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娣八八
八八这个词组,在常州方言里读平声,姑姑的意思。
菊娣八八身材不高,但长得俊秀端庄,慈眉善目,最让人难忘的,还是她脸上隐隐约约的那对小酒窝,让她笑起来的模样,怎么看都是一尊笑弥勒佛。
菊娣八八姓路,全名路菊娣,她是我爷爷的“寄女女”(常州方言,干女儿的意思),这么一说,您就明白了,菊娣八八跟我没有血缘关系,套用传统又世俗的说法,她不是我的亲八八。然而,从我记事开始,菊娣八八对我始终比亲八八还亲。
我生长在一个特殊家庭,从小无父无母,是爷爷、奶奶(后来是姑婆)抚养长大的。奶奶活着的时候,我是被当作心肝宝贝般呵护加持的,等到我五岁那年奶奶去世,一年之后无儿无女的姑婆回来接过奶奶手里的接力棒,情况就发生了逆转。姑婆性格偏执,暴躁,唯我独尊。她教育孩子的理论是“孩子不打不成器”。如今回过头来说,倘若孩子真的做错了什么,且又不认错,更不接受批评教育,那该打还是要打的。这是题外话,换句话说,在脾气暴躁又喜怒无常的姑婆的字典里面,是从来都没有“批评教育”这一说的。只要稍不如她意,轻则几巴掌,重则棍棒伺候。我呢,虽然年幼,并且在那个叫方家塘的村子里,还是一个出了名的“燕杀坯”和“皮塌子”(特别淘气的意思),但我同时更是一个爱认死理的犟脾气:倘若事实证明的的确确是我做错了什么,那我是任打任罚,决无怨言的。但倘若无缘无故挨打,我是打死都不会低头,更不会讨饶的。
于是,我与姑婆就变成了针尖对麦芒,她越压迫,我越反抗,结果可想而知,我每次反抗的后果,不是被打得遍体鳞伤,就是落荒而逃……
对于姑婆的暴虐,我爷爷最初是持“不同意见”的,只是因为有求于她,显得人穷志短,马瘦毛长,最终也只能无原则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候甚至助纣为虐。我虽意志坚定,宁死不屈,奈何芦柴杆子一样的小身板,终究敌不过雨点般的棍棒击打,只能三十六计逃为上计。往哪逃呢?除了村头的那片竹林,就只有稍远一些的河滨滩头了。可是,这些地方虽然可以躲避毒打,却挡不了风,遮不了雨,更抵挡不了饥饿和寒冷。唉,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啊,不能说,一说都是眼泪。记得那天傍晚,凛冽的西北风正在耳边呼啸,不知怎么又冒犯了天威,她抄起一根棍子,就朝我劈头盖脸打下来,我是在她手里的那根棍子被她打断,趁她去重新寻找其它棍子的时候迅速逃出家门的。那次的逃跑路上,我一路哭得肝肠寸断,特别伤心,也特别绝望。可怜我出门时还穿着单衣单褂,菊娣八八的大儿子国平在杨圩塘沟梢头找到我的时候,我已蜷缩得像一只煨灶猫了……
也就是从那以后,我每次为了逃避姑婆的毒手,首先想到的,就是菊娣八八家,并且事实也证明,之后的之后,在那个名字叫方家塘的村子里,也只有菊娣八八家,是我唯一能够躲避老巫婆荼毒的避风港。
光阴荏苒,转眼我长大了,参加工作了,姑婆也变老了,她是在她89岁那年走完她这一生的。而在此之前,为了兑现爷爷生前曾经给她许下“一定给她养老送终”的承诺,我办理薪留职手续,和妻子一起回到了常州老家。
然而对于这时候重回故乡的我来说,不仅凭添了“少小离家老大回……”的那份窘迫,还因为是停薪留职,经济特别拮据,所以当小我20岁的妻子两个月没来“例假”,确定怀上了我们的小宝贝时,我心里那个矛盾,那个犯难,那个犹豫不决,简直是真真正正的“一夜愁白了头”。宝贝啊宝贝,你早不来迟不来,偏偏赶在这个节骨眼上来,你让我们怎么办?你让我们究竟如何取舍啊?如果决定选择留下你,那眼前卧床不起的老人怎么办?按照我们当时所面临的实际情况,我们只能二选一。我们真的是别无他法。考虑来考虑去,权衡来权衡去,我们俩最终还是流着眼泪,做出了最最艰难的抉择,没说的,我们这次回老家来就是为了尽好我们应尽的义务,我们只能忍痛割爱。
那天,我陪着妻子刚从医院回到家,菊娣八八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消息,我俩前脚刚进家门,她后脚就拎着一篮子新鲜鸡蛋,另外还有红糖和百合跟了进来。她轻轻放下手中的东西,就冲我发起火来:“你们好不容易怀上,却被你个小佬(孩子)当成儿戏,你叫我说你什么是好?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可以不找人商量一下,就这么草率了事?”
我明白菊娣八八的意思,于是赶紧向她作出解释,同时也向她简单描述了我们所面临的客观现实,谁知我不说这些还好,一说这些,她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呀你呀,你是真没把我这个八八当回事啊!是,不错,你们这次回来的目的是为了服伺老的,你们的负担也确实有点重,可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多少次,每次都是催着你快点要个小佬(孩子),趁我手脚还麻利,还能动,能帮你的,就一定会帮。这话我对你说过多少遍?你是不是把我说的话当成耳边风了?好不容易才怀上,说不要就不要了?”
埋怨归埋怨,但毕竟木已成舟,覆水难收了,菊娣八八在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之后,就不由分说,把我拉到了厨房,一边亲自动手在水池旁清洗她带来的新鲜百合,一边老师教学生般做着各种指导,新鲜百合应该怎么做,鸡蛋红糖应该在锅里熬多长时间……一句话,所有的注意事项,几乎都是事无巨细,耳提面命,几乎都是千叮咛万嘱咐,临走又特别提醒我们:“虽然是‘小月子’,但却万万大意不得。”其心,其情,其忱,远胜一个母亲对儿子深邃无边的关怀、关切和关爱。
光阴如梭,时间一晃,又翻过了无数个春夏秋冬。没想到,菊娣八八却在熬过“三年疫情”之后驾鹤西去了。
所以疫情解禁后的第一个清明节,我们从合肥出发去常州的路上,我就跟妻子说好了,到天府灵园之后,先不急着去壁葬区祭拜爷爷和姑婆,而是先去服务台,向工作人员打听清楚路菊娣八八(的具体安葬位置,然后再到园内固定的焚烧区烧纸,烧完纸之后,再按顺序一一去进行祭拜。
然而,天府灵园的工作人员在电脑上面,无论输入路菊娣的名字,还是输入她女儿萍萍,儿子国平等几兄弟的名字,结果都是“查无此人”。不应该呀,因为按照行政区划,老家这一片区域的人过世了,都是统一安葬在天府灵园的,菊娣八八怎么会成为例外?服务台的工作人员见我双眉紧锁,脑门上打满了问号,为了打消我的疑虑,她干脆将电脑显示屏转到了我面前,然后当着我的面,再重新一一输入所要查询的人名,结果仍然是“查无此人”。
面对这样的结果,妻子说,实在不行就给萍萍或者国平打一个电话问一问吧。
我沉吟许久,最终摇了摇头。妻子疑惑不解,问我为什么不打电话问一问?我抬起头,先是心情沉重地、久久地仰望着蓝天,之后才慢慢地低下头,平静甚至面带微笑地回答妻子说:“这样一来,菊娣八八那副笑弥勒佛的模样,是不是就永远活在我们的记忆当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