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9日下午,首届“天问”华语科幻文学大赛以「东方崛起:2024雨果奖入围作品转化与出海研讨会」为主题,特别邀请雨果奖得主海漄老师、2024雨果奖入围作家顾适老师,来到成都科幻馆太阳厅,为现场的科幻爱好者及行业人士进行一次精彩的分享。活动由八光分文化资深编辑田兴海老师担任主持,本文为现场嘉宾发言的摘录。
田兴海(主持人):2024年有多位中国作家的作品入围雨果奖,今天我们很荣幸邀请到其中的顾适老师,和我们的雨果奖得主海漄老师在这里进行分享。两位老师都是我的老朋友,我也是他们的编辑,八光分出版了他们的个人作品集。
雨果奖是为了纪念美国著名科幻编辑雨果·根斯巴克,1953年首次颁发,至今已经办了很多届了,所以长期以来被看作是世界科幻的最高奖项,也有人说它是“科幻界的诺贝尔奖”。请两位老师先来谈谈对雨果奖的看法。
雨果·巴根斯特(1984.08.16-1967.08.19)
顾适:雨果奖首先是全球历史最悠久的科幻奖项,代表了整个科幻文化的发展趋势;其次它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奖,没有所谓的评委,是一个大众选择奖。
我参加过2017年赫尔辛基世界科幻大会、2023年成都世界科幻大会和今年格拉斯哥世界科幻大会,我感受到世界科幻大会是与科幻社群、与所有科幻迷紧密相关的。在大会现场,你会收获很多作为科幻迷的感动。而雨果奖就是大会里的科幻迷一人一票投出的奖,所以它跟诺贝尔奖其实有很大区别。
雨果奖本身已经非常成熟,有文化传承的特点。科幻迷们互相交流想法,大家各自选出的作品也都不一样,这是雨果奖最特别的地方。
2024雨果奖入围作家 顾适
海漄:我也在各种场合做了很多这方面的解释,“科幻界诺贝尔奖”的说法可能也和我们有很深的“诺奖情怀”有关。其实雨果奖在科幻社群中已经相当有影响力。
我们现在更应该看重的是,雨果奖过去一直在欧美体系中举办,章程虽然没有明确强调只能是欧美作品,但事实上这么多年来情况一直如此。但从大刘的《三体》获得雨果奖,到2023年成都举办世界科幻大会,再到今年王晋康老师、韩松老师、何夕老师、顾适老师、宝树老师等作家的作品入围雨果奖,其实就代表着世界科幻版图中,东方力量正在崛起。
我们的科幻迷很年轻,相比中国,欧美科幻迷的平均年龄要大一些。所以中国科幻的未来非常可期,有这么多的年轻科幻迷、科幻作家,未来中国会为科幻这个文学类型,这些科幻奖项,创造更多价值。
雨果奖得主 海漄
▮ 不小心就在短篇里写满了16个角色
田兴海:我们可以探讨一下入围2024雨果奖的作品。顾适老师入围“最佳短中篇小说”的小说是《〈2181序曲〉再版导言》,可能有很多读者还没有看过这篇作品,请顾适老师先介绍一下。
顾适:我在2019年写了这篇小说,2020年首次发表,讲述的是冬眠的故事。冬眠是大家熟悉的科幻点子,很多作品里都有,包括刘慈欣老师的《三体》,但我发现几乎没人讨论过冬眠对社会的影响。比如一个人冬眠后,责任和义务怎么办?配偶、孩子、需要赡养的老人怎么办?财产怎么办?科幻小说能否推演出这样的未来?
于是我通过为一本不存在的书《2181序曲》(不过现在这本书存在了,是我第二本短篇集的名字)写序言的方式,串起了6个故事、16个角色。这篇小说也入围并获得了一些国内的奖项,我想可能是因为它形式新颖,同时探讨了很少有人考虑的问题。其实技术或科幻点子还是有很多深度和广度可以挖掘。
《〈2181序曲〉再版导言》曾获华语科幻星云奖“2020年度短篇小说”金奖、首届钓鱼城科幻大奖“最佳短篇”。图为2023年顾适在钓鱼城奖台上,开奖嘉宾为凌晨老师
田兴海:我是这篇小说的编辑,我第一次看到这篇小说时就被好几个点打动。一是顾适老师的文体意识,在我们觉得小说文体可能已经被挖掘得差不多时,顾适老师还在探索一些新的文体形式。另外,一般群像小说都是长篇,但顾适老师用不到2万字的短篇写了16个角色,有些角色三言两语就能立起形象,给人“一笔入魂”的感觉。
八光分文学编辑 田兴海
顾适:我的第一本短篇集《莫比乌斯时空》收录了比较传统类型的科幻,而在那之后我发现自己写不出更好的作品,于是我就学习特德·姜、刘宇昆老师,用非虚构的形式去创作虚构小说。至于群像其实没想特别多,只是觉得这是一本书的序言,书中就应该要有好几个故事,每个故事中又都要有相应的人物,最后就不小心写了16个人。
海漄:因为工作、生活的原因,我有一段时间远离了科幻圈,刚好那段时间是顾适老师大量发表作品的时候。后来我买了《莫比乌斯时空》,其中《赌脑》和《〈2181序曲〉再版导言》都让我印象深刻。很少有作者能对一个科幻概念进行如此深入的延展。我能想到的可能只有特德·姜的《软件体的生命周期》。
顾适《莫比乌斯时空》
田兴海:海漄老师特别认真,来今天的活动之前又把顾适老师的作品看了一遍,还买了新书《2181序曲》。《莫比乌斯时空》刚出版时,海漄老师就说他在“下车期间”错过了一位好作者。
海漄老师和顾适老师的创作风格虽然有差异,但海漄老师也一直在寻找别人没写过的一些新领域。其实我们一直都会听很多科幻界的人说,科幻点子可能已经被穷尽了,那么海漄老师是怎么看的呢?
海漄:我觉得肯定没有穷尽。但科幻小说要给人震撼,很多时候还是只能在经典的物理体系里才能直观呈现。比如在《三体》的“末日之战”里,水滴摧毁整个人类舰队,用的是高深的物理学知识,但还是需要通过最原始的“撞击”来展现。其实困难在于如何把高深的前沿理论转化成普通人可以直观感受的场景或文字。
顾适:海漄老师看得很准,我的创作确实深受《软件体的生命周期》启发。那时候我特别迷特德·姜,他在我认为已经是短篇巅峰的《呼吸》之后,又写出了《软件体的生命周期》,让我知道科幻点子不仅在于新,还在于点子本身的完成度。
在《想象科学:科幻文学经典撷英》这本书里,主编飞氘老师问大家最受启发的科幻作品是哪篇?我写的就是《软件体的生命周期》,题目叫《漫漫的下山之路》。写作有种爬山的感觉,认定目标往上爬,辛苦但不艰难;但当你到达顶上时,看到所有路都是下山的,怎么办?那就换一种方式找到新的道路。
科幻点子不存在被穷尽,比如太阳系每个行星科幻小说都去过了,但在行星里垂直往上飞也是一种科幻。就像文学创作永远可以有创新,科幻创作也一样。中国科幻不断有作家在探索多元的方向,像海漄老师会从中国传统文化的内容上去做创新。只要有各种各样的作家在参与这种创新,我们的科幻就在蓬勃发展。
[美] 特德·姜《软件体的生命周期》
▮ 纸质书即便经过30年仍然可以畅销
田兴海:前两天我在微博上看到作家韩松落老师提到,现在有一种“文学写作类型化,类型写作文学化”的趋势。我们说的文学其实是一种面向市场的文学,作家可以自由选择类型化或者文学化,但读者是否接受,也不能完全忽视。海漄老师今年的《海漄怪奇故事集》销量很好,你个人会因为读者的评价而改变写作方向吗?
海漄:科幻作者会不会像网文作者一样,实时地根据读者评价而改变写作方向?如果是我,我不会这么做。写作首先要取悦的是自己,先让自己满意,释放某种情绪后,再试图让更多人共情。如果这时大家不能共情,我才可能去调整。所以我反倒希望读者能猜出我的写作思路。
这本书里有一篇《龙骸》,背景设定在清末德国强占胶州湾时期,事件时间、涉及人物、军舰名字等我都通过资料进行过考证,但唯独漏掉一个很重要的点,那就是航线的视野。有个青岛本地的读者指出,你描述的地方其实是看不到你写的那个场景的。这之后我在创作时,就会更加注意这些细节。
海漄《海漄怪奇故事集》
田兴海:前不久接力出版社的总编在一个采访里谈到,现在是他从业40年以来,纸质书出版最艰难的时刻。两位老师都是原创科幻领域销量不错的作家,我想问问你们对纸质科幻图书的出版有信心吗?
顾适:我始终对文字有信心。为什么我们会信任雨果奖?因为它有悠久历史。同样,出版行业历史悠久,有高峰和低谷,我相信它能扛过这些风雨。对于作者来说,我们的收入不仅是书的销量,还有杂志稿费、翻译稿费、奖项奖金等,这些都可以激发更多作家参与到写作中。
不过对于想写长篇的新作者和年轻作者来说,压力可能会大一些,但现在我们也有很多创作方向。比如我早期是在长篇网文领域“扑街”后,才转向了中短篇科幻的写作。我们现在的挑战是要有能力写不同方向的作品,能在市场的缝隙里找到生存的空间。
海漄:我和田兴海在私底下也交流过很多,因为我是做市场出身,出版行业和我的行业对时效性的要求完全不同。虽然出版行业受各种冲击可能有些衰退,但衰退也是转型的契机。人类早期的知识媒介是竹简,后来被纸质书淘汰;现在有短视频等新媒介,但纸质书却不会被淘汰,因为这些新媒介有碎片化的问题,而出版行业则会接受这些新媒介并做出改变。
今天的科幻作者很幸运,其实我从2002年左右就已经在关注科幻,我知道那时的市场和现在的差异。那时大刘的《山》因为市场原因不能写成长篇,而现在我们则有各种奖项和发表机会。而且因为电影《流浪地球》的成功,科幻影视行业也有更大的发展。现在的机会对新人作者很友好,不过我还是建议从短篇一步步开始。
田兴海:海漄老师提到出版行业的时效性,我特别有体会。出版行业没有特别追求时效性,可能反而是最大的优势。特别追求时效性的报刊,现在已经被公众号、短视频取代,所以做出版肯定不能去拼时效性。但我们看2024年的畅销书排行榜,可能大家都猜不到,第一名是史铁生的《我与地坛》。那些文字可能是二、三十年前写的,但今天却也能登上畅销榜榜首。这就是我们在艰难环境下坚持做纸质出版的最大动力。
史铁生《我与地坛》
▮ 东方世界也可以有自己的废土想象
田兴海:顾适老师在作品出海上非常成功,她的短篇集《莫比乌斯时空》有意大利语版本,个人也有10篇以上的作品被翻译成外文版,《〈2181序曲〉再版导言》还被选为耶鲁大学的写作课教材。请顾适老师给大家分享一下科幻小说翻译出海的经验吧。
顾适:这次去格拉斯哥世界科幻大会我才意识到,中国科幻的运气其实很好。我们有很多有能力的朋友在中间帮忙,比如有王侃瑜老师,有作为译者的刘宇昆老师、金雪妮老师,这次在格拉斯哥我也遇到好多我的外文版译者,还有《克拉克世界》、微像文化这些机构的编辑,是所有人共同的努力,让中国科幻可以成批地出海,陆续进入英文和其他语言市场,形成一种文化现象。
像爱丁堡大学、剑桥大学的学者还会组织学术论坛并邀请我们作者参加,当然我在上面的发言就显得比较愚蠢,因为我不是文学专业,我没意识到我发表的一些意见其实早有专人在研究。但我还是很开心能在他们面前“胡说八道”,讲一讲我的小说。
《〈2181序曲〉再版导言》英文版发表于《克拉克世界》,译者金雪妮
我感受很深的是海外读者对中国都非常好奇,他们想知道真正的中国是什么样的。科幻在每个国家的演绎都不相同,全世界都好奇中国的科幻。所以我们作品的出海是符合这种趋势的。而海外的标准化市场,则可以让作者有钱赚,作品有学者研究。
今年《〈2181序曲〉再版导言》入围雨果奖后,很多朋友发给我海外读者的阅读感受。他们会对作品打分,表达喜欢或不喜欢;他们有成熟的阅读生态,比如会有朗读会,每周读几篇小说,把雨果奖入围的作品都读完。
在这个过程中,我也会收获很多评论。有一个批评的观点让我印象深刻,他说不习惯小说内容都是关于中国的,比如中国的航天、中国的科学家、中国的女性等等,他会觉得很奇怪。当时我心里想:你们只是还没习惯,我们中国作品出海的目标就是要让你们“习惯”一下。未来有中国的一部分,中国对未来也有定义权。
田兴海:从目前成功的出海经验来看,正是因为作品有中国性的东西,在国外才受欢迎。也请顾适老师聊一下,作品的中国性应该体现在什么地方?
顾适:我觉得就是大家非常真实的日常感受,还有我们的传统文化。当然海外对我们的传统文化有比较东方主义的观点,就好像在看跳肚皮舞的人,而且一定要长得奇怪才行。在创作中,我们要更好地定义自己是谁,我们是怎么样的人,与他们有什么差异。同时也要培养自信,我们的声音会越来越清晰。
另外我现在也经常有作品是海外先预定了主题,我才写的中文版,然后再请译者老师翻译。比如《2181序曲》里的《母舰来到大海中央》《择城》,这个过程也会改变你的创作思路。除了在语言或观点表达上要更加清晰准确,更重要的是要清楚地告诉他们,中国人的生活和思维方式是什么样的。他们奇怪中国怎么还有航天,但我们就是有,这有什么办法?
顾适《2181序曲》
田兴海:不仅有航天,还非常强大。海漄老师的作品也是东方属性特别强,也请海漄老师说一说。
海漄:就像顾适老师说的,我们作品中的东方性来自很多东西,不只是名字,而是人物、价值观、思维模式。小时候看科幻小说,里面的人名、故事、背景都是国外的,甚至出现一个中国人,你都会觉得很奇怪。但现在这种现象很罕见了,原创小说都是中国人物、中国故事、中国背景。
我这次获得“天问”最佳短篇科幻作品的《土楼外的春天》,之所以设定在土楼里,也是因为我对东方式的宿命论、对土楼建筑蕴含的宗族观念和哲学思维感兴趣。我最初是想写一个东方背景下的废土故事,西方废土故事无非就是设定在地下的避难所里,那么东方的废土故事会有什么样的生态呢?于是就有了这篇小说。
海漄《土楼外的春天》(收录于《海漄怪奇故事集》)获奖现场
田兴海:今天两位老师都谈得非常深入,相信很多立志创作的作者听到这些会很有启发。雨果奖创办多年后,中国也有“天问”这样高规格的科幻奖项。最后请两位老师聊聊对“天问”华语科幻文学大赛的祝福或者看法。
顾适:希望“天问”华语科幻文学大赛能先办60届,历史有重量,只要能一直办下去,可以想象到时候会涌现多少新作者,我们的科幻会多么繁荣,会诞生出多少个勒古恩和阿西莫夫?我相信时间一定会带来大师。
海漄:“天问”的名字寓意非常好,是对未知、对宇宙的好奇心,它是推动我们发展的源泉。“天问”华语科幻文学大赛已经踏出了第一步,下一步需要“求索”,作者踏踏实实地努力,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希望“天问”华语科幻文学大赛能一年一年一直办下去,越办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