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邓大军住过我家
—忆先父所讲“退屋驻军吃马肉、赶做军鞋”的故事
◎ 曹启银 武汉作协会员
上世纪六十到七十年代,农村的农民几乎都在生产队里上工,参加集体劳动。其报酬以记工分方式,年终参与本队(部分地方也以公社或大队为核算单位)分配,结算其家庭“余、缺”。群众的文化生活不象现在网络时代有手机玩、有电视看;只是在重大节日或政治活动时才有节目(以村为单位,成立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演出)和电影看。平时的工余饭后和晚上的时间都是靠几个人自发地、不定期地撮合在田间、地头、乘凉点、家庭“拍白、抬杠、讲故事”度过的,先父就是其中最爱讲故事的一员。其内容有长篇小说、有名人轶事、还有自己所见所闻所经历的大事。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退屋驻军吃马肉、赶做军鞋”的故事。因为,那是发生在我家里的,解放前夕的事情,由先父主讲,先妣做补充,分四段在家里跟我们四个子女讲完的。(我本姊妹五个,大姐已出阁)现为了纪念母亲逝世二十二周年,特将该故事以先父的口语回忆如下:
一、风云变幻,中原地区国共两党拉锯战。
1946年,位于我国中原的大别山区处于共产党的解放区和国民党的统治区之间。两党的军队都在这里几进几出,因此共产党的根据地时隐时现,红色政权也是时有时无。很多共产党员,有志之士经常遭到国民党军队和地方武装的追杀;老百姓见了装军装的人就躲,根本不敢正面接触。这年6月,国民党,再次向我解放区发动全面进攻,晋冀鲁豫军区(刘邓大军)处于解放区南线,除要粉碎敌人对本区的进攻外,还要担负着前与中原、左与华东、右与陕甘宁解放军进攻战略配合和策应的重要任务。因此,刘邓大军在这里上下、左右迂迥。1947年7月,刘邓大军再次南下,飞渡黄河,一路歼敌,千里挺进大别山。
这个大前提就有了下面的故事。
二、“不速之客”,朱家湾中,刘邓大军借民房。
1947年8月,刘邓大军终于到达了“金鸡一叫、三省皆闻”的大别山主峰。在刘邓大军中,大多来自冀·鲁·豫大平原的士兵(当然也有部份士兵是民国十八年从这里走出去的红军),这里秀丽明媚的山光水色令他们陶醉:路边的池塘碧澄清澈,映着蓝的天、白的云,一群群鹅儿在水中嬉戏,不断变换着池云图案;池塘边开满了各色各样的野花,红的、黄的、蓝的、紫的,可谓五色斑斓。远处,黛色的山峦依次铺开墨绿、翠绿、青黄…
话分两头,就在9月的一天上午,我湾里突然来了十几个身穿泛黄色军衣,骑着高头大马的士兵。他们从小湾转到上湾,然后返回到下湾门口塘头的枫叽树(方言:即红枫)下停住。湾里人见此,都吓得躲的躲、跑的跑、不敢接触这些“不束之客”。其中三位军人下马,边指着我家的下头屋比划,边往门前走去。我当时正在面前熊土坡地里干活,仔细观察着他们的动向:只见其中一位轻轻地拍着我家虚掩的大门,一次、两次、三次均未有见人开门,遂停了下来侯着。我就啄磨着:这批人不象是国民党军,因为他们很有礼貌,没有擅闯民宅,肯定是共产党的军队。即便是共产党的军队,这个特殊时期找我家,又会有什么事呢?前些时,好多人因与共产党军接触过,死的死,逃的逃,至今脱不了干系。还是静观其变,不接触为好!可是看着他们仍在门前时蹲时站,时转时停,根本没有想离开的样子,我的心软了。又突然想起了前几天在河南做生意时的所见所闻:村头写有“欢迎刘邓大军挺进大别山”的标语,街上传闻“我国北方大部分地区解放”的消息。于是,我赌胆回家,在没有跟他们打招呼的情况下,推开大门进屋面对。我前脚进屋,他们后脚跟上。因是过道屋,没有桌和椅,我们站着相互打量着对方:只见三人跟外面仍骑在马上的人一样穿着打补丁的套装,脚上裹腿下穿着草鞋,此时.我才确认,他们是共产党军人无疑。他们对我的观察结果么样?我也不晓得。只是其中一人看上去三十岁左右伸出右手,并用一口酷似红安的口音,很有礼貌跟我握手打招呼“你好、老乡”!接着又问:“这是你里的屋吗?”“是的,你有么贵事?”“我们能进正屋看下子吗?”我迟疑了一会,便赌胆地问:“你唧是——?”“哦,忘了自我介绍,我唧是晋冀鲁豫野战军”!
“你们真的是刘邓大军”!听我这么一问,那位军人又重新地把我打量了一番,并严肃地问我:“你么晓得刘邓大军?”“不蛮你说,我前些时上河南做买卖时,听商人说的!”他们问了我的姓名后,继续要求看下我的正屋。既然已确认是刘邓大军我当然就同意了。
三位军人在我的带路下,穿过小院子,从西门进了正屋。
那时,我家的正屋不是现在的“闷五间”,而是一栋典型的砖木结构鄂东风格的天井鼓皮屋。天井以北为正堂,左右配有两正房和两厢房;天井以南为客堂,左右配有客房和东、西进出口大门。另外在正屋的西边还有一间夹房,是我堂哥曾经居住的屋,该屋开有后门直通后头山,前门直通我前头屋(过道屋)的后门。当时类似我家房屋结构的房子,本湾还一家,那就是荫棣二老爷家,大家都看到的,并还存在。
他们看了我家正屋后相互频频点头,其中还是那一位(可能是个当官的)认真地对我说:“我唧想借你的屋住一段时间,要得不?”到此时,我才终于知道了他们的来意。由于当时这里还是国民党的统治区,虽有顾虑.但还是冒险答应了!
黄昏时分,包括先前来过的一支四十多人的马队进驻了我湾。其中有7位包括跟我联系过的那位长官住进了我家。正堂上下摆了两张八仙桌,两边配以太师椅;神龛下挂上了布质地图和朱毛(朱德和毛泽东)的像;东正房工作台上布置了好几台机器,地下搁着书柜、箱一类的东西;另外还有一张小床铺,由一人留守。帮他们搬完了这些东西后,又分别安排另六人住进了西正房、厢房和客堂里的客房。其余的人马住在后头山山腰里搭建的帐篷里。把他们安顿好后,我就没有进过正屋。因为这里戒备森严、都有守门的哨兵,不是身佩手枪和公文包的人,根本就进不去。我一家三口,把下头屋隔了一道墙,仍留作过道外,其余的就是我家的临时居室了。由于离正屋不远,晚上经常听到屋内传来的“嘀嘀嗒”和“叮呤呤”声音,白天骑马的佩手枪和公文包的的人穿流不息……他的究竟是刘邓大军的哪一级的机关?那是机密,他们没说,我也不便打听。只是事后听李集刘溪畈的人说:这支部队是攻打李集城和张\店的,在我湾驻扎的是一个指挥部.大部队在李集城的周围。
三、为了充饥、不扰百姓、驻军忍痛杀战马。
这四十多名官兵在我湾住了近两个月,也就是11月中旬的一个深夜,只见饮事班的人神色慌张地来到我家向正屋的人反映:“没有大米了”!屋内人说:“继续瓜果代”!“可是这些东西已被我们搞光了呀!”没有回音。过了一会、又听见屋内人说:“那就忍痛把那些老弱病残的战马杀了它,以解目前大战之急”!他们的对话同时也被我饿得发毛的9岁的女儿听到了.随即跟我吵着:“我也要吃马肉!”我吼了她几句,可她还是没完没了。我们的吵声同时也惊动了那位长官,于是出来问我是“么回事”?我说:“我一家人从昨天起就粒米未沾,她娘出去借米到现在还冇/回家烧火,孩子她饿得发焦,刚才听你们说有马肉吃,她也吵着要吃马肉”。他听见后,半天没有回话,临走时跟我说:“明天叫她等着”!是夜,后头山腰灯火通明,几匹战马“视死如归”,刮毛的、剔骨的、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炊事班的人一夜未眠。好不容易熬到了次日凌晨,那位长官真的送来了一碗马肉,事后听说,叔伯几家的孩子同时也吃到了马肉。后来还听说:这饥荒还是国民党的飞机空投物资,被我军截获后才调剂解决的。
四、你娘主动、激发湾里的妇女们连夜做军鞋。
11月下旬,已经进入冬天了。可在我家驻扎的军人还是穿着草鞋出出进进。
你娘看在眼里,痛在心里,连夜替他们赶做布鞋。那一针一线,都牵挂着百姓对军人的拥戴;那几夜几日,皆鉴证着善水对鱼儿的恩情。六天来,她赶做了七双,除了那位当官的脚大穿不上去外,其余的六双都蛮合脚。为了再赶做一双补上,却要耽误她做牵娘的大事。因为在过去,乃至现在牵娘这个行当是接一不接二的,只要人家开口接了你,就是再忙也不能推脱!于是她把“做军鞋”的事告诉了人家。这家人听了后立马回答:“这好办,鞋由我家替你做,你就安安心心地去做牵娘吧”!就在这家的婚晏席上,你妈替驻军做军鞋的事一传十、十传百,整个石屋乡都晓得,纷纷问你娘:“驻军到几时走?”“这我哪晓得?”“我也想做几双送给他们!”“要得,你做好了交给我,只要他们没走,我还打算再做几双一起给他们”。直到驻军即将离开我湾时,你娘收到了来自周边妇女赶做的军鞋百余双,交到这位长官时,他激动得流下了泪水。“你替我感谢石古乡的婆娘后,这份情我记下了,待全国解放后,我一定回来重谢你们!
11月底,这批军人穿着你娘等妇联做的布鞋要开拨了,临别时在我家住的那位军官握着我的手,久久没有松开,像有好多话对我讲,但是最后只说了硬梆梆的三个字:“再见了”!他们要去哪里,他没说,我仍不敢问,包括他姓什么,叫什么,我都不知道,最后哽哽地冒出了两个字:“保重”。
这个故事先父讲完了,我当时除了对故事中的“冒险”“吃马肉”感兴趣外,其余的都没当回事。但是,现在回忆起来,又翻阅了大量的相关史料,觉得有必要把她整理出来,以弥补地方红色文史,同时弘扬拥政爱军精神。
据《第二野战军》序“十年磨一剑”文中记载: 1947年7月27日, 中央军委决定,以陈赓、谢富治纵队与秦基伟、黄镇纵队及孔从洲,汪锋之第三十八军组成一个集团,统受陈赓、谢富治指挥, 推进豫西创建鄂豫陕根据地, 以协助陕甘宁我军击破胡宗南的进攻,并配合刘邓大军“大举出击, 经略中原”。
又据《麻城县志》“九骡山战斗记”记载: 1947年刘邓大军千里挺进大别山至岐亭直下黄洲、武汉, 10月15日逼近岐亭。为阻挡大军南下, 国民党驻麻城宋埠守军一七一军56师164旅490团分两个营偷偷进入岐亭抢占了九骡山制高点。为扫清障碍,傍晚,刘邓大军二纵一部分兵东西北三个方向对九骡山发起进攻, 难分胜负。于是国民党武汉行辕主任程潜急令56师新17旅1团救援。10月17日晚我军大胜, 占领九骡山(歼敌600余人) 残敌一个营在逃跑中亦被全歼。与此同时,我军在岐亭、柳子港、李集继续歼敌国民党56师新77旅1团3营,2团直属及1、3营。就在10月17日当天,刘邓大军二纵还接到中共中央关于攻打新洲张店、李集城的电令, 随后歼敌两个旅(均为56军) 夺回了张店和李集城。
再据《新洲县志》“李集城歼敌战”记载: 李集城西临倒水, 东南北三面地形平坦开阔平时少有驻军。1947年秋,桂系白崇禧部在麻城九骡山阻击刘邓晋冀鲁豫大军被击溃后,残部随之南窜, 其中1个营逃至李集城。营长杜小林年少气盛,凶残顽固。进城后,将四面城门紧闭,不许百姓通行, 并以西街为指挥所,把居民统统赶出家门,命令士兵和城内百姓抢修工事, 准备负隅顽抗。
10月8日,刘邓晋冀鲁豫大军一部尾追而至,把李集城团团包围,并分兵守住李集桥头以阻击援敌,同时切断城内敌人退路。杜小林见解放军攻城甚紧, 一面急电白崇禧求援,一面亲自督战, 指挥两挺轻机枪在城墙隐蔽处向四周密集扫射, 虚张声势,还用火器焚烧城北附近的房屋,树林,妄图阻止解放军进攻。解放军指战员一边救火、一边从城东发起攻击,战斗延续到第二天中午,双方均有伤亡。从黄陂来援之敌, 被阻击于倒水河西,又急忙派飞机向李集城空投粮食、弹药。结果全部落入城外解放军的阵地上。为了急早解决战斗,攻城部队首长从宋埠调来1门大炮, 并指示炮弹只能专打城楼守敌,不准打到城内。经几发炮击, 打哑了敌人的机枪,接着摧毁东门的一所城墙, 战士们乘机冲入, 与敌人展开激烈的白刃战。最后,精疲力尽的敌人龟缩于城西碉堡而被全歼。杜小林见大势已去, 只身从城墙上跳进倒水河企图泅逃, 亦被击毙。
从以上史料中可以将先父所讲的故事归纳为: 时间是1947年10—11月,地点是朱家湾的本人家里,人物是刘邓大军二纵独立旅(纵队司令陈再道),事件是指挥攻打李集城和张店。至于攻打李集城为什么要把司令部设在距城北7公里地的朱家湾?从《新洲县志》里对李集地形的分析中可以找到答案。
但是, 值得继续探讨的是: 这个独立旅、其旅长何人? 以上史料都没有记载。不过, 从新洲区档案馆收藏的《借粮证》全文中可以找到蛛丝马迹: 敝军军行千里,给养不足,故不得不就食于当地民众, 我民主政府成立之日, 即行结算。此证可抵人民应负之公粮,如有超出者, 则由民主政府偿还之。今借到黄冈县石古乡元保七甲熊毓南、熊华先先生谷壹仟斤,此证。经手人杨春兴,中国人民解放军独立旅供应部, 十一月二十一日。另据《楚天都市报》2011年6月 26日谈海亮报道“但遗憾的是,记者多方寻找当年刘邓大军独立旅的相关资料未果。省委党史研究室相关负责人熊建华称:解放战争期间, 部队改编得非常频繁,为了想找出刘邓大军独立旅的全部, 非常困难。”从《借粮证》和这则报道中可以确认: 这个旅是独立旅,可是旅长何人, 其归属去向仍然是个迷。
附:先父的简历
先父曹振卿,1918年出生于一个破落的商贾家庭,幼年读了两年半私塾,继而在柳子港郭氏药铺当药剂生。成年后继承祖业从事过商贩,经常肩挑贸易往返于河南、湖北之间。不过大部分时间还是以农业为主耕种佃田。直到解放后,新洲从黄冈县折出.成立新洲县、张店区刘敏乡时(1951年),被委任刘敏乡政府秘书兼财粮书记,1956年撤销刘敏乡后,凤凰指导组安排他到民主乡任辅导会计(联队去计)同时兼任凤凰区畜牧场(胜蓬寺)会计。1958年成立人民公社,下基层担任民主公社九大队会计,同时兼任大队加工厂会计。1964年辞退回家务农。
从先父的经历看:由药剂生到小商贩,练就了他“识人”的功能;从农民到秘书,练就了他“善说”的功能;从秘书到会计,又练就了他“会算”的功能;从会计又回到农民、成就了他“率真”的气质。因此,从建国初期的刘敏乡,到后来的民主乡,除了不会说话的小孩,几乎人人都认识他,成了这一块的“大名人”。遗憾的是:1982年落实政策,已确定先父为“隐退干部”身份时,却离开了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