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二姐吞金,贾宝玉悼花
乌以强
贾琏命人送了药礼,抓了药来,调服下去(这个情节有些儿戏,不够真实)。只半夜,尤二姐腹痛不止,谁知竟将一个已成形的男胎打了下来。于是血行不止,二姐就昏迷过去。贾琏闻知,大骂胡君荣。一面再遣人去请医调治,一面命人去打告胡君荣。胡君荣听了,早已卷包逃走。这里太医便说:“本来气血生成亏弱,受胎以来,想是着了些气恼,郁结于中。这位先生擅用虎狼之剂,如今大人元气十分伤其八九,一时难保就愈。煎丸二药并行,还要一些闲言闲事不闻,庶可望好。”说毕而去。急的贾琏查是谁请了姓胡的来,一时查了出来,便打了半死(弥补一笔,但是仍不够用,请胡君荣太儿戏。这是一个败笔。反复斟酌开药,致死,是符合常理的,因为是贾琏的二房爱妾。生疏的医生怎敢进贾府给贵人看病呢?不合逻辑。井底之蛙的秀才描写皇帝的事,往往就会出现这样无知的描写。读者看到的就像一个破落户,而不像一个贵妃之家。仿佛井底之蛙在讲白天鹅的故事)。
凤姐比贾琏更急十倍,只说:“咱们命中无子,好容易有了一个,又遇见这样没本事的大夫!”于是天地前烧香礼拜,自己通陈祷告说:“我或有病,只求尤氏妹子身体大愈,再得怀胎生一男子,我愿吃长斋念佛!”贾琏众人见了,无不称赞。
贾琏与秋桐在一处时,凤姐又做汤做水的着人送与二姐。又骂平儿:“不是个有福的,也和我一样。我因多病了,你却无病也不见怀胎。如今二奶奶这样,都因咱们无福,或犯了什么,冲的她这样!”(小说为什么有人愿意看呢,因为看到了人性,联想到了自己。只有心动,才会看下去)因又叫人出去算命打卦。偏算命的回来又说:“系属兔的阴人冲犯。”大家算将起来,只有秋桐一人属免,说她冲的。秋桐近见贾琏请医治药,打人骂狗,为尤二姐十分尽心,她心中早浸了一缸醋在内了。今又听见如此说她冲了,凤姐儿又劝她说:“你暂且别处去躲几个月再来。”秋桐便气的哭骂道:“理那起瞎肏的混咬舌根!我和她‘井水不犯河水’,怎么就冲了她!好个爱八哥儿,在外头什么人不见,偏来了就有人冲了。白眉赤脸,那里来的孩子?她不过指着哄我们那个棉花耳朵的爷罢了。总有孩子,也不知姓张姓王。奶奶希罕那杂种羔子,我不喜欢!老了谁不成?谁不会养!一年半载养一个,倒还是一点搀杂没有的呢!”骂的众人又要笑,又不敢笑。可巧邢夫人过来请安,秋桐便哭告邢夫人说:“二爷、奶奶要撵我回去,我没了安身之处,太太好歹开恩。”邢夫人听说,慌的数落凤姐儿一阵,又骂贾琏:“不知好歹的种子,凭她怎不好,是你父亲给的。为个外头来的撵她,连老子都没了!你要撵她,你不如还你父亲去倒好。”说着,赌气去了。秋桐更又得意,越性走到她窗户根底下大哭大骂起来。尤二姐听了,不免更添烦恼。
晚间,贾琏在秋桐房中歇了,凤姐已睡。平儿过来瞧她,又悄悄劝她:“好生养病,不要理那畜生。”尤二姐拉她哭道:“姐姐,我从到了这里,多亏姐姐照应。为我,姐姐也不知受了多少闲气。我若逃的出命来,我必答报姐姐的恩德。只怕我逃不出命来,也只好等来生罢!”平儿也不禁滴泪说道:“想来都是我坑了你。我原是一片痴心,从没瞒她的话。既听见你在外头,岂有不告诉她的。谁知生出这些个事来!”尤二姐忙道:“姐姐这话错了。若姐姐便不告诉她,她岂有打听不出来的,不过是姐姐说的在先。况且我也要一心进来,方成个体统,与姐姐何干?”二人哭了一回,平儿又嘱咐了几句,夜已深了,方去安息。
这里尤二姐心下自思:“病已成势,日无所养,反有所伤,料定必不能好。况胎已打下,无可悬心,何必受这些零气,不如一死,倒还干净。常听见人说,生金子可以坠死,岂不比上吊自刎又干净。”想毕,拃挣起来,打开箱子,找出一块生金,也不知多重,恨命含泪便吞入口中,几次恨命直脖,方咽了下去(“想毕,拃挣起来,打开箱子,找出一块生金,也不知多重,恨命含泪便吞入口中,几次恨命直脖,方咽了下去”:这一段描写,哭死多少人!“几次恨命直脖”:细节描写,如见、扎心,每一个字都击穿了读者的心。尤二姐之死这个情节的描写,是结构、细节、因为、所以最完整的一个描写。回答了是什么压死了骆驼。不是最后一根稻草,而是综合因素。看事物一定要立体,写小说,要忠于生活,令人相信和令人感动)。于是赶忙将衣服首饰穿戴齐整,上炕趟下了。当下人不知,鬼不觉。
到第二日早晨,丫嬛媳妇们见她不叫人,乐得且自己去梳洗。凤姐便和秋桐都上去了。平儿看不过,说丫头们:“你们就只配没人心的打着骂着使也罢了。一个病人,也不知可怜可怜!她虽好性儿,你们也该拿出个样儿来,别太过逾了,墙倒众人推!”丫嬛听了,急推房门进来看时,却穿戴的齐齐整整,死在炕上。于是方吓慌了,喊叫起来。平儿进来看了,不禁大哭。众人虽素习惧怕凤姐,然想尤二姐实在温和怜下,比凤姐原强,如今死去,谁不伤心落泪?只不敢与凤姐看见。
当下合宅皆知。贾琏进来,搂尸大哭不止。凤姐也假意哭:“狠心的妹妹!你怎么丢下我去了,辜负了我的心!”尤氏、贾蓉等也来哭了一场,劝住贾琏。贾琏便回了王夫人,讨了梨香院停放五日,挪到铁槛寺去,王夫人依允。贾琏忙命人去开了梨香院的门,收拾出正房来停灵。贾琏嫌后门出灵不像,便对着梨香院的正墙上通街现开了一个大门。两边搭棚,安坛场做佛事。用软榻铺了锦缎衾褥,将二姐抬上榻去,用衾单盖了。八个小厮和几个媳妇围随,从内子墙一带抬往梨香院来。那里已请下天文生预备。揭起衾单一看,只见这尤二姐面色如生,比活着还美貌,贾琏又搂着大哭,只叫:“奶奶,你死的不明,都是我坑了你!”贾蓉忙上来劝:“叔叔解着些儿,我这个姨娘自己没福。”说着,又向南指大观园的界墙(铺垫下文,有枝必有叶子才行),贾琏会意,只悄悄跌脚说:“我忽略了,终久对出来,我替你报仇!”天文生回说:“奶奶卒于今日正卯时,五日出不得,或是三日,或是七日方可。明日寅时入殓大吉。”贾琏道:“三日断乎使不得,竟是七日。因家叔家兄皆在外,小丧不敢多停,等到外头,还放五七,做大道场才掩灵。明年往南去下葬。”天文生应诺,写了殃榜而去。宝玉已早过来陪哭一场。众族中人也都来了。
贾琏忙进去找凤姐,要银子治办棺椁丧礼。凤姐见抬了出去,推有病,回:“老太太、太太说我病着,忌三房,不许我去。”因此也不出来穿孝,且往大观园中来。绕过群山,至北界墙根下往外听,隐隐绰绰听了一言半语,回来又回贾母说如此这般。贾母道:“信他胡说,谁家痨病死的孩子不烧了一撒,也认真的开丧破土起来!既是二房一场,也是夫妻之分,停五七日抬出来,或一烧,或乱葬地上埋了完事。”凤姐笑道:“可是这话。我又不敢劝他。”
正说着,丫嬛来请凤姐,说:“二爷等着奶奶拿银子呢。”凤姐只得来了,便问他:“什么银子?家里近来艰难,你还不知道?咱们的月例,一月赶不上一月,鸡儿吃了过年粮。昨儿我把两个金项圈当了三百银子,你还做梦呢!这里还有二三十两银子,你要就拿去!”说着,命平儿拿了出来,递与贾琏,指着贾母有话,又去了。恨的贾琏没话可说,只得开了尤氏箱柜,去拿自己的梯己。及开了箱柜,一滴无存,只有些折簪烂花并几件半新不旧的绸绢衣裳,都是尤二姐素习所穿的,不禁又伤心哭了起来。自己用个包袱一齐包了,也不命小厮丫嬛来拿,便自己提着来烧。
平儿又是伤心,又是好笑,忙将二百两一包的碎银子偷了出来,到厢房拉住贾琏,悄递与他说:“你只别作声才好,你要哭,外头多少哭不得,又跑了这里来点眼!”贾琏听说,便说:“你说的是。”接了银子,又将一条裙子递与平儿,说:“这是她家常穿的,你好生替我收着,作个念心儿。”平儿只得掩了,自己收去。贾琏拿了银子与众人,走来命人先去买板。好的又贵,中的又不要。贾琏骑马自去要瞧,至晚间果抬了一副好板进来,价银五百两赊着,连夜赶造。一面分派了人口穿孝守灵,晚来也不进去,只在这里伴宿。
话说贾琏自在梨香院伴宿七日夜,天天僧道不断做佛事。贾母唤了他去,吩咐不许送往家庙中。贾琏无法,只得又和时觉说了,就在尤三姐之上点了一个穴,破土埋葬。那日送殡,只不过族中人与王信夫妇、尤氏婆媳而已。凤姐一应不管,只凭他自去办理。
因又年近岁逼(“年近岁逼”:铺垫出贾府过活的窘迫),诸务猬集不算外,又有林之孝开了一个人名单子来,共有八个二十五岁的单身小厮应该娶妻成房,等里面有该放的丫头们好求指配。凤姐看了,先来问贾母和王夫人。大家商议,虽有几个应该发配的,奈各人皆有原故:第一个鸳鸯发誓不去。自那日之后,一向未和宝玉说话,也不盛妆浓饰。众人见她志坚,也不好相强。第二个琥珀,又有病,这次不能了。彩云因近日和贾环分崩,也染了无医之症。只有凤姐儿和李纨房中粗使的大丫嬛出去了,其馀年纪未足。令他们外头自娶去了。
原来这一向因凤姐病了,李纨、探春料理家务不得闲暇,接着过年过节,出来许多杂事,竟将诗社搁起。如今仲春天气,虽得了工夫,争奈宝玉因冷遁了柳湘莲,剑刎了尤小妹,金逝了尤二姐,气病了柳五儿,连连接接,闲愁胡恨(“闲愁胡恨”:恰当的写出贾宝玉的心理),一重不了一重添。弄得情色若痴,语言常乱,似染之疾。慌的袭人等又不敢回贾母,只百般逗他顽笑。
这日清晨方醒,听外间房内咭咭呱呱笑声不断。袭人因笑说:“你快出去解救,晴雯和麝月两个人按住温都里那膈肢呢。”宝玉听了,忙披上灰鼠袄子出来一瞧,只见她三人被褥尚未叠起,大衣也未穿。那晴雯只穿葱绿苑绸小袄,红小衣红睡鞋,披着头发(描写真美),骑在雄奴身上。麝月是红绫抹胸,披着一身旧衣,在那里抓雄奴的肋肢。雄奴却仰在炕上,穿着撒花紧身儿,红裤绿袜,两脚乱蹬,笑的喘不过气来(传神的对三个人描写)。
宝玉忙上前笑说:“两个大的欺负一个小的,等我助力。”
说着,也上床来膈肢晴雯。晴雯触痒,笑的忙丢下雄奴,和宝玉对抓。雄奴趁势又将晴雯按倒,向她肋下抓动。袭人笑说:“仔细冻着了!”看他四人裹在一处倒好笑。
忽有李纨打发碧月来说:“昨儿晚上奶奶在这里把块手帕子忘了,不知可在这里?”小燕说:“有,有,有,我在地下拾了起来,不知是那一位的,才洗了出来晾着,还未干呢!”碧月见他四人乱滚,因笑道:“倒是这里热闹,大清早起就咭咭呱呱的顽到一处。”宝玉笑道:“你们那里人也不少,怎么不顽?”碧月道:“我们奶奶不顽,把两个姨娘和琴姑娘也宾住了。如今琴姑娘又跟了老太太前头去了,更寂寞了。两个姨娘今年过了,到明年冬天都去了,又更寂寞呢(《红楼梦》回答了人生如梦,《百年孤独》回答了人生孤独,从不同的角度探索了人性)。你瞧宝姑娘那里,出去了一个香菱,就冷清了多少,把个云姑娘落了单。”
正说着,只见湘云又打发了翠缕来说:“请二爷快出去瞧好诗。”宝玉听了,忙问:“哪里的好诗?”翠缕笑道:“姑娘们都在沁芳亭上,你去了便知。”宝玉听了,忙梳洗了出来,果见黛玉、宝钗、湘云、宝琴、探春都在那里,手里拿着一篇诗看。见他来时,都笑说:“这会子还不起来!咱们的诗社散了一年,也没有人作兴。如今正是初春时节,万物更新,正该鼓舞另立起来才好。”湘云笑道:“一起诗社时是秋天,就不应发达。如今却好万物逢春,皆主生盛。况这首桃花诗又好,就把海棠社改作桃花社。”(起时是后有名,此时是先有名,笔笔都不同。) 宝玉听着,点头说:“狠好。”且忙着要诗看。众人都又说:“咱们此时就访稻香老农去,大家议定好起的。”说着,一齐起来,都往稻香村来。
宝玉一壁走,一壁看那纸上写着《桃花行》一篇,日:
桃花帘外东风软,桃花帘内晨妆懒。
帘外桃花帘内人,人与桃花隔不远。
东风有意揭帘栊,花欲窥人帘不卷。
桃花帘外开仍旧,帘中人比桃花瘦。
花解怜人花也愁,隔帘消息风吹透。
风透湘帘花满庭,庭前春色倍伤情。
闲苔院落门空掩,斜日栏杆人自凭。
凭栏人向东风泣,茜裙偷傍桃花立。
桃花桃叶乱纷纷,花绽新红叶凝碧。
雾惠烟封一万株,烘楼照壁红模糊(“雾惠烟封一万株,烘楼照壁红模糊”,这一句写出了灵魂)。
天机烧破鸳鸯锦,春酣欲醒移珊枕。
待女金盆进水来,香泉影蘸胭脂冷。
胭脂鲜艳何相类,花之颜色人之泪,
苦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
泪眼观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
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飞人倦易黄昏,
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
(“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这一句话写出《红楼梦》梦空的思想,与《百年孤独》有相似之处,凡是写人性的,都是人们的一面镜子。)
宝玉看了并不称赞,却滚下泪来。便知出自黛玉,因此落下泪来,又怕众人看见,又忙自己擦了。因问:“你们怎么得来?”宝琴笑道:“你猜是谁作的?”宝玉笑道:“自然是潇湘子稿。”宝琴笑道:“现是我作的呢!”宝玉笑道:“我不信。这声调口气,迥乎不像蘅芜之体,所以不信。”宝钗笑道:“所以你不通。难道杜工部首首只作‘丛菊两开他日泪’之句不成?一般的也有‘红绽雨肥梅’、‘水荇牵风翠带长’之媚语。”宝玉笑道:“固然如此说。但我知道姐姐断不许妹妹有此伤悼语句,妹妹虽有此才,是断不肯作的。比不得林妹妹曾经离丧,作此哀音。”众人听说,都笑了。
已至稻香村中,将诗与李纨看了,自不必说称赞不已。说起诗社,大家议定:明日乃三月初二日,就起社,便改“海棠社”为“桃花社”,林黛玉就为社主。明日饭后,齐集潇湘馆。因又大家拟题。黛玉便说:“大家就要桃花诗一百……
正是:尤二姐绝望之极
一块生金塞嘴里
含泪直脖几度咽
终于吞下干净死
一朵桃花凋谢了
化出一首桃花诗
苦将人泪比桃花
泪自长流花自媚
泪眼观花泪易干
泪干春尽花憔悴
憔悴花遮憔悴人
花飞人倦易黄昏
一声杜宇春归尽
寂寞帘栊空月痕
人人都羡桃花艳
不知桃花空枝惨
作者简介:乌以强,主要作品有《车站》《怀念母亲》《乡党委书记》等;曾获山东省泰山文学奖、山东省精品工程奖,中国首届网络文学大奖赛特别大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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茌平文苑 第1223期
本期编辑:冯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