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辨
梧桐、桐两词出于西周之时。一曰《诗经》,一曰《尚书》。梧桐出自《诗经•大雅•阿卷》,有“梧桐生矣,在彼朝阳”。桐有“其桐其椅,其实离离”之句,出自《诗经•湛露》,“椅桐梓漆,爰伐琴瑟”之句,出自《诗经•鄘风•定之方中》;“峄阳孤桐”之句,出自《尚书•禹贡》。其中的“椅”,《说文》解释为“梓”,“梓”《说文》解释为“楸”,所以郭璞注解《说文》时将“椅”解释为“楸”,这样楸梓同属,然而诗中梓椅同列,毕竟有别,于是三国的陆玑在《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中这样解释:“楸之疏理白色而生子者为梓,梓实桐皮者曰椅”。
梧桐和桐是否同一物呢?
庄子是战国人,他在《庄子•齐物论》说,“昭文之鼓琴也,师旷之枝策也,惠子之据梧也,三子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据梧”可以理解为靠着梧树,但唐代训诂家陆德明注解时引用前人说法,“"司马云:'梧,琴也。'崔云:'琴瑟也。”另外,《庄子•德充符》中有“惠子据槁梧而瞑。”《康熙字典》有“《循本注》谓琴瑟也”的引条。
同时,《孟子•告子上》上有:"今有场师,舍其梧槚,养其樲棘,则为贱场师焉。" 唐代孙奭 疏:"梧,桐也;槚,山楸也;樲棘,小酸枣也。梧槚可以为琴瑟材,是良木;小酸枣,无用之才也,是贱木也。"
上述注释,都认为梧可以制作琴瑟,应该是将梧等同于《诗经》 “椅桐梓漆,爰伐琴瑟” 句中的桐!
也许有人认为,认为梧可制琴是后世的注释,不足凭。那么,东汉有本书叫《风俗通》,其中说“梧桐生峄阳岩石之上,采东南孙枝为琴,声清雅。”这同《诗经•鄘风•定之方中》“峄阳孤桐”可以互证,成为理解梧桐和桐之间关系的一把钥匙。生于峄阳,制作琴瑟的桐是梧桐,二者为一物异名而已。为什么要取峄阳孤桐的东南分枝作琴瑟呢?《苏东坡集》解释说:凡木本实而未虚,惟桐反之。试取小枝,削皆坚实如蜡,而其本皆中虚空。故世所以贵孙枝者,贵其实也,实故丝中有木声。
另,自神农时代口口相传,成书于东汉时的《神农本草》有"桐"而无"梧桐"也是一证。
认为西周时梧桐和桐为两物的训诂家往往依据的是汉代的两部辞书。
西汉的《尔雅•释木》认为“榇,梧”,东汉的《说文》解释“梧”为“梧桐木,一曰榇”,可见梧榇互释。榇在《说文》中被解释为棺材。周时天子、诸侯下葬,用套棺,最接近尸体的那层棺材,就叫榇。周天子棺四层,分别用革、锻、梓、梓。诸侯三层,分别用锻、梓、梓。《左传》中“襄公二年,穆姜使择美槚,以自以为榇与颂琴。”槚,根据郭璞等人的注释,楸木小时称槚,材质细腻。古人以为楸梓同类,亦视楸为梓材。这段话是说,穆姜选梓材作为自己的贴身棺材和雅琴。这同《诗经》中的“椅桐梓漆,爰伐琴瑟”是相通的,梓可以制琴,也可以制作棺材。
既然天子和诸侯的贴身棺材都不用梧桐木,为什么《尔雅•释木》《说文》要将梧榇互解呢?那是因为普通人等级低下,只能用梧桐作榇的缘故。梧桐为柔木,用作榇,同用革为天子作榇,同一道理。
既然梧解释为榇,梧桐就是用来做榇的桐木。
看完了古籍对“梧”和梧桐的解释,下来看对“桐”的解释。
《尔雅•释木》认为“荣,桐木”,《说文》说, “桐,荣也”, 可见桐荣互释。古代对“荣”进行训诂时,一般都认为桐称为荣,是形容桐开花时一树绚。现在泡桐开花,就是这样。
特别是,古籍记载,桐树是在暮春开花的。《夏小正》:“三月拂桐芭。拂也者,拂也,桐芭之时也。或曰言桐芭始生,拂拂然也。”《月令》:“季春之月,桐始华。”《逸周书•时训解》:“清明之日,桐始华。桐不华,岁有大寒。”《吕氏春秋》:“季春纪,桐始华。”而暮春开花,也符合现在的泡桐。
因此,古籍中的桐,就是现在的泡桐。这是上古时中国人最早认识的"桐"。
诸多注家之所以认为梧桐和桐是两种树木,因为他们认为《说文》《尔雅》都是将“梧”和“桐”分别解释的。但是他们忽视了,“梧”只是解释这种树木可作榇的用途。桐则同荣互释,是解释这种树木开花的情态的。因此,梧桐和桐在古典中完全可以是同一种树木!“梧”和“荣”可以是对该树才用和开花形态的不同解释。而东汉的《风俗通》,更是记载生于生峄阳岩石之上的梧桐可以制琴,就证明了古之梧桐就是今天可以制琴的泡桐。
再以制榇而言,现代梧桐木材硬且重,易变型,易开裂,且由于汁液甜,极易虫蛀,不适合作榇,故古梧一定为今泡桐。
其实,《左传》中“襄公二年,穆姜使择美槚,以自以为榇与颂琴”的记载,说明了梓树可以同时制棺和制琴,而现在的泡桐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不过一个用于贵人,一个用于普通人罢了。
所以,宋代写《桐谱》的宋翥,就认为,“古诗书或称桐,或称梧,或曰梧桐,其实一也。”
诸多注家,一般总是用后世的梧桐(青桐)和泡桐(白桐)的区分,去区分上古时的“梧”和“桐”。全然不顾及青桐和白桐的区分,是后世的事情了。
白桐和青桐等类别,是三国的陆玑在《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中才提出来的。他认为,楸中“梓实桐皮者曰椅,今人云梧桐也,则大类而小别也。桐有青桐、白桐、赤桐,宜琴瑟。”该青桐,就是后世说的梧桐,直到三国时才为人们所指认。白桐,就是后世所说的白花泡桐。后人认为“宜琴瑟”前面漏掉了“白桐”二字。赤桐,应该就是现在所说的火桐或者頳桐,开花颜色为红色。但他说当时人把楸木(椅)认作梧桐,说明当时对上古的梧桐是何种,并不明确。
到了东晋,郭璞(276-324年)对《尔雅》进行注解时,古籍中的“梧”就是“今梧桐中皮带青色者”,而“桐”即“梧桐”。他认为古代的桐就是梧桐,这个说法是正确的。但他指认“梧”为青皮梧桐,则是将后世梧桐(青桐)错认为上古的“梧”,是同《说文》将“梧”解释为“梧桐木”相矛盾的。后世人引用郭璞的说法时,将“今梧桐中皮带青色者”删成了“今梧桐”,更不可解(《齐民要术》指出了这点)。
南朝的陶弘景(456-536),则认为“桐树有四种。青桐,叶皮青似梧,而无子;梧桐,色白,叶似青桐,而有子,子肥亦可食;白桐,与冈桐无异,惟有花子尔,花二月舒,黄紫色,礼云“桐始华”者也;冈桐无子。是作琴瑟者,今此云花,便应是白桐,堪作琴瑟,一名椅桐,人家多植之。”他将梧桐尚未成熟,皮绿青色,不结子者的个体从梧桐中分离出来,单列一类,其实二者是一种。冈桐其实是开紫花的泡桐,现在叫毛泡桐。正因为白桐和冈桐都是泡桐,所以都适合做琴瑟。
北魏的贾思勰在《齐民要术》中,根据郭璞《尔雅正义》,认为"榮、桐、櫬、梧,皆梧桐也。"梧桐因其皮青,称为青桐,其子可食,这个说法被陶弘景正确。他认为白桐无子,也基本正确,白桐的确不能生子者居多。贾思勰明确指出,白桐可以制作琴瑟,于山石之间生者,作乐器则鸣,而青铜绝不可用。根据这个说法,可以明确确认古籍中作琴瑟的梧桐,必然不是后世的梧桐。可惜贾思勰没有得出这个结论,依然将古代“梧”人做后世的梧桐。
到了宋代,说法就更多了。
宋陆佃《埤雅》延续了贾思勰的说法。认为青桐就是梧桐。白铜华而不实,可作琴瑟。他提出了一个新说法,冈桐就是油桐。
北宋寇宗奭编著的《本草衍义》提出了白桐、梧桐、荏桐、冈桐之别。他正确的指出,荏桐是现在的油桐。冈桐的描述是“无花,不中作琴,体重”。
《图经》除了延续了青铜、梧桐、白铜和冈桐的分类外,还提出了有頳桐、刺桐等。另外又说冈桐可能是油桐。对冈桐出现了两种说法,说明就没有实际考察过,只是途听旁说,拾人牙慧而已。
南宋郑樵的《通志》则判断说古籍中的桐就是白桐,也叫梧桐,而椅就是冈桐。也说除此之外,还有赪桐、紫桐、刺桐、甖子桐(产油)。
宋陈翥《桐谱》列出了六种:白桐、紫桐(今紫花泡桐即毛泡桐)、膏桐、刺桐、赪桐、梧桐。
以上说法真是纷纷扰扰,众说纷纭。
明代的毛晋为《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作疏解,今人称为《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广要》,他考察了以前各家说法以后,得出结论说:“梧、桐是一物,《尔雅》虽两释放,实无异也。盖谓种类太多,如青桐、白桐、赤桐、冈桐、赪桐、紫桐、荏桐、刺桐、胡桐、蜀桐、甖子桐之类,不可枚举。其实各各不同,诸家纷纷致辨,转转惑人。至若陶氏谓白桐是冈桐,郑氏谓冈桐是椅桐,益可笑矣。”
毛晋“诸家纷纷致辨,转转惑人”的结论基本是准确的。上古人类认识能力有限,所辨认出的就是用来制棺作琴的泡桐,故而或称为梧,或称为梧桐,或称为桐。后来认识的“桐”的种类越来越多,各自分类,又要在上古认取同种之物,结果各认祖宗,加上道听旁说,转相注引,结果众说纷纭,观点不一。
明代李时珍实际考察后,在《本草纲目》中,指出,白桐就是后世说的泡桐,冈桐不是油桐,而是泡桐中的另一种,即陈翥所说的紫花泡桐,荏桐才是油桐,又叫罂子桐。梧桐即古籍中的“梧”,而青桐即梧桐之无实者。刺桐,就是现在所说的海桐。
李时珍的认识,除了将后世梧桐错认为古籍中的“梧”以外,其分类基本是正确的。
另外说一声,众多的"桐"其实不是一个科。泡桐是玄参科泡桐属,中国梧桐是梧桐科梧桐属。油桐是大戟科油桐属……之所以这样,原因就在于古人对植物分类,主要按形态、特征、药性等方面而进行,而不是依照达尔文生物进化理论和孟德尔的遗传学理论为依据的自然分类法。具体到"桐"上,主要根据叶子的形状,结果众多的不同科的植物都成了"桐"。
赪桐
火桐
油桐
刺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