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赴台见闻
◎谷忠瑛
在伯父三番五次的邀请下,我们用半年时间办理的入台《通行证》终于批下来了。
2000年7月25日,我和六十五岁的父亲正式赴台探亲。
其实,在去台湾的前十天,父亲就在为赴台做前期准备工作,他不顾六十五岁的身躯,用他高亢兴奋的情绪,向往的心情连走带爬地翻山越岭,到渔山七庄界山顶谷家买了六斤蜂糖,回家后担心不干净,怕在台湾伯父家出丑,用纱布除去一些杂物后才装进两个新买的玻璃瓶里,第二天晨曦,他又下五等图,穿江坪河;上栗山坡到走马集镇购买了五斤毛尖茶,那天回到渔山老家已经是掌灯时分。
父亲怎是觉得千里迢迢去一趟台湾,东西带少了不好意思,故此,也就在我面前含沙射影地说着他理解的人情世故,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去台湾我也必须要准备一份厚礼,更何况伯父给我们父子俩各寄了一千五百美元的路费,我怎不能空手而去吧?
到底带什么礼物合适?我和堂客思索了一个晚上,最终达成一致意见:将火炕头上两腿熏得黑魆魆的麂子肉洗干净后,用炭火烤干胶纸包裹好后装进帆布包里,再就是准备到了张家界后再买两条高级烟,父亲很满意我的安排,也认为我所带的东西勉强可以出得客了。
去台湾的头天晚上,为了确保钱的安全,堂客给我们父子用缝纫机,各缝制了一个拉链布荷包腰带,睡前我就缠在了腰上。
第一次去台湾,我们父子俩兴奋得基本上没怎么睡觉,半夜,我就把一沓人民币(美元兑换的)装进了布腰带里,拉紧拉链后又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三遍。
晚上三点,我就和父亲提着帆布挎包,打着手电筒从渔山乔家村,高一脚低一脚地出发了,过溇水河,爬红花岭,八点一刻就赶到了湖南省的官地坪集镇,我们顾不上腰酸、背疼、腿抽筋、脚麻等,拖着半鞋壳泥巴,裹着一条湿得流水的裤子,挤坐在去张家界的班车上,下午1时30分班车就抵达张家界西站。
张家界这座湘西游景名城,商业意识特别浓厚,一波一波的商贩绕缠着我们,有要我们吃饭的,有要我们住宿的…….好不容易摆脱纠缠,来到候车大厅,我们购得下午三点去广州的火车票,经桃源——汉寿——益阳——长沙——株洲——衡阳——广州,约在半夜子时到达终点站。在灯红酒绿,车水马龙的城市,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们既看到了白领达官,也看到背井离乡,抛家舍子,从事最卑微工作的打工者,尤其是徘徊在火车站周边的乞讨人员,他们那层无法穿透的麻木表情,望着我们父子时,我不寒而栗,浑身上下如麻绳捆扎一样恐惧,夜半三更孤立无助,快速离开这类人群是我们父子俩的唯一选择。
沿着火车站的深巷处,我们找了几家宾馆,门口均站着一群美丽妖娆,穿戴也就只遮羞掩乳,其他部分全部暴露的小姐们,必定我们身上还有一些“碎银”,怕在这个陌生的城市被骗,就没敢入住,继续向深巷寻找而去,宾馆很多,同前基本一样,我们正在一家宾馆讨价还价之时,里面突然走出来几位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汉怒视着我们:“想住也得住,不想住也得住,我们这里不讲价。”我和父亲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了,被迫用两百元人民币包了一房间。
这那里是“宾馆”?就是大杂院里的一个小隔单,一间大房用纸板分隔成四小间,仅仅只能容纳一张床而已,进去就是一股汗臭味加霉气味,卫生间又设在走廊的尽头。“在家千日好,出门事事难”没有办法,我和父亲轮流解完手后,把房门栓死后就和衣上床睡觉了。
从隔壁纸板空隙传出的声音不绝于耳……这就是城市人和去城市追梦人的夜生活,有的白天臣服于生活,装出大款和干部模样,或西装革履,一副金丝眼睛挂在耳朵上…….有的回到家乡装一本正经,而到城市的夜晚,他(她)们又回归于肮脏灵魂的勾当,露出丑陋而淫色的真实嘴脸,进行着收支金钱的交易,这也许就是改革开放前奏曲中不和谐的一点瑕疵,我坚信随着时间的推移,音玄的调节,也就自然而然的调准音正,高亢悦耳了。
在不堪入耳的嘈杂声中,我们实在住不下去了,两百元就住了两小时,聊自宽慰地只当住了两小时的钟点房。四点钟就连忙退房离开了这个“宾馆”,徘徊在火车站附近。朦胧的灯光下,三五成群成堆的人依然很多,有的用漠然的眼光望着我们;有的用仇恨的目光瞪着我们;有的用猥琐眼睛看着我们…….让人心惊胆战,一种从未有过的惆怅袭入心头,勾起我们父子无限的恐怖,只能游走在边缘人少区域,耐心等待新一天的黎明,任凭一股股屎尿味随风㓎入口鼻……。
清晨的广州火车站出口,背包、提袋、拖拉杆箱的人流如潮水般涌来,各种商贩生意客的叫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我们父子盲目的随着一群人,向自称去深圳的早班车挤去,上车的一刹那,我突然明白上当了——改革开放的前沿城市广州,怎么是这般老式陈旧的班车跑深圳呢?车身斑驳;车座破损;车内脏乱,我们父子正准备下车,几个五大三粗的年轻人已经将车门完全堵死,嘴里不停地吼叫着:“只准进,不准出。”一车人都神情呆若地蜷缩在车内,不知如何抉择,那就只能听天由命罢了。汽车在广州去深圳的高速路上还算顺利,除了路途中每人多收二十元钱外也没有其他什么,大多数乘客还是接受了这个现实,只有两个年轻人不愿多交这二十元,被车主扇了几个耳光后,还是极不情愿地交了。
班车到了深圳站后,我给司机一包烟,又把我们父子送到罗湖桥口岸。蓦然回望,我们感慨良多,深圳这个昔日的渔港小村,近几年来的突飞猛进,让我们瞠目结舌,这是伟大时代的产物,中国发展的必然,她就不可能为任何势力所阻挡,相反,她会在沸腾的时代生活中显示出越来越强大的生命力。
在深圳通往香港的罗湖桥上,我们遇见了张丽华女士,她约三十多岁,修长的身材,穿戴潮流,一头波浪式的卷发,淡淡而细长的眉毛和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配刻在她赖看的瓜子脸型上,把港商女性的美表现得淋漓尽致,她用不够标准的普通话,边打着招呼边引导我们向过境站走去。
张丽华女士是我们去台湾香港站的导游,早在一月前,已经在珠海成家的幺妹就和她有了联系,今天早晨幺妹又向她确定了我们父子到罗湖桥的具体时间。香港检查站异常严格,父亲带的五斤蜂糖和我带的两腿黄麂子肉全部暂扣下来,并且开了暂扣单,要我们回大陆时凭暂扣单领取。因香港城市结构复杂,我们又怕在城市里迷失方向,故此,返回时所暂扣的东西也就没有领取,至于他们怎么处理我们也就没去理会了。
偌大的香港候机厅人山人海,黄头发、蓝眼睛、黑皮肤的外国人比比皆是。张丽华女士把我们安顿在候机厅座椅上后,就沿大厅转了一圈再回到我们身边:“去台湾的机票,一人一千九百八十,快把钱给我,我去排队购买。”我们父子提着已经空瘪的帆布包,几大步就进了卫生间,栓好门后从裤裆的布口袋里慢慢地抽出了两千元人民币,张丽华女士攥着一大把钞票笑眯眯地向售票窗口而去,半小时后她把两张机票分别给了我和父亲,又把我们引出大厅,在去九龙的一亭子里安排道:“我还要去接几位去美国和德国的客商,你们就在这个亭子里等着我,千万别乱跑。”
略有点心计的我向她要了一张名片。
时间过得真快,从上午十点不知不觉就到了下午四点,张丽华女士一直没有出现,再加上我们利用这段空时,了解到香港去高雄的机票只需要七百元,她把我们父子各宰了近一千三百元,上当被骗感愈加强烈,父亲更是气得牙巴骨咬得咯咯响,他坚持不去台湾了,要回深圳住宿,然后买火车票回家算了,但我心有不甘,坚持要报警,父亲尊重了我的选择。我们沿九龙路走了约十几分钟,进了一家警察岗亭,警察听完我的报案后,掏出六十元港币说:“你们可能被骗了,快拿着这六十元港币打车回深圳吧。”我气得把钱推了回去:“我们是大陆赴台湾探亲的,在香港被骗,你们就这样要我们回去吗?必须打电话联系一下她,我们需要她的一个交待和说法。”香港警察可能是看我态度比较坚决或说得有一定的道理,拨通了张丽华女士名片上的手机号码,用香港话叽叽嘎嘎讲了几分钟就挂了电话,警察望着我:“你们就在这里等,她马上就到。”不一会儿,张丽华女士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地来到警察岗亭,和几名警察叽叽嘎嘎几句后就把我们带了出来,她极不耐烦地冲我们发脾气:“是谁让你们报警的?是谁让你们报警的?”我气不打一处来:“是我自己要报警的,你要么领我们去机场登机,要么给我们退钱。”张女士看我并不是一个大山里的病猫,可能惹怒了还是一头狮子,她还是有点虚我的倔脾气,连忙拉着我的手,父亲牵着我的衣服,向楼下跑去钻进她的车里,风驰电掣般地向香港机场驶去。
香港机场登机入口,张女士望着我们父子:“快进去,离起飞时间只有二十分钟了。”我用她的手机给高雄的伯父打了一个电话,告知了登机时间。在去登机的传送带上,我和六十五岁的父亲拼命地向前跑着,在离高雄登机口300米时,父亲不知是体力不支还是心急,一个趴匍倒在传送带上,将传送带上的一片人撞倒,几个好像有点身份的人,拽着父亲的衣服要和他理论,我转身推开他们:“一个老人绊倒了,你们要理论什么?误了登机时间谁负责?”拉着父亲继续向登机口跑去。一走上飞机,空姐就对我们说:“快找位置坐好,飞机马上起飞。”隆隆的马达声响起,飞机徐徐地升腾天空,我和父亲喘着粗气,但还是把脸紧紧地贴在机窗的玻璃上,俯瞰着香港这座世界级的金融都市,鳞次栉比的群楼,四通八达的交通,众多的风景和美食吸引了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看着迎风飘扬的国旗和区旗,我百感交集!香港走过了一个多世纪的风雨历程,终于挣脱了殖民地枷锁,回归祖国。
一个多小时后,飞机徐徐降落在高雄机场(又名小港机场),我们填写完表格后出机场,已经是掌灯时分,伯父和他的儿子、女儿已经静候在出口处外多时。我们第一站是去85大楼观高雄夜景,两辆轿车穿行在高雄这座繁华的港海城市,向大楼快速驶去,夜晚的高雄褪去了白天工业化的外衣,呈现出迷人的夜色。85大楼曾问鼎台湾第一高楼,这里是俯瞰高雄美景的好地方,能见度好的时候还能看到屏东外海的小琉球。站在楼顶放眼望去,夜幕降临的高雄是万家灯火点城市,五颜六色的霓虹灯闪烁不停。
我们观赏完高雄夜景及吃完晚饭后,来到伯父家里已是半夜子时了。伯父对我们父子的到来显然是作了充分的准备,在高雄三层楼房的家里,更换了空调及部分家具,还在他的卧室添加了一张一米八的新床。我和父亲在像“腰子盆”的浴缸里洗完澡后,就上二楼和伯父休息了,伯父和父亲睡一床,我睡在挨着的另外一张床上,那一晚,他们俩兄弟是继二十二年前(1988年),伯父回湖南桑植县返梓探亲后的第二次见面(也是伯父离家四十七年后的第二次见面),1988年伯父在桑植只停留五天,又因人多嘴杂忙于应酬,故此,伯父和父亲的交流并不多,离别后的这二十二年时间里,双方也只有书信来往,没有机会长谈…….今夜无眠要彻夜长谈,也是75岁的伯父和65岁的父亲特别兴奋的一件事情,也是期盼已久的一件事情。
这一夜,我睡意全无,既是忠实的听众也是虔诚的记录者。
伯父娓娓道来:“1943年,从湖南慈利县城青年从军后,先后参加了第六战区抗击日军的鄂西会战,常德会战,因为作战勇敢加上头脑灵活,在部队里还算一个知识分子,1944年被抽调到团部当了一位文秘,1946年被国民政府保送到上海一所大学学习工程机械专业,1948年随陈诚建设兵团到台湾后,继续在台北攻读工程机械系专业,1951年分配到台北一所大学任工程机械系教师,1956年调高雄一所大学继续任工程机械教授直到退休…….。”
伯父,这位国民党老党员在我的心中,是一位学识渊博又极有城府的长辈,他把临歧离情的经历凭枕疑思后,以“谙尽”的离乡离亲滋味,曲折委婉地表达给我们,又抒发了自己一生没能看到祖国统一的“单栖踪迹”的苦况和“多感情怀”无法排遣心情,他的话语里笼罩着浓重的感伤;悲凉的情调,今夜向我们表达出来。故此,伯父用最现实的办法来解决他的苦闷,不惜一切代价地把儿子从台北大学本科、研究生毕业后,果断考送到美国的俄亥俄州读托福大学五年后,再回到台湾新竹科研院工作(现在大陆工作)。
伯父虽然离开我们已经十二年之久,儿子在他老人家去世之后能来大陆发展,也算圆了他一生的梦。

谷忠瑛,男,1964年4月生人,中共党员,湖北省鹤峰县退休教师,恩施州作家协会会员。代表作电视剧《拓荒人》,电影《家乡的那洼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