一靠码头,我们并未急着上山进城,而是随大溜,分别登上小船,游小三峡。
据导游小姐说,蓄水前的小三峡才叫风光绝美,现在有点破坏了。“这大宁河的水,跟长江水搅在一块啦。”是的,如今已没有了江与河的风貌,完全是窄溜溜的,曲曲绕绕的湖泊。没啥记的,不如看电视里所拍。
返回时,导游小姐给大家唱了两首民歌,立刻吸引了小王和她大舅。两人就采访了导游。通过导游,我们进城后见到了一个民歌手,叫向昌耀的,热情得很。向是小学音乐教师出身,贷款自录了关于三峡风光的民歌光盘,结果赔了。如今开着旅行社,但他最终的梦想还是音乐。他晚上设宴,带着妻子,约了文化旅游局的副局长,及另一个女民歌手。俩歌手在席间唱了好几首民歌。不错。那副局长老端个架子。
席散后,向夫妇又邀请我们仨去他们家。小王和她大舅搜罗了一些音乐资料。向夫人是党校老师,要评职称,评职称就要发表论文。他们让我推荐,我就给吴艺写了推荐信。“宋玉说的‘高唐’在什么地方?”我完全是随口问了一句,没想到向夫人马上说:“高唐观啊,就在我们党校院子呀。”“水淹了吗?”“下边淹了,但上边的房子还在。”“原来有块石碑,我小时候见过,还记得内容,”向先生说,“仙鬟枕霞水三千羞谈宋赋,古刹迎巫峰十二可访唐碑。横批:阳台景秀。现在不知哪去了,真后悔当初没把它收藏起来!”
我来了兴头。回到酒店门口,小王和她大舅进去了,我则去独游高唐。可是没走几步,肩膀被一拍,回头一看是薛首长。“你们这些文人,就喜欢个‘云雨’!人生地不熟的,出了事咋办?所以我得保护你。”我笑而不语。
高唐,即高阳。高阳是帝颛顼的姓氏,为楚之先祖。高唐观就是高阳观,是楚人在云梦泽中建筑的祭祀先祖高阳的高台。后来逐渐演化成楚王休闲宴游的去处,故又称“楚王殿”、“细腰宫”。有点类似清朝皇帝修建的避暑山庄承德。高唐一词之所以永垂史册,全因宋玉的名作《高唐赋》。此赋开篇的一段文字,可看作“高唐赋序言”,是这么说的:
昔者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台,望高唐之观。其上独有云气,崒兮直上,忽兮改容,须臾之间,变化无穷。王问玉曰:“此何气也?”玉对曰:“所谓朝云者也。”王曰:“何谓朝云?”玉曰:“昔者先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夫人曰:‘妾巫山之女也,为高唐之客。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辞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旦朝视之,如言。故为立庙,号曰朝云。”
《高唐赋》的正文并没有纠缠这件往事遗闻,而是饱蘸笔墨,着力描绘巫山地区的自然生态。然而后世传诵的,却是开篇的“云雨”之事。此即“云雨”一词的滥觞,是男女性爱的经典的、文雅的、书面的表述。失意伤感的“悲秋”、磅礴豪迈的“雄风”、风流好色的“登徒子”等等,也是宋玉的原创,它们作为不朽的意象,永远凝固在汉语言里。这就是伟大的诗人、伟大的作家,其历史地位我以为等同圣贤。李白诗云:“高丘怀宋玉,访古一沾裳。”杜甫吟道:“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欧阳修的评价同样高:“宋玉比屈原,时有出蓝之色。”鲁迅说到宋玉的《九辩》时,用了八个字:“凄怨之情,实为独绝。”
高唐观距我们下榻的酒店并不远,但我与薛还是走了一点弯路。街道是个下坡,下到一个摆夜市的小吃摊,从食客嘴里问到了去处。就在食客的背后,有一条三几十米的巷子,走进去就是党校院子。院子有篮球场大,一栋楼房只亮着一窗电灯。“有人吗?高唐观就是这里吗?”没有人回答。一转身,看见了几间黑糊糊的老房子,三间?四间?没弄清。近前一看,是土筑墙,墙皮剥落,有毛笔黑字云:“此房危险,禁止靠近。”
“就这么个破玩意儿,”薛甚为不屑地说,“还云雨阳台呢!”“可能是年代太久的缘故,”我边想边说,“我们现在所看到的所谓古迹,多为‘康乾盛世’年间的补修,向先生提供的楹联可资佐证。”“咱们看的是顶部,”薛虽然戴着眼镜,又是黑夜,但我仍能看出他的眼里散发着“考古”的光芒。“底部的建筑可能被江水淹没了。”首长最后用一句老话概括道:“看景不如听景。”
此处真的是楚王的“细腰宫”吗?真的是宋玉创作《高唐赋》的遗址吗?真的是神女自荐枕席、销魂千古的高唐阳台吗?我俩半信半疑地走出大门,就见了一个彩饰的门面房,那霓虹灯上迷幻着“闲云庄”三个大字,小字则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不远处,站着一个中年男子,我竖起拇指,翘指脑后,问他道:“那里边就是高唐观?”“是的呀。”他的脸上是暧昧的笑,但并不往下说了。我急忙掏出一只中华烟递给他,他不吸烟,却被我的求知欲所感动,就说了:
“就是楚王宫呐!好多外地人都来看呢。里边有一块石头,最奇了,就是三个月不下雨,它仍是潮的!我见过没?唉,忙呐,我一定要抽个时间进去看看的。不过听说,得要找关系,批条子才行。”
“这店是你开的?”
“是呀,你俩不……喝点茶?”
“我们酒店里有茶。”薛的回答有点傻。
“建议你给店名加两个字,”我说。“叫做‘闲云细雨庄’。”
“嘿嘿。”
……
回到酒店,冲了个澡。刚合眼入梦,即遭遇绝色,难免鱼水一番。睁眼瞧了,首长正靠着床头夜读,不由得惭愧起来。怎么能做这号梦呢?即使要做,也得礼让学兄先做嘛。
睡不着了,就侧身看墙,思而想之吧。我自然也是做过性梦的,但那是在未结婚的时候。结婚后,只有在两地分居时、在出长差时,才有性梦。但是过了35岁,此类艳梦基本绝迹了,即便偶来一梦,也是有云无雨,从不酣畅,徒扼腕伤感尔。
在巫山县城的这一个梦,当起因于夜游高唐观。《高唐赋》开了两个先河:一个是开了文学作品描写性梦的先河;一个是开了表现女子主动向男子求欢的先河。所以,它才倍受后世的陶醉与传诵。为什么?爱情,尤其是爱情的极致形式——性爱,绝大多数是男子主动、女子被动的。主动的事,耗时间,伤脑子,费钱财,真是好一个麻烦二字!可是,当一个妙人儿飘然而至,美目流盼樱唇滴语着“愿荐枕席”时,我们这些好色的男人能不怀着感恩戴德的心情山呼万岁吗!
2月2日
十点钟,登上巫山至秭归的快艇,过巫峡也。巫峡依旧是古诗中反复描写的、电视里一再播放的那个巫峡。再用文字写,颇难,亦似无必要。小王是大姑娘,女性又多半对大自然无甚兴趣,所以她只坐在后舱里,把时间交给瞌睡完事。
我与薛几乎一直站在快艇中间,凭了露天的走廊,看风景。两边的护舱栏大致与我的眉毛一般高,所以看水面需要踮起脚。船速快,不知水面发现了什么东西,薛激动得手指头朝下,喊道“快看!快看!”我个子矮,又踮又爬的,还是啥也没看见。“其实啥也没有,”个子高瘦的薛笑坏了,“我只是想看看你是个啥动作!”你瞧,老兄拿自己的生理特长欺负人呢。
快艇上没有了导游,但我俩还是没怎么费事地,就发现了神女峰。不在最高处,而在半山的一个凹处,像烟斗的弯处。天气很不好,烟雾浓、光影暗,氛围沉郁。
我俩迎风立快艇,也顾不得机器的轰鸣噪响,只管捏着手机,创作着各自的“拇指诗”。他拇指了一阕词句:“巫峡俏/奇峰雾缭绕/神女早行映朝日/峰回水转多妖娆/巫山云雨好”。与昨日的上阕连结,命之为《过三峡》。他又词曰:“三峡好/百里画绢重装裱/白帝入夔门/张飞仰天笑/巫山云雨不须道/高台平湖烟波渺/河山再造”。字,似乎用重复了。但我不懂词,还是闭上嘴巴明智些。他还有五言绝句一首:“三峡多胜景/出入各不同/奇峰小世界/江成大荒流”。
我虽不懂诗,可就是憋不住地歪诗了两个:“快艇过三峡/平湖澄如练/烟吞小红日/风忆太白帆”。忽见一艘小小的机动船,相当于水上公交车吧,贴着对面的山根运行。凡逢山上下来的小路,船就靠之,人就上之。那些人,多为年轻的女子。于是我的拇指又动弹了:“三峡人家山上住/半年日光半年雾/娘子进城找台坐/丈夫水边寻鱼捕”。发到薛的手机上,他看后嬉笑一声。少顷,又说:“没看出,你还有点杜甫感情。但凭空想象,缺乏调研。”无数的乡下女子进城卖身,总是事实吧?但我没往出说,因为作诗,“想象”与“凭空”之间,终归是有些内在关联的。
我始终不会诗,学的兴趣也不大。但是近年来爱操练书法,就免不了要抄录些古诗句。但仍不清楚平仄格律,也压根儿不想弄清楚。中国的舞文弄墨之徒,均知道拍岸立雪的三峡是一道极具文化含量的“江山诗廊”,是一代一代的诗人们历经千年才打造出来的天然“赛诗台”。经过此处,就忍不住手痒痒,会不由自主地“露一手”,潜意识里无非想跟李杜们叫个板,尽管结果都是大家能料到的——又多了一个随风散去的笑话而已。
快艇在巴东稍停,上了很多旅客。原以为要过三峡船闸呢,结果一到秭归就成了终点。上岸。打出租进秭归新城。下榻秭归大酒店,因为此店距县政府几步之遥,问事方便。住下后,我们仨就去了县府,在九楼上找到了文化局。最初接待我们的女士叫黄丹。后来副局长冀士清先生出了面,交谈甚悦,并邀请我们共进晚餐。
吃饭时间尚早,就逛书店,买了一本林语堂的《吾国吾民》,回到酒店一看,还是陕西出版的。走一个地方买一本书,这习惯不错。在重庆买了一本《现代汉语词典》。忽然想到李钢,就用拇指修订了存在手机里的,关于他的诗稿:“一炉火锅煮大江/我下渝州会李郎/开饮准奏魏晋语/吹烟爱妃弄庙堂/赤子原本宋玉胚/却放大言作楚王/巴蜀山夹日月小/英雄空赋闲文章”。十来分钟后,他回复道:“爱卿此次来渝,酒后轻狂,有犯上之言,经查却无篡位之心。念卿与朕同乡,朕不作计较,特赐卿返秦,封一户侯。钦此。”哈哈,“一户侯”,亏他想得出来。我回曰:“拙诗真的臭得只配‘一户侯’?”不久,他回诗道:“方郎买舟下宜昌/一路风光一路狂/才入丰都闹阎狱/又宿巫山效楚王/诗有万句堪赞许/侯食一户正相当/此户虽为五保户/总比称孤道寡强”。不亦快哉!李钢同志仪表魁雅,谈吐珠玑,文章却从未出过政治问题。宋玉生得“体貌闲丽,口多微词”(微词:言词婉妙),有前车屈原之鉴,便定准了自己的侍臣位置,只写搞笑文学,博君王欢心,所以也基本没犯什么错误。
晚宴设在一家中档餐馆。冀士清先生召来的几位属下,都精通音律、擅长民歌。此地屈原故乡,连文化局的干事黄丹女士,也发表了一篇论文。她是根据屈原故里的传说,又查了相关资料,即对屈原之死提出新说:楚襄王被秦军追赶,遇到屈原。屈原就和襄王换了衣服,然后投江自尽。秦军见“襄王”已死,便撤退了。“也有些道理,”薛说,“屈原一辈子忠君爱君嘛。”
其中一位女士,姿容娟丽,腰肢可握,似从楚王宫里出来。声音亦美,但只哼了一两句,就只笑不唱了。倒是冀先生凭了酒性,儿童似的,率性唱了一首小曲儿:
喝了一口茶,
我来问你话:
你的那个爹妈在家不在家?
你喝茶就喝茶,
哪来那多话?
我的那个爹妈早就出坡啦。
喝了一口茶,
我来问你话:
你的那个哥嫂在家不在家?
你喝茶就喝茶,
哪来那多话?
我的哥哥陪嫂子回了娘家。
(接着以同样的格式问
姐、妹、娃、黄狗在不在家?
女方回答“娃睡着了”“黄狗拴牢了”)
你喝茶就喝茶,
哪来那多话?
你想那个干啥就快来干吧!
2月3日
睡了个懒觉。此次出行,睡眠甚好。起床梳洗,收拾好行囊,已近十点了。索性早点午餐一锅煮:要了炒菜啤酒,大嚼一顿。
叫了个面的,掏了15元,赶到茅坪车站。一到车站即跳上开往宜昌的汽车。可是,就见车窗外有一大坝,弄不清是不是三峡大坝。一问,果然是!是副坝。急忙下车,120元租了辆小车,看大坝去。
电视上经常播放这里的画面,故略去(顺便说一句:凡名气大的地方,我基本不写什么“游记”)。只是司机的一句话让人奇怪:“你们看,那就是火锅大桥!”汽车开到引桥上才发现,是“长江江陵大桥”,为前总理李鹏所题,远看“大桥”二字,因是草书,念成“火锅”也行。联想到前前总理周恩来题写的“中国民航”及“人民英雄纪念碑”碑文,那是不会念错的。
司机还说,大坝蓄水后,此地天气常雾,降雨量增加了许多。
乘坐大巴到宜昌时,大约下午4点。经出租司机的推荐,我们去了军方开的长城酒店。前台小姐说标间是288元,打八折后收220元。“不说了,”我手一挥,“整数,200元定了!”小姐说:“那不行。”薛就拖着行李箱,给我使眼色,我也就和他一块朝门口走去。因为前几次,住店费原本是可以压下来的;只因小王不善搞价,结果就吃了亏。我当时说:“如果咱们假装要换酒店,走到门口时,小姐准会喊咱们回来,同意咱们的还价。”可是这回,临到现场实践,我们眼看要走出酒店的玻璃门了,身后仍未响起小姐的呼唤。“你这一招不灵。”薛拖着行李箱拧回身,嘲讽地看着我。“军人嘛,”我替自己打着圆场,“纪律严哪。”
是夜,开始帮小王起草考察报告。她拿了纸笔,记录我们——主要是她大舅的口述。我说的话,常被她大舅否决:“你那是写散文,咱现在弄的是公文。”我的确不熟悉公文。但又暗自高兴:反正我发表了意见,终归不算是纯粹的白吃白游;至于你采纳也好,不采纳也罢,那就不是我的事了。屈原就不懂这个理儿,极其自负地高估自己的意见,领导不采纳了,他就发牢骚,牢骚太盛领导大烦,领导能不轰他走吗?于是他就下岗了,自杀了。
这是瞎联想,当然不是说薛学兄就跟楚襄王一样。事实上薛学兄的口述,也常被他外甥女打断,还遭嘲讽:“我说薛保勤同志,您都说了些什么呀!您要不好生为我服务,我就告诉您二姐,让她收拾您!”每逢此时,薛总是拿两个字评价外甥女:“瓜瓜!”
2月4日
昨夜完成了公文报告,今天便要犒劳,中午就吃了三百多元。
“王小姐,我们好赖都是有点身份的人,”饭桌上,她大舅对她说。“这一路上给你省了不少钱,你今天可不要心疼哦!”
“保勤同志,如果不是看在方老师的份儿上,今天是不会请你‘腐败’的!”
啧啧,这女娃还关照我的虚荣心呢。不得了。女娃去年才从西安音乐学院毕业,前途无量啊。又觉得这女子生了一副古典美人的面相,若是去做模特儿,亦可成名的。
饭后,小王逛商店去了。我俩带着微醺,跑到江边,坐在大堤上,看景,闲聊。有小青年飞车过堤坡,杂技演员似的。一对男女也像我们似的坐着,不过他们是屁股挨着屁股:男的将花生米弹进女的嘴里,女的接住了却又用舌头回扣给了男的--就这么着,一粒小小的花生米,正强有力地发酵着早春的爱情。一股污水排进江里,附近就有三个半老头钓鱼。其中一个甩起竿子,空的,还差点一个趔趄栽进江里。“人家肯定比咱们活得有质量。”薛说。“也许人家把咱俩看成是富贵闲人呢。”我补充道。
小王购了一袋物,笑着来了。首长决定:打车去看葛洲坝。彼坝有气势,截流卧波,观之振容。用了近两个小时,认真看了船过闸。不简单。
晚上,逛商场,采购些食品之类的俗物,以便明日回家哄哄老婆孩子,人民群众嘛。
进了酒店门,小王去服务部看机票、车票,我俩进电梯上楼。首长往床上一仰,我借机溜了出去。我要上网吧。月圆色朦,明天是元宵节啊。
2月5日
宜昌没有飞机回西安,也暂停了火车。有去北京的飞机。小王下午两点飞北京,我俩下午4:50由武汉飞西安。所以,小王先送我俩上车去武汉。分别前,她预付了足够的交通费和用餐费,最后叮咛道:
“安全到家后,一定要发我短信报个平安!”
“瓜瓜!”
“你俩是我带出门的,我有这个责任。”
她大舅张了张嘴巴,却没说出“瓜瓜”二字。
在去武汉的车上,我对薛说:“你外甥女别看年龄小,但是很母性,难得。”薛说:“她毕业分北京,我原本不赞同;现在看来,我可以放心了。”
我俩到了武汉,饱餐一顿后,直抵机场。进了安检门,小王来了短信:平安返京了。我们飞回西安,元宵之夜业已降临,但见灯树夹道,银花泼天。在团团的爆竹声中,我们首先要做的是:给北京的小王姑娘,给中国唱片总公司的王洁同志,拇指了平安信息。
2004年2月8日整理
选自《偶为霞客》,安徽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
诗丰诗瘦斯世盛传两页长安渭水呜咽
——朱鸿敬献挽联,足以代表世论。
长安贤仕善词客,屈子雅怀唯美人。
薛公猝然离世令我泪洒难止,敬挽如上。他情操高洁,属于屈原品类,证据是他近年来常住院,却从不告人,不愿添烦朋友。他骨子里唯美,展示外界的永远是他健朗喜悦的一面。他帮助过无数人,从不求回报。他是文章多面手,尤以诗歌驰名海内,常被谱曲传唱四方。《送你一个长安》为代表作之一,“一城文化,半城神仙”——成了新时代千年古都之经典修辞。
我在悲伤时不能写文,所以调出二十年前旧作,重温交游,缅怀故人。文多嬉笑,有失敬畏,学长恕罪!
10月26日天色微明,仵埂车来拉我,同去西安殡仪馆送别薛保勤。昨天去吊唁了,悲情不能尽渲。我们以为去的早,原来比我们早到的人很多。送别仪式开始,足有几千人!
排队了许久才进入大厅。三鞠躬。瞻仰遗容,缓步移挪。见薛妻姚惠琴教授,泪雨再下。一高挑孝服女子忽然紧紧抱住我大哭——原来是《白游记》里的王洁小姑娘,那时她瘦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