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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云飞 《孤独的信仰》系列 2015
人一旦写诗
人一旦写诗，便重新注册了一个身份
当写出一首好诗，便获得了签证
诗歌的国度，不同于现实的国度
诗人也是人，但他还是别的
我写诗，我不骄傲
但我写了几十年，写了成千上万首诗
我骄傲。连上帝都会为我骄傲。
当我走在路上，公园里，和芸芸众生在一起
甚至会被人们轻视，可我忍不住窃喜
我看到了人们看不到的，像神灵附体
在世俗世界，我与我的兄弟姐妹一样受苦
在这世界之上，我可以选择拥抱谁，审判谁
不是用人间的律法，我有真和美的尺度
一个暴君的月亮，必定不同于诗人的月亮
他的月亮照不进黑暗，因为他躲在密室
诗人的月亮会透过时间的明镜，照亮
每一个人的床头，包括暴君绝望时的钟表
一个写诗的苦难的农妇，会对着一朵花
说话，流泪，她便像杜甫，获得了救赎
我写诗，当然，我不写歌颂君王的诗
在最后的时刻，诗神会将这样的可怜虫驱逐。
2024.10.1
我晒了会儿太阳
我晒了会儿太阳，坐在窗前
指尖和脚尖便暖和起来
仿佛可以跳舞，对于我
行动迟缓的人，当然不可能
暖，从右肩传到左肩
像一封私信，从南方传到北方
我的脊背也从洞穴中升起
抛弃了黑暗，但丁从地狱上升
晒着太阳，窗外的桑叶
舒展开一只只手，像富农
捧着秋天的收获，金色的颗粒
不停地洒下来，砸得人心疼
野斑鸠咕咕地叫，在草地边缘
从干瘪的草籽中拣选饱满的
我这个写诗的人，丢失了什么
想从汹涌的阳光里找回
像个盲人，紧闭双眼辨别着
方向，听到光明的来处
太阳在我生命上写字，赋予我诗
阳光流泪，流过我全身
2024.10.3
凌晨四点半
凌晨四点半我从一个梦里醒来
我从一辆驶往城外的公交车上醒来
在空虚的黑暗里，身体还在晃动
售票员，和我向他问路的人，一起消失了
但我要去什么地方？我还记得
要穿过一座古老的城门，和一条河流
此刻这条划开城市的河流正在暴涨
如果你能消除心跳和呼吸
你会听到它的吼叫，从高处跳向低处
直到跃入大海，一只褐色猛虎
而我身体中有另一只老虎，它醒来
它扒开黑夜，扒开肺的洞穴
用一只眼睛打量，像几万年回来一次
流浪汉的彗星，挥动着保洁员的扫帚
就在我的窗前，几个世纪的刷刷声
收集着时间的落叶，在禁足期的街道
只有垃圾车是自由的，病毒有种焚烧的味道
我一点点翻开肉体，寻找那只猛兽
公交车已出城，我还关在黑铁的栅栏里
急促地呼吸，我起身进入洗手间
撒尿的声音像洪水一样响亮，我知道
很快将迎来一只鸟，为我安装翅膀。
2024.10.4
登高
我登上两层楼，世界就有了变化
我和一棵树变得一样高
我来到过街天桥上，大地进一步远离我
汽车真的变作甲壳虫，跟栏杆上的那只同样大小
我从飞机的弦窗向下望，心中涌起一个词：人间
啊，人间，我每天都在这云层之下，灰尘那样小
如果我能像航天员，在太空上行走
我将变得多么悲观，哪里还有我，那蓝色星球
也像汽球一般，经不住一根针，随时破灭
但我们还在争吵，斗争，用炸弹，原子弹
每天，我都是一粒尘埃，有时坐在甲壳虫上
寻找着方向，偶尔抬起头来，望着树，望着云
辨别着星星，但这也被人视为虚妄
可不是么，我前面走着一个抬荒者，拖着一堆纸箱
她弯向道路的身子，就要埋入泥土里
但她不是种子，没有幻想，不会长成一棵树
想起有一只话筒提问：你幸福么？
如果我是一只蚯蚓，在泥泞中，我必是幸福的
如果我是一只鸟，被剪去了翅膀，我该作何回答？
别向我提问了，只要给我一只梯子，我想向远方望一望
2024.10.5
在这座城市灰色的街道上
在这座城市灰色的街道上
我不会遇到茨维塔耶娃
我曾想象她踩着一双大皮靴
背着一只大口袋匆匆走来
我也不会在泥泞的转角处
与安妮·塞克斯顿相遇
就像在北京外国语学院的街角
与她的译者金重先生相遇
站在桥头，我更不会看见
贝阿特丽采从桥上走来
但丁在这一刻向她行礼
我只看到一个蹲在路边的人
用一块脏布擦拭一堆青桃
站在药店门口，我看见一个
驼背女人，拎着满满一口袋药
一阵冷风吹过，我忍不住咳嗽
像卡夫卡一样抓着手杖咳嗽
在这座远离诗歌的远东城市
比曼德尔施塔姆的流放地
还显得偏远，没有一条街道
可以被盲歌手的手指拨动
2024.10.6
关于快乐的阐释
共享单车也有自己的快乐
它们穿鲜艳的衣服，或黄或蓝
每天变换着骑手，你们管这叫自由。
行道树也有自己的快乐
它们一心一意扎根，但变换衣服
从绿到黄，直到裸身。
鸟儿的快乐人类不懂，知音寥寥
它们并不爱惜羽毛，它们用羽毛
筑巢，求偶，召唤空气。
而人类的快乐有限，被规则界定
你们为什么不是一只鸟，一棵树
甚至，一辆共享单车
无论是神造的，人造的，人都
比不上，人类有着巨大的怨忿
互相设置牢狱和陷阱，渴念自由的
最不自由。因而扮作疯癫，酒鬼
扮作诗人，在人间造梦
最普遍的，是在路边架起一堆火
烧烤鸡羊，煮食青菜，占据
总想呐喊几声的囚徒的舌头。
2024.10.7
指纹，1962年生于河北张家口，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写诗，著有诗集三种。
让我对南方的钟情
成为绝世的传奇
——西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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