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当然比乡村好,否则没有那么多人挤来城市。城市的好无非首先好在城市有个抽水马桶,拉撒事业便捷又干净。吃喝是头等大事,拉撒是急迫问题。稍有点年纪人一定有过内急而找不见厕所的窘态,那感觉比饥饿难受多了,背过行人路边树后解而放之,哪还顾上什么风度礼仪呢。
城市文明看马桶,可称箴言。不过如今的乡下,不少农家也都装了抽水马桶,尤其居住集中的移民点。零散的,因其房舍地势平缓、道路便利,也就不必搬迁,常常就保留着老式茅房粪坑,至此而如厕,视觉污秽气味刺鼻,脾胃娇气者未解裤带先就呕出一口来。
特朗普私人专机上的马桶是镀了金的,但我实在不能想象蹲在那上面拉屎究竟有多大的荣耀感;我以为惠风和畅之际,在氧气充裕鸟鸣啁啾、光线斑驳草木芬芳的树林里,或在四顾无人更无厕的开阔的田野里大解其手,通脱自在其妙难言,没办法写出来哦。
民间说法梦见屎,预示着将有钱财好运,这在我身上还真是应验过。出版社两次打来稿费之前,真就梦见了金灿灿。
如此美梦臭哄哄,隐喻着金钱的两面性,即肮脏性。明智的态度是与金钱距离适当,视金钱为贵客,好生款待几天劝其走人爱哪去哪,免得招贼念想。花出去的钱才叫自己的钱,明白这个道理算是把人活明白了。贪官照说都是聪明人,不聪明岂能求得官位,但是面对金钱就犯晕了弱智了,误以为钱是越多越好,致使他退休多年依然夜夜睡不踏实,因为他随时都有被拎走的隐患,这道理如同拉屎,贪食而不拉,不亦憋乎!
然而事情是复杂的,贪财也并非一无是处,有时反倒体现了谋与智。王翦率军六十万灭楚,一路走一路给秦始皇上奏。所奏并非军务战术,而是连续请求赐赏田宅钱财。参谋长不解主帅何以贪婪,自污英名?王翦说:大王把全国的武装力量交我带走了,若猜忌我途中生变,心一分,就没法全神贯注搞后勤了,所以我得问他要这要那给子孙赚些财富,大王就明白我战后一定回来过日子,就不疑心了。秦王也心领神会这是爱将别样的表忠心,所以要啥给啥。此见古来凡能把事闹大者,皆因其明察秋毫深谙人性。总之特定时空里,该贪时也得贪。
闲话扯得太远,那就扯回来,依旧比较城与乡。城市的另一好是自来水,一拧龙头源源不断。过去的乡下无此福利,要么河里担水,要么井里打水。我老家陕南山地,随便哪儿挖个坑,水就渗潭成井,拎一桶腰一弯,便打满水来。北方平原水层深,需要掘井十几丈才能看见。井口垒个台子,经济稍好的地方再盖个井亭,配一个轱辘架子,成一道景观,兼任了村庄新闻发布场地。打水时需要一根长长的绳子垂桶落井,吱吱呀呀摇转辘轳吊上水桶,连同绳子一并担回。井绳多由牛皮条绺搓成,算是一件重要家当,不是谁家都有的。家有井绳者,媒婆撮合婚姻时说话就叉腰挺胸,语带炫耀。日子过得不如人的要打水了,只得点头哈腰满脸谄笑地问人借井绳。
在时间并不遥远的乡下,生产力低下,民生普遍寒碜。张家有锯子没有斧子,李家有药罐子没有火纸上打铜钱的铁铳子,所以有事时必须去别人家借来用。这却有个好处,乡里乡亲的频繁走动,见谁都是笑脸,出门遇见没啥正经话,也要挤出几声闲话拉呱拉呱,因为谁也不敢门挂无事牌,谁也都有求人看脸的时候。
如今的乡下自来水也几乎普及了,只是水龙头多在屋外。由于人口流向城镇,多数人家的水龙头成了摆设,一下雪就冻裂了没法用了。况且不具备大城市条件,虽然号称矿泉水,但是该添加的改造水质有益健康的化学元素未能添加,所以养生效果并不理想。都说乡村是天然氧吧,然而比较寿命,乡下人还是差距城里人一截。水质优劣或许原因之一。
城市是高度商业化的,一切交由市场规则。只要有一份职业收入,门楣上就敢悬挂无事牌。大数据、区块链,一部手机要啥来啥。不想做饭了出门咥,餐馆一街食铺两行,任你挑随你拣,普通市民也生出皇帝之恍惚错觉,到处都是咱的御膳房哩。至于家里卫生间水管子坏了、煤气灶掉个螺丝、乡下亲戚送来核桃需要买个夹子,杂货店里应有尽有,压根不用去谁家借。而道路呢敞亮,楼群呢光鲜,加之酒店林立客官不足,更是极大地福利了虎男狼女,两厢来电了一指短信飞出,如约奔赴钟点房爽歪歪好了。阔人拥有豪车霓裳、美酒山珍,车停库里轮子不动也能让车震个几回合哟——虽然到处安装了监控摄像,但你只要不是贪腐分子涉密人员或是结有私仇,便安然无患。放心,没有谁平白无故关注你这类美好丑事的。
人是越多越是互不相识,老死不相往来,此乃城市之风格也。乡村正相反,十里之内,从三岁稚子到八旬老翁,没有不认识不交往的,谁是个六趾、谁耳后有个瘊子、谁家老东西扒灰,大家心知肚明。城里就迥然不同了,走在人流里如同走在森林里,无异于独行。当然要除过小说家设计情节,比如故意让人物在大唐芙蓉园的公厕里碰见债主。
同住一个单元楼,甚至同住一层的四五户人家,别说串门,相互叫不出名字也实在司空见惯。当然识与不识、见与不见,也是由所谓的缘分操控的,比如子有先生就亲历了一件奇事。
子有先生貌不惊人,但你交往过几次后,感觉他颇有一种难以描摹的内在风流,好像其生一无所求,又觉其所求玄渺苍茫。总归是个聪明的糊涂蛋。他近来在琢磨《六祖坛经》里所讲的一些概念,觉得暗合着最时髦的量子纠缠理论。而俗人理解量子纠缠呢,只看实用或不实用。比如说你若想见某个多年未联络的故人,心里就默想几遍,自我祷告一番:请现在、当即、马上,让那个人出现在我眼前吧!
那天子有先生出门扔垃圾,正逢有人搬家,电梯里塞满了半新不旧的家具。他居住此楼十五年了,隔段时间就有人往出搬,随之有人搬进来,直感觉人口流动昼夜不息。其实远观秦汉、近察民国,以及当下,人口始终流动着迁徙着。新搬来的照例要重新装修,电锯声冲钻声很烦人——但这些嘈杂声并未中止子有先生眼下的量子纠缠状态——他想到了他的初中女同桌。
女同桌名叫班芳,漂亮婵娟。遗憾只是同桌了大半个学期,就随父母回了扬州原籍。临别时送他一条蝴蝶图案的手绢,以作纪念;而他手足无措,不知道也没啥回赠的。二十三年过去,子有先生忽然想起往事,莫名其妙地量子纠缠了班芳。
奇就奇在,子有先生扔了垃圾,折身回楼时,班芳拖着一个很大的旅行箱,正出楼门!
两人一惊,定睛细看了对方三秒钟,这才确认真是当年同桌。站在院子里交谈起来,愈发吃惊。原来班芳住十八楼,子有先生住十九楼,一层之差,天上人间,同楼共住了十五年,五千多天啊,居然一次都没碰见!
今天倒是碰见了,却在班芳搬离此楼的这一瞬间。
2024年10月9日
手稿13页,此其一。发表于《四川散文》6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