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夫
人到中年后,我开始对这个世界大彻大悟。比如,十二生肖中,哪个生肖最最有魅力?成就霸业,彪炳史册,并非我们龙,而是蛇,有教员和官哥(有不少人习惯大大)为证。
姐夫是53年的小龙(全世界可能要算中国聪明,一种事物,三五种称呼都不足为怪)。只可惜,姐夫他没有开天辟地的盖世武功,也不具备带领我们过上衣食无忧小康生活的超凡能力。
姐夫生在一个富农家庭,他父亲弟兄两个人,大哥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他小,在解放前做过几年乡长之类的官职,县太爷是七品芝麻官,姐夫的父亲这类被芝麻还芝麻小小官,后来竟然成为一生的污点,被踩在脚底下,几十年没有翻身,在黎明到来之前的1975年,倒下了。死了之后,他这个罪大恶极的小人物,贫下中农义愤填膺,同仇敌忾,不允许进公墓,将已经安葬入土为安的亡人,有在众目睽睽中,挖出来,埋至指定的荒郊野岭。
姐夫自然一辈子难有什么作为,初中一毕业就回到广阔天地,修理地球。
姐姐结婚时,我荒10岁,关于姐姐和姐夫的婚事,有两种版本。一种是家父讲的,解放后,付官寨(姐家)东庄头西庄头和我们滥马里村一段时间是一个大队,父亲在那个时代,尽管上过三年学,却因为一手好帐算,双手打盘算狮子滚绣球而做过大队几年会计,很快就因为成分被打翻在地,两个老人,一个是富农,一个是漏划了的地主,同为天涯沦落人,惺惺相惜,约定了儿女的婚姻,算是门当户对。外甥的文章记载另一个版本,说的是做赤脚医生的他大伯(后来从礼泉县中医医院院长位上退休,是远近闻名的大夫)到马里村行医,看上了当小姑娘的姐姐,让人保媒,撮合成婚姻。我认为两种版本都对。开义哥在时候,一直是这个家庭的核心,但是75年以前,他恐怕只有建议权,不敢越权半步,姚家的家教如此。
外甥是高材生,上的是国防科技大学,在某市市委办工作。姚家的后代,个个优秀,但是都忠厚本分,跟他同龄的人许多都握有实权了,我这个舅舅为之着急,想通过同学去找他亲家,主政一方的惠书记,被外甥婉言谢绝,相信自己“水到渠成”。他国防科技大学研究生毕业,恐怕没有人怀疑他的电子计算机水平,在中国,都是顶级的。然而如果说写文章,他自然无法跟我这个舅舅相比。
外甥写过几篇文章,关于姐夫。第一次,我毫不留情地提出批评,有流水账的味道。但是今年春节的时候,时值姐姐姐夫50年金婚大庆,外甥写了一篇文章,让人感动,其水平,可以进教科书。
姐夫当了一辈子农民,没有一声怨气,把农民当到极致,心安理得,是方圆有名的“能工巧匠”。农活,样样把式,编担笼打席,配钥匙挂面……无师自通,无所不能。责任田时,一亩地多少棵苗,他都心中有数。别人地里,杂草丛生,付官寨父亲的朋友嬉笑说,“你女婿经常在地里蹲着,吓得草都不敢发芽”。后来家乡成为果区,同样都是做务,姐夫务的苹果,都是商品果子,加之外甥的神通广大,每一年都被全国各地抢购一空。前些年,一连几年,我去帮忙下果子,拼了几天命,临罢,也没带一些果子回家,一个苹果,就是几块钱。那时候,还没有抖音,放到现在,姐夫非走红不可。
年轻的时候,姐夫从来不摸麻将。老了,老了,喜欢上了麻将,但不是赌的那种。早上把庄稼地里活蹬打利索,吃完饭就去麻将室笑傲江湖。逢年过节,走亲访友,最重要的就是打麻将。我不知道全国有没有举办过麻将大赛,如果有,姐夫肯定是要拿名次的。马里村自万恶的旧社会,就是远近有名的赌窝,吃烟耍钱就是正业。姐夫一到马里来,没有人敢上场。他牌顺的时候,一发不可收拾,所向披靡;他牌不顺之机,下一些马里村前所未闻的怪嘴子,很快就力挽狂澜,宜将剩勇,最后大获全胜。这些年,已经脱产的姐夫跟姐姐,多半的时候待在宝鸡,为儿子做后勤部长,不知道宝鸡人民,面对他这个不速之客,会不会被打得落花流水,四处逃散。如果中国要成立麻将研究会,习哥他们没有内定人员,跟他同岁的姐夫,靠实力,会长是不二人选。
尽管生不逢时,当了一辈子农民,却很幸福。他跟杜建国、李万谋是同学,初中的时候,他们三个基本上考试时全占了。杜建国他大虽是解放前店张作霖完小毕业的,但跟现在咸阳文林路任何一个大学文凭差不多,后来做东庄头大队书记多年,根正苗红的杜建国自然而然地被推荐上了大学,近水楼台先得月,毕业后在公社干事,恰巧强文祥是公社书记。杜建国为人忠厚严谨,官至旬邑县常务副县长,广电局副局长,正县级退休。民国那一年,我爷爷操起木杠从狼口里夺下建国外婆,救人一命。杜建国在他的文章里有所记叙,当他知道我就是恩人的后代时,在锦绣中华饭店专门设宴款待。他把我推荐给作协杨煥亭主席,经常为我的文章喝彩,心甘情愿地当拉拉队。人常说,当官当副的,吃菜吃素的,这可能人醒悟后理想状态。杜建国是一个文人,出了两本书,他是一个好人,一辈子不会去跟谁勾心斗角。但是最后得了脑瘤,已经去世四五年了。在陕西,他无疑属于利益集团的一份子,但是到了北京,可能连蚂蚁都算不上。很少有人探究杜建国的死因,在我看来,他的死因是因为儿子太优秀了。具体如何优秀,参见杜建国留下的两本书。儿子放着国外荣华富贵,却回来报效祖国。一报,就得承受北京的高房价,杜建国做了一辈子清官,自然无法搜刮到民脂民膏。一愁,病就找上门。
万谋是我本家叔,小时候病怏怏的,否则三爷就不会给草姑找个上门女婿。万谋叔人很聪明,开始在马里村学校当教师,跟村支书陡志刚关系不一般,走的很近。我上小学时,考试老是第一,每一个老师都喜爱有加,班上很少有同学没有挨过万谋叔的打。我挨过一次,早上上课,下午参加生产队劳动,过年时,大雪封路,我们班养的内江猪生产,万谋叔安排我跟万宝执前半夜,小库哥跟本本哥执后半夜,十二点准时换班。冬天的夜漫长,没有手机可看,母猪也不会跟我们任何交流,八点多的时候,我灵机一动,把钟表调到十二点,小库哥本本哥揉着眼睛,无可奈何地换岗。谁料到,一会功夫硕大内江猪身躯就压死了几个崽,万谋叔怒不可遏拍打我的屁股。几年后,万谋叔春风得意,去骏马烟厂做了采购。改革开放后,万谋叔拉起一支建筑队,做了包工头,致富一方。赚够了钱的万谋叔,看到村干部能够作威作福,在与学武叔竞选演讲中,相互吹牛,我听了热血沸腾,幻想着过不了几年,村里就有了机场。天下乌鸦一般黑,没有几个村干部的屁股是干净的。谁曾想到,村里与万谋叔过去一起呼风唤雨的所谓能行人,最后一个个成为政敌,你死我活,斗来斗去,一地鸡毛。老毛喜欢这口,喜欢与天斗与地斗,同阶级敌人斗,83岁寿终正寝,万谋叔没有那命,早早离世,患上不治之症,以悲剧收场,有人叹息,有人欢呼。
只有姐夫,还幸福的活着。他是班上前三名中,混的最背的一个,却是最幸运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