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在月亮下
邢万川
秋天是个销魂的季节，即使是一片黄叶，也会让人多情起来，若是遇上清辉倾泻的月夜，无论是谁，魂儿没有不远飞的。
刚一进入农历八月，刘田野一家就神不守舍了。
“爸，听说今年中秋升起的是超级月亮，直径比平常大百分之十四，光亮度提高百分之三十，百年难遇。”儿子刘城拐弯抹角地说。
“啥意思？”
“您一生走南闯北，中秋节十有八九在外地过，现在平安着陆了，选个好地方，来个阖家赏月。”
刘田野退休后心一下干净了，听儿子这么一说，沉静惯了的心有所波动，放下茶杯说:“阖家赏月好啊！”
儿子一看有门，试探着说:“您好赖也算个处级干部，一生连国门都没出过，现在没人管了，今年咱们到法国巴黎阖家赏月去。上个月奥运会有个镜头，月光穿过埃菲尔铁塔，洒在赛纳河的细波上，真如仙境一般，那才叫销魂呢！”
“你是说外国的月亮比中国圆？”爸爸瞪了一眼儿子。
儿媳王芳是中学语文老师，看到火色不对，立即扭转风向，说:“爸，那老外和咱价值观不同，没有中秋赏月的文化，咱不如到杭州钱塘江去，看海上生明月，听潮涌壮神州。”
刘田野心里不同意，但又不好驳儿媳的面子，只见嘴里“呜啦”着谁也听不清。儿子知他不愿意，又说了去新疆葡萄沟等好几个地方，他都没同意，而且有点生气。刘城一看油盐不进，就拿儿子说事:“爸，你孙子明年就要升初中了，行万里路，读万卷书，让娃也长长见识……”一长串话还没完，只见老刘的眉头拧成了疙瘩。“什么放飞梦想，什么诗与远方，一家子周遊列国就是新时代？”说完不知因啥，他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妻子李晓云是个贤惠人，听到父子话不投机，从厨房出来打圆场。“我说老刘啊！孩子是一片孝心，咱就依他们吧！这儿不行，那儿也不行，难道你要坐上嫦娥8号，到月亮上与吴刚喝酒去不成？”
老刘听后这回没打二吭，说:“既然是阖家赏月，就要选个称心的地方，诗里不是说月是故乡明吗！”李晓云一下听明白了，赶紧给儿子说:“你爸想你大伯了！当年，没有你大伯在农村老家劳动，你爷爷也就无力供你爸念书考大学，也就没有今天。现在你大伯年纪大了，挺孤单的，这次阖家赏月就依你爸。”此言一出，首先撅嘴的是正在上小学的孙子和孙女。
经过好几天的揉搓，全家人最终同意了老刘的想法。李晓云号召大家说:“老爷子从小家里穷，被人瞧不起，这次回家过中秋，都穿得光鲜点，不要给老爷子丢人。”
八月十五这天一大早，老刘一家六口准备了丰盛的食品，个个穿的就像参加婚礼去似的，特别是老刘那双皮鞋亮的都能走红地毯。一家子坐上买来不久的商务别克车，出了省城上高速，直奔位于陕甘交界的农村老家杨家湾。谁料高速堵得水泄不通，这么好的车像鳖爬一样前行，走走停停，两个小时过去了，省城依然可望。当今城里人最堵心的就数堵车。老刘怕大家埋怨自己这个主意没出好，不断地讲述着老家的稀奇古怪事，逗得孙子孙女大笑不止。王芳则闷闷不乐地玩着手机，同事们发来的微信让她目不暇接。简直都成了“飞猪”，天南海北的狂逛，有的在三亚海滩游泳，有的在苏州吃阳澄湖大闸蟹，还真有一组在法国赛纳河上泛舟，她的闺蜜两口最挠人心，带着儿女在上海少年科技馆做着神奇的实验。作为老师，望子成龙的心最切。听着公公给孩子尽讲些下里巴人的事，她不由长叹一声。
汽车好不容易才钻出堵车段，跑了百八十公里就正午了，看来与大哥吃午饭的计划只有推到晚上。老刘让儿子从就近出口下高速，找了个农家乐喂肚子。坐定没一会饭菜就上齐了，全是鲜菜，味道也好，吃得真香。王芳闷郁的心情消了一大半，正要上车赶路，忽然看到前边一个少女的背影特熟。那女子穿着俭朴，鞋上沾满了泥土。她躬下腰，在路边的土豆摞子上抱起一大蛇皮袋土豆，然后快速转过身，使劲举到与脖子齐高，右脚用力一蹬，把那袋土豆稳稳地装到停放着的小货车上。这孩子是谁呀？王芳纳闷着前行。
“王老师！”随着清脆的喊声，那女子跑了过来，尽力屏住呼吸，用扎在头后高马尾上的花毛巾，擦去左右脸庞和脖子上的汗水，向她深躹了一躬。
“啊！是马亚红，你怎么在这儿？”王芳怎么也没想到，她的掌上明珠，全校顶尖的学生在此卖土豆。
“这儿是我家。”
“你家不是在县城吗？”
“不，我是被挖去在县城上初中的。”
“节后全省高中生作文大赛，你可是全校唯一的代表！”
“我记着呢。不过，这土豆卖得钱可是我全年的学费。我爸妈怕影响比赛，他们在地里连挖带运干重活，特意让我卖土豆，有空就背诵文章。不信，您考一下节前刚讲过的《秋风赋》”。
王芳一时没忍住，抱住马亚红在额头上深吻一下，说:“好孩子，我信！”临别时，马亚红又抱起一袋土豆往他们车上装。刘城没得挡住赶紧接过手，“噫！咋这么重，少说也有三十斤。”
“我爸说，不重就不是秋，就卖不上价。”马亚红得意地说。
“回学校见。”王芳心中不禁涌起一阵恻隐之情，噙着泪花招了招手说。
别克商务车在高速上飞驰，王芳给大家讲述着她的掌上明珠。“马亚红是学校点招来的，太优秀了，上个月全省奥数比赛第六名，给我这个班主任大长了脸面，校长说全校第一个清华北大生非她莫属。”
“妈，你给我们常讲亚红姐姐，今天一见，我看她土里土气，一点不像个尖子生。”儿子刘清北不屑一顾地朝向王芳。
“唉！这娃要是有咱这条件，明年清华北大就稳拿了。”王芳有点怜惜地说。
老刘也许想起自己当年考大学的艰难，不无责备地说:“你们当今的老师和学生，都是唯条件论者。马亚红如果真有咱这条件，可能学习就没动力了，这就叫劳学相长啊！”
“爷爷，你这是在说我和妹妹！”孙子刘清北已上六年级了，大人的话听得懂。
“说你咋啦，难道不对吗？”刘城边开车边掺和。
“你们别争了，老家村口那棵大树见稍了。”李晓云用手指着远方说。
别克商务车下了高速，缓缓地行驶在新修的乡间水泥板路面上，车轮把板块间的接缝敲打的“叮叮咚咚”直响，有点像欢迎他们衣锦还乡的锣鼓声。不远处，半山坡橙色的柿子树、金黄色的梨树、紫色的葡萄树、绿中泛红的苹果树错杂成林，活像俄罗斯披肩，五彩斑斓。道路两侧，则是一派繁忙的秋收景况。刚挖出的土豆，白光白光的，像玉石一样躺在黄土地上；红的发紫的辣椒，掛在绿叶里，好似一柄柄紫金簪，等待主人来摘取。像猫尾巴一样的谷子，惹得小孙女非要下车抚摸一下不行。放了假的小学生们，爬到苹果树上，小心翼翼地摘下长在高处的红苹果，递到树下大人手中，轻轻放进衬着软布的担笼里。最让老刘痴迷的是，成片成片的苞谷地，被收割机吃了豆芽，收得一干二净，连地都耕作了。老刘想起当年掰苞谷、挖苞谷杆，赤裸的胳膊被半干的苞谷叶子划出道道血丝，而今故乡的变化让他感慨万千。汽车轻轻颠簸了一下，老刘回过了神，看到天色尚早，索性到他和父母曾一起耕作过的地里看看。 “儿子，往左转，下公路，上生产路。”
今年秋天干旱，生产路上人来车往引起了半拃厚的蹚土，汽车一上去，先重重地蹲了一下，荡起的尘土像气垫船一样，要把汽车浮起来似的。儿媳胆小，大叫停车返回。刘城正要调头，老刘突然开门跳下车，向前方半坡处快跑过去，脚下荡起的尘土就像一颗颗手榴弹炸了。李晓云定睛一看，原来是老刘他大哥拉着装满苹果的架子车，绳子深深地勒进肩膀，左右摇摆着上坡。于是，她让刘城把车交给王芳开，赶紧过去帮大伯拉车。
三人把车拉到坡顶稍事歇息。望着大伯干瘦的身躯，刘城难过地说:“大伯，您都快七十的人了，又是过大节的，这么沉重的活，让我哥回来做。”大伯微微一笑说:“重了好。庄稼人忙碌一年，盼得就是秋重，重了才有斤量，卖得钱多。”稍停后接着又说:“你哥打工回不来，正好村上来了拼多多，你嫂子和你侄子侄女在现场包装，我连摘带运，趁着双节就卖出去了。不然，到冬上就缩水了。”说完，三个人高高兴兴地拉着苹果回村。其实，刘田野的内心挺沉重的。大哥那句“重了好”的话，父亲当年这样说过，马亚红她爸也这样说，一代代农民为什么要以重为乐呢？他寻思着走进家门。李晓云她们已早早到了家，看到老刘脸上似有不悦，还以为是把那双皮鞋弄得没眉没眼了。
老刘住的是父母留下的老院子，与大哥隔壁连墙。听说今年要回老家过节，侄媳早把院落收实的一干二净。空大空大的院子，只有一棵前些年栽的桂花树，淡淡的花香沁人心脾，树上几只小鸟吱吱嘤嘤、呢喃婉转。老刘深深地吸了一口老家的新鲜空气，抬头望向天空。“斜阳欲落处，一望黯销魂。”此情此景，想望多年，太惬意了。于是，他决定就在桂花树下，与大哥赏月同醉。孩子们搬来爷爷奶奶用过的大桌子，李晓云取八月十五一家亲之意，先摆上八样水果，再摆十样主菜，然后摆上五样月饼，最后摆上一坛剑南春美酒。她左右看了看，意犹未尽，拿起一只早上刚蒸出锅的阳澄湖大闸蟹，闻了闻觉得没有异味，高兴地说:“没坏。本来中午吃正好，拖到晚上吃也凑合，要是在城里不保就扔了。”酒菜上齐后，点亮红腊烛，燃起印度香，祭过父母，老刘让刘城去请大伯一家过来共享中秋快乐。
左等右等，听到头门响处，却见刘城一人回来。老刘急问:“咋得了？”“正忙着发苹果，让咱们先吃。”“哪咋行呢！我亲自去请。”老刘抬脚快速出门，来到发苹果的地方一看，吔！路边停了两辆半挂车，小半个村的人坐在明亮的月光下，有选苹果的，有包装苹果的，有检验的，有过磅秤的，有抬箱装车的。手脚最利索的是那些穿着校服的小学生，最细心的是那几个坐着轮椅的老人。人群中间挂着一盏明亮的电灯泡，那是拼多多收货人结帐的地方。见刘田野来了，大家纷纷打着招呼，老刘应接不暇。好一阵子才找到大哥一家，没等他开口，大哥便说:“今晚是现把购买，回不成。拼多多老板刚说过，双节前卖苹果的人很多，把谁家落下莫怪他。你先回去吃，我们发完就回来。”兄弟俩多年过不了一个中秋，这咋能行。正在犹豫时，有人喊:“田野，听说你一家人穿得像电视上的人人，不如叫来上拼多多直播，给咱村卖果子捧个场。”也是呀！为啥一家子非要自做多情赏月呢？老刘决定把一家人都叫来给大哥帮忙。
老刘去请大哥一家赏月迟迟不回，李晓云看孙子孙女闲得无聊，便让他们在院子先玩一会再说。“空空的院子有啥好玩的？乡下过中秋太没意思了！”刘清北朝奶奶嘟囔着。王芳正幻想着一家人在巴黎赛纳河上赏月，又大又亮的超级月亮向她们缓缓走来，从船头下入水中，他们一家进入月宫，到处找那只可爱的小兔子。听到儿子的嘟囔，她灵机一动，说:“不如咱们以月为题，背古诗词，玩飞花令”。
“行！”几个人异口同声。
女儿率先开口:“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因为妈妈是语文老师，刘清北古诗词储备不少，张口便来:“此夜中秋月，清光十万家。
王芳对儿女的表现很满意，为了让娃开阔视野，她特意选了一句较生疏的诗:“风露清，月华明，明月万家欢笑声。”刚一读罢，婆婆的掌声在满院回响。
刘城想起堂哥远在外地打工，有意读了一句扫兴的诗:“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飞花令刚刚起兴，老刘破门而入，说:“秋思落谁家，秋思就落到咱家了！”老伴忙问:“咋了，又没人惹你，有啥愁的？”“啥愁？乡愁！走，全家抬，帮大哥发苹果去。”老刘把大手一挥，好像又上班了。
此夜，老刘一家可真是闪亮登场，全场子的人沸腾了，掌声、赞美声、口哨声响成一片。王芳是省城长大的人，从未见过如此纯朴诚恳的场面，一时激动，胸前那道凹凸不平的峰线剧烈地起伏着，那身光鲜的衣裙随风飘动，那幅明星脸恰似闭月羞花。拼多多收货的老板打开直播镜头，把预先选好的那个足有一斤重的马栏红苹果切成十瓣，放在盘子里像一朵荷花，让王芳端上，一家人围住，齐声喊:“但愿人长久，阖家共婵娟。杨家湾马栏红苹果祝全国人民中秋快乐！吔——”随之，掌声四起，最响亮的要数那几个中年光棍汉。
堂嫂赶紧揽过王芳，给她们一家讲解选包苹果的要领。她说直径必须在八公分以上，红度达到百分之七十以上，果面无伤无疤，选好后用布擦去浮土，套上网袋，轻轻放入纸箱内，并要分层摆齐。王芳仔细听讲，却发现嫂子眼中略过一丝忧伤。原来二人在牵手时心中都“咯噔”了一下:妹子的手咋跟绸子一样光，软和地像海绵；嫂子的手毛糙地像木头，没有一点滋润和肉感。不过，二人都没说出口。勤劳、善良的嫂子让王芳深深地同情着，她不敢看她，怕她难过，低着头细心地选着、包着苹果。突然，嫂子的电话响了，是堂哥刘乡从广东打来的，说是从抖音上看到了全家的景况，他激动地把家人问了个遍，因为要上夜班，最后带着哭音说了声“中秋快乐”。发苹果的现场一下沉静下来，只听到“嚓嚓”的包苹果声。
约摸一个小时过去了，拼多多收货老板宣布一个好消息:“杨家湾苹果订单翻番，价格上浮百分之五。”全场又一次响起掌声。有人说，这得亏了田野一家的捧场，也有人提议给他家帮忙包装苹果，好让兄弟俩早早回家吃团圆饭。
人多力量大，五千斤商品果顺利发货。此时，一轮圆月正满中天。老刘的大哥揣着近万元的收入，刘城和嫂子拉着落选的苹果，连说带笑地往回走，快乐得再不能了。谈笑间，王芳的同事从法国巴黎打来视频，赛纳河两岸流光溢彩，人流如织，一轮初升的圆月恰好走进埃菲尔铁塔的框架里。王芳还想再看时，视频中断了，她立即回复，只能听到秋风似的盲音。莫不是同事在有意酸自己？索性挂机时，却看到一串文字:“这里信号太差，长话短叙。法国的月亮不比中国圆！‘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我想家人了！”难怪有人说“离家想家，出国爱国”，她抬头默默一笑，细心地欣赏起乡下的月亮。没有灯光干扰，明亮、宁静、温馨、恬淡，在群星的陪伴下，高悬天际，照彻乾坤，印透山河，连脚下的树影都是那样纯正、欢快、婆娑。啊！太美了，中秋的月亮。我知道你是一个没有生命的天体，那你为什么这般温柔；是谁主使你每每按时到来，在黑夜里关照云云众生？她陶醉在乡下的月光里。
刘清北早就饿的不行了，他不解地问:“大爷爷，又累又饿，您真乐意这样过中秋吗？”
“真乐意！爷从年初就盼着过八月十五，不哄你。”
“为啥？”
“因为过节能让爷一年的汗水变成钱，还因为你们回来给我大长了脸。”
“噢——”刘清北渐渐明白了，在同一个月亮下，有着不同的中秋，享受着不同的快乐，收获着不同的人生。
爷孙的对话让刘田野找到了家教的机会，他深情地说:“乡村的月亮比城里的月亮明，那为啥还要去巴黎赏月？因为乐而不同。你大爷爷是为生存而乐，你们是为生活而乐，虽然都有其乐，但不是同一个乐。‘七十二行，庄稼为王’，没了你大爷爷的乐，长此以往，也就没有你们的乐，这就是国家要振兴乡村的道理”。
“爸，您这是给我们上了一堂很好的思政课。如果不解决同苦同乐，我们就培养不出合格的学生。”王芳深悟其理，表示明年中秋一定带上闺蜜再来杨家湾。
“老刘，大家忙了一天，该吃饭了”。李晓云催促到。
“是啊！早都饿了。”老刘一发话，四个小学生撒脚往回跑。
刘清北推开门大叫一声“不好了！”原来一只大花猫爬到桌子上吃得正香。刘城顺手拿起顶门扛砸了过去。那猫一下窜的无影无踪了，只见那盘阳澄湖大闸蟹被砸得遍地都是。
一只猫坏了一桌菜，这可怎办？正待大家迟疑时，大哥的小孙子跑到桌前，抓起一块牛肉，边吃边说:“没事，那是咱家养的猫，整天和我嘴对嘴吃东西。”李晓云听后立马圆场道:“有猫守着就不会有老鼠，那盘大闸蟹本来就不是今晚的菜，来来来，快都坐下，吃！”
“吃猫食，活八十。”大哥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吃狗食，活九十。”老刘也一饮而尽。大家哈哈大笑，吃得真香。是夜，两兄弟喝得酩酊大醉。
换一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