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地重逢续师篇
张友鹏
金秋八月,天高气爽,丹桂飘香。原陆军三十二师战友,重聚战地,深情回首,隆重纪念老山防御作战四十周年!
八一建军节前夕,我突然接到原三十二师文化科科长曾祥富微信,邀请我九月初回云南参加“三十二师老山防御作战四十周年纪念活动”,并为纪念大会赋诗二首。
黯淡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争鸣!
从战边关到聚边关。四十年时空变幻,四十年光阴荏苒,四十年沧海桑田。
四十年前的那场战争的硝烟也早已散去,但作为亲历者的我,那血与火、生与死的场景在记忆深处又被勾起;那些消失的身影,又在眼前浮现。 八月二十七日,我迫不及待地购买了赴云南参会的火车票。
九月七日,我顺利抵达云南弥勒。
89岁的老师长和84岁的老政委等四十年前带着全师参战的师领导班子成员,到宾馆迎接和看望从全国二十多个省市自治区赶来参加活动的老部下。当我立正向师长政委敬礼时,政委一下就叫出了我的名字,并亲切地和我握手。
整个报到过程,洋溢着一片热烈、欢乐的氛。不少战友执手相看,诉说着思念之情,久久不愿分开。几个女战友甚至紧紧拥抱在一起,泪流满面。
纪念活动分两个层次:一个层次是纪念大会,一个层次是去老山和麻栗坡烈士陵园。
九月八日,纪念大会在弥勒隆重举行。当五百多参战老兵和军嫂欢聚一堂,再次听到老师长老政委那仍然铿锵有力的声音时,全场爆发出经久不息的掌声,四十年前老师长老政委率领全师出征时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
1984年7月11日,我师接到接替四十师防守老山的预先号令。7月12日,我们第一梯队便一边收拢人员,一边进行动员,分别从双江、临沧、昌宁、保山出发,向战区开进。由于我们出发是在白天,加之动静很大,所以部队的家属及附近群众都来相送。在部队车辆启动的那一刻,不少家属小孩儿哭出了声,有的干部也红了眼眶。
经过几天的急行军,全师部队于7月17日到达马关待命。7月28日部队开始逐步接替老山防务,8月4日12时接过战场指挥权。
“壮歌一曲三军和,旋律悠扬绕乐坛”。
当“我爱老山兰”旋律在会场响起,与会的当年参战官兵便情不自禁地跟着演唱者吟唱。随着歌声,战友们好似又回到了四十年老山的中秋之夜,回到了那血与火,生与死的战场!词作者,我同年入伍老乡,在九十四团时曾与我同任宣传干事,时任九十四团宣传股长邹荣禄介绍了创作《我爱老山兰》的经过。
大概是1984年的九月中下旬,师政治部的文化干事雷鸣来到老山。一到老山,雷鸣首先来到邹荣禄的猫耳洞。
老山阵地,战士在罐头盒中栽老山兰。 也许是对老山兰的特别钟爱,使邹荣禄联想到老山上的这种兰花。它野生野长,没人施肥浇水,却能在险象丛生的恶劣环境中生根开花,奉献芳香,不求任何回报,为什么?因为这种兰花,扎根在生它养它的热土!
没有土地,它们就不能生存;它们的生存,也是为了这片土地。我们的战士,不正像老山上的兰花一样,脚下这片土地,是国,也是家。为国、为家,他们不计个人得失,无私奉献,从没想到个要任何报酬。
于是邹荣禄马上奋笔疾书,写下了“我爱老山兰的歌词。
没过几天,雷干事又陪原昆明军区文化部的干事蔡朝东战友来到老山,并送来了他编辑的《战士喜爱的歌》一书。在老山,邹荣禄和雷鸣蔡朝东又一起对《我爱老山兰》这首歌,围绕表达的主题,在词、曲上,对个别地方进一步作了润色、修改,并首先在团特务连试唱。然后,师党委作出决定,将《我爱老山兰》作为三十二师师歌,要求部队学唱。为了更大范围地宣传推广这首歌,蔡朝东还专程到北京,请著名歌唱家李双江、殷秀梅演唱录制了这首歌。
这首歌在前线传开后,很受战士喜欢。后来昆明军区政治部曾专门做出决定,要求全区部队把它作为爱国主义题材歌曲,人人学会唱。再后来,云南广播电视台、央广的“人民子弟兵”节目也播放了这首歌。
《我爱老山兰》这首歌,从轮战部队传遍全军,又从全军传到全国,乃至今天仍在全国传唱。
没有老山,没有老山的战士,也就没有人们熟知的老山兰。我爱你——老山兰!

在纪念大会现场,由李洪保领唱,全场起立,并肩再唱《我爱老山兰》。优美的旋律,雄壮的气势,把纪念大会推向了高潮。
九月九日,上老山的三百多人,分乘七辆大客车,向麻栗坡烈士陵园进发。
经五个多小时的车程,来到麻栗坡烈士陵园时,台风雨仍下个不停,师领导决定冒雨祭奠。好在麻栗坡县政府有关部门为我们每人提供了一件雨衣。全体人员穿上雨衣后下车,在老师长的带领下,排队拾阶缓步向墓园走去。
祭奠仪式在雨中进行。
八十九岁高龄的老师长刘玉尊和夫人、八十五岁的老军嫂从始至终,一直在雨中伫立。刘师长还不顾自己安着支架,给牺牲的英烈敬献花圈,并带领大家向英烈默哀鞠躬!
雨,本来给祭奠带来了一丝不便,结果却无意中为祭奠增添了肃穆悲壮的气氛。一片在雨中伫立的白色身影和一个个充满悲伤的白发面孔,不正是苍天与我们在一起祭奠英烈吗?
碧血洒满老山,幸福何在?在国威军威振奋;英灵醉卧边关,价值在哪?在千家万户安宁!看到山上这一片片坟茔,看到坟茔上这一块块墓碑,看到墓碑上这一个个永远年轻的面孔,不少祭奠者泪湿衣襟! 最为震撼的一幕是:现已七十七岁的师参谋长杨子谦,长跪在牺牲的烈士墓前悲伤大恸,嚎啕哭诉!
九月十日,在通向老山必经之路的“三转弯”,大家纷纷下车拍照,并远眺老山主峰和那拉口子。“三转弯”这段路,弯急坡陡路窄,几乎全部暴露在敌人视线之内,是越军炮火封锁和打击的重点,我军前运后送的车辆和人员曾多次在此遭受损失和伤亡。
过了三转弯,再往前走十多分钟,很快就来到了当年师指挥所曼棍洞。
1984年8月4日至12月8日,四个多月的时间里,刘玉尊师长等曾在这里指挥一万四千多人的部队,与越军进行了殊死的较量,并以较小的代价取得了较大的胜利。 在“周密细致,果断指挥,团结一心,保障胜利”的横幅下,大家仿佛又看到了师长睿智果敢地指挥部队痛击敌人的决心和信心。
接防不久,我师就按军里的指示,制定了伺机向越军出击作战的计划。但因中央军委“三不主动”的指示下达后,一直没有实施。11月下旬,军里向我师下达了攻占968高地的命令。11月28日6时40分,九十四团四连(我1979年所在的连队)与团侦察排,在40分钟炮火准备后,向968之敌发起勇猛攻击。战斗到8时,四连已攻占968高地,无一伤亡。
奉师命令撤出阵地时,在我炮火的掩护下,四连及配属分队仅30分钟就安全撤离。这一仗,开始打得很漂亮。
在指挥台的原址,我们似乎又看到师长对前沿一线连队遭受敌人炮击出现伤亡,而由于受“三不主动“(不主动出击,不主动炮击,不主动宣传边境战事)的限制,不能马上给予狠狠回击说出“我们战士流的是血,不是水”的愤怒和痛苦;看到了他在战士遭到伤亡后几十秒钟哽咽难言,爱惜士兵生命的情怀!
“三不主动” 不仅使我师部队因为受到限制增大了伤亡,而且使我师宣传工作也受到很大影响。我师在阵地上与越军进行了四个多月的殊死战斗,军内国内的新闻媒体基本没有宣传报道。以至于我师从老山撤下来后,军内和国内很多人都不知道。就连越军都还以为他们一直是与四十师在作战。这和后面所有的轮战部队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对于这一点,当时作为炮团宣传股长的我很不理解,为没有宣传好官兵的英雄事迹和高尚精神而感到内疚!
午饭后,原定去老山主峰的行程,由于上山的路雨后出现塌方而取消,只好直接去天保口岸。
天保口岸位于中国麻栗坡与越南河江交界处,以261号界碑为界,界碑以南为越南,界碑以北为中国。
界碑右边的那拉,就是我师四十年前与越军反复争夺,激烈交战的阵地。在那里,1984年10月25日,师参谋长杨子谦曾亲自指挥了一场阵前 捕俘战斗。
这次捕俘作战的风险很大。在两军阵地只有两百多米的敌军阵前,要活捉敌人,稍有不慎,就可能造成我方伤亡还完不成任务。但由于计划周密,指挥果断,组织协同得当,加之官兵勇敢机智,只十分钟就基本结束了战斗。
值得一提的是,配合这次捕俘作战的炮兵,就是精简整编时我任教导员带入成都军区守备二师的师炮团122榴炮二营。营长戴宗富(已病故)后来对我说,122榴炮的最小安全距离是80米,当时黎副师长要我缩短到60米,是有风险的,但我们不但做到了,而且做的很好。在整个炮击中,实现了快、准、狠,首发命中目标。
轮战部队中,只有我师在阵前捕俘,抓获了一名越军少尉。
临危受命,千里疾驰,仓促上阵,宣誓接防;拔点捕俘,寸土未失,“守1984高地,披137日硝烟”,展“我爱老山兰”雄风,这就是三十二师!其他参战和轮战部队,立功比例至少都是百分之三十,而我师作为主要防御方向的部队,立功比例却只有百分之六,是唯一没有在战后召开庆功大会的部队!在所有参轮战部队中,三十二师还是唯一没有经过临战训练,直接从营区出发就直接上战场的部队!
忘不了四十年前那一幕:刘师长在宣读撤销三十二师命令的大会上,虎目含泪,几度哽咽;台上台下 ,无语良久!
三十二师从组建到撤销建制,16年间经历了“援老抗美”、对越自卫还击作战和老山防御作战,是一支久经战场搏杀而屡建战功的部队。短短16年,就经历这么多重大战事,这在建国后的部队中极为少见。而老山防御作战,更是我们师史中最耀眼的篇章!是三十二师,首先喊出“亏了我一个,幸福十亿人”。老山精神的形成,有我们三十二师的贡献;老山精神的旗帜上,有我们三十二师血染的风采。
九月十二日,纪念活动在完成了各项日程后圆满结束,老师长老参谋长等师领导很早就站在宾馆门口,与参加活动的老部下们共祝共勉,依依惜别,一直到最后一位老部下离开,他们才回房间休息。
这次活动达到的效果完全超预期。我回到重庆二十多天了,还沉浸在与战友重逢和战地重游的亢奋中。从三十二师副师长走出去的原成都军区副司令蒙进喜中将动情地对杨子谦说:“由参战师的师长带领参战官兵亲自到战场和烈士陵园悼念牺牲的战友,三十二师是既无先例,更无来者,可以说是空前绝后,这在老山战史上必将留下永不磨灭的辉煌。多少参战师的师长有的年老体衰,有的作古多年,刘师长能在89岁到老山,师的领导基本齐全,历史和现实少见或根本不可能,老杨你们为十一军,为三十二师办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大事,永垂青史!”
最后,我想用一首诗来结束这次南疆之行。
卌年弹指若挥间,白发相逢热泪潸。
执手重温军旅谊,并肩又唱老山兰。
云山叠嶂心回转,滇水流长梦绕还。
莫道人生无记忆,峥嵘岁月最魂牵。
摄影/编辑:艾宗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