颖姐
文/毛韬
颖姐是我四舅舅的独生女儿,她的名字叫顾颖。颖姐是上世纪60年代在中国戏曲学校毕业的优秀学生之一。
据颖姐撰写的自述中所写道:“世间有许多父母把他们未圆的梦寄托在子女身上,我的双亲亦如此。父亲希望我能进大学作学问,母亲则希望我学戏作京剧演员。我十三岁时,当父亲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主宰时,母亲作主,让我报考戏曲学校。只是我已读初中,超过了学演员的年龄,只能报考京剧伴奏专业,也算是圆了母亲大半个梦。母亲邓琼瑶年轻时在上海观赏了梅兰芳先生的演出后,便成了戏迷,一心要学戏,梦想有朝一日也能身著华丽的戏装粉墨登场。但这不是外婆对女儿的期许。我的外婆邓厘士有著传奇般的经历。外婆出生于川西平原一位子女众多,清贫的私塾先生家庭。不仅美丽且绝顶聪颖。十六岁时为了逃脱兄长安排的婚姻,只身来到川北执教,并成为江油女子师范学校的校长。外婆的夫家一状告到县衙门,县官怜香惜玉,竟准外婆离婚,这在清末几乎绝无仅有。为避夫家纠缠,外婆拐著一双半大不大的脚,(白天缠,夜里偷偷放,虽未成三寸金莲,但终不似一双天足)坐滑竿到重庆,沿江而下来到上海考取了庚子赔款的公费留学生,是清末为数不多的女留学生之一。外婆从英国爱丁堡大学获得医学博士学位后回国定居上海。因外婆反对母亲从艺,母亲后来考进了四川大学外语系,虽能用英语流利地背诵莎士比亚的戏剧,但终其一生未能如愿学京剧,只能寄望于女儿来圆梦了。”
实际上,颖姐她自己并不喜欢学京剧伴奏专业,由于遇上五十年代至六十年代的许多政治运动,导致家庭状况出现了较大变故,实在无奈只能去戏校学习这个令她很不喜欢的戏曲专业了。所以,后来颖姐告诉我说:“初进校时,跟随身材瘦小精干不苟言笑的马子均老师学打击乐,学念锣经觉得好笑,学板鼓鼓楗经常打飞。跟从黄宝炎老师学唱腔时老跑调似鬼哭狼嚎又只想哭,学拉二胡吱吱拉拉则活像杀鸡杀鸭,呕哑噪杂难为听。从小读书是优等生的我沮丧之极,想退学实现我的大学梦。但是家庭出现的变故,已经无法承担读大学的所有费用,而戏校免学费包食宿,可以减轻家庭经济上的压力,并且校方也劝我留下,认为我有天资,我终下决心留校学习。后来,我有机会受教于王鹤文老师。王老师给我细扣了梅派的《生死恨》和张派的《女起解》。师生合奏竟然珠联壁合严丝合缝大呼过瘾。王老师惊讶我的悟性,希望我与北京师生合作一段,可惜此愿望终未能实现。我在戏校学习时,还十分有幸师从梅兰芳先生的笛师迟景荣先生习昆笛。我最实受的一出戏是《游园惊梦》。每个气口,迟老师均一一指点,从不开口唱的我,居然喜爱上了昆曲,有滋有味地吟唱至今未忘。艺精于勤,迟老师要求我须每天练习。尽管笛子是我的副修课,我坚持每天清晨吹上一小时,故多年后我仍能操笛演出。”
颖姐又说道:“如果说我的前半生从业京剧是为圆母亲的梦,那么1988年我来到大洋彼岸则是为了完成父亲对我的期许,亦是为圆我自己的读书梦。通过自己十年的刻苦努力,我最终于2001年底五十五岁时从美国名校加州大学柏克莱分校亚洲研究系毕业,并被选为毕业生代表在全校毕业典礼上致词,这弥补了三十六年前我从中国戏曲学校毕业时因文革爆发而未能举行毕业典礼的遗憾。甚至是我的求学经历,被报道在柏克莱加大亚洲研究系的网站上,当地中文报纸《世界日报》亦作了报道。” 那时候,我的颖姐又成为大洋彼岸最优秀的学生之一。
2017年2月4日夜里(美国时间:2017年2月3日早晨9:01分时),我在准备上床睡之前,想打开电脑邮箱看一看夜晚是否有新的邮件时,突然收到了颖姐从美国加州发给我的一封告别信件。她在信件里写道:亲爱的韬弟,春节好!我近2月来身体急剧恶化。胃痛,进食困难。11月作CT查不出癌肿瘤,也看不到癌扩散。但医生说我的症状就是癌扩散。体重降到75磅。不能开刀,不能化疗,只能设家庭病房安抚看护减轻痛苦。目前护士每周来家两次。报告医生调节止痛止吐剂量。别无他法。回顾我的一生我没什么遗憾的了。我努力了,尽力了,实现了我的读书梦,从世界顶尖大学毕业并代表毕业生致辞,若我父母有知。亦会感到无比欣慰……。
请韬弟与我保持联系,祝韬弟全家健康平安!
这封信的最后写着:颖姐于病中……
此刻,虽然已经是半夜三更了。但是,我的心里非常难受,再也无法入睡了,所以我给颖姐写了回信,我写的回信内容如下:
《立春思颖姐》
夜半接姐信,惊悉姐病重,
辗转思姐痛,彻夜难入眠。
前年姐弟见,相聚老屋内,
回忆童趣事,历历在眼前。
颖姐去后园,眺望四院楼,
叹说此地生,今回世道圆。
姐弟相聚欢,品尝西湖鱼,
姐叙咽食阻,弟心很不安,
嘱姐去检查,盼姐安康乐。
夜伴颖姐寻,童年老街坊,
漫步川公路,寻访童年居,
老屋虽已拆,风貌依如故。
探访旧学堂,回想小辰光,
记得从前事,总盼颖姐归,
每逢喜鹊叫,颖姐回家来,
手提竹篾篮,板鸭水蜜桃,
琴儿弹起来,曲儿真好听。
一九八七年,颖姐离开家,
告别兄妹们,跨越太平洋,
颖姐携古筝,闯荡美利坚,
世道难预测,一路很坎坷。
自学彼国语,吞咽西洋食,
攻读伯克莱,突颖全美校。
报章刊登彰,弟妹之楷模,
家族之骄傲,国家之栋梁。
颖姐去锦江,带来新气象,
学子敬颖姐,学业大长进。
二O一七年,颖姐去彼岸,
整整三十年,如梦一瞬间。
母亲在世说,人生是场梦,
条件好一些,其梦就好些,
条件差一些,其梦就差些,
不散之宴席,从来不会有。
母亲出生时,教堂洗过礼,
故世前一夜,天送安魂曲,
母亲随耶稣,去了天堂里!
亲爱颖姐啊,听福音信主,
基督保佑您,不再受苦难,
我们姐弟俩,同舟渡苦难,
在世好姐弟,来世再相聚!
颖姐读吾信,感慨又叹息!之后,她关照丈夫,把韬弟的来信转发给她所有的亲朋好友们,让大家都读读,回忆一下往日的时光……
那年中国农历惊蛰之日,早晨9点多钟,或美国加州时间3月4日夜间9时许,我痛悉颖姐已经走了。从她2月3日(立春日)写给我的最后一封《决别信》,仅仅只相隔了短短30天的时间。
颖姐去大洋彼岸整整30年,这次决别又短短的30天,两个数字都是30,30+30等于一个甲子数字,甲子是个大数字啊!哪会那么巧合呢?
那天下午,我将颖姐已经走了的情况,告诉了小妹毛健、吾妻张萍和妹夫顾正德,大家都十分难过。正德叹息道:“前年颖姐来沪看我们大家时,我隐约地感到可能大家不会再有机会见面了,所以才特地拍了几张最后的留影照片”。小妹也说道:“颖姐来看看虹口北四川路的四院出生地,看看虹口区的川公路童年居,可能也是有一种人生情怀和离别的暗示吧!”。我却写信给颖姐说:“人生是一个圆,颖姐在地球上画了一个很大的圆,最后仍旧回到了她出生的虹口老地方。”三十年来,颖姐闯荡大洋彼岸是十分艰辛坎坷的,能真正读懂这份坎坷和磨难的,可能只有我了。颖姐在这三十年来“风雨艰辛”的日日月月之中,每每遭遇到不悦,需要倾诉心语之时,颖姐总会打越洋长途电话来,找我这个弟弟倾诉一下,所以颖姐每次电话述说,总会长达一个半小时之久。由此可见,心中之不悦与痛苦,是一定要找人叙述出来,才会感觉心情会好受一些的。
三十年来,我曾多次劝慰她,不要太执著、不要太认真,多多善待自己,多多照顾好自己。我也曾劝慰她,多多“以文会友”,撰写一些她往昔人生难忘的故事,让大家一起读一读,让大家一起共同分享一下,姐姐也能够从中得到一些人生的快乐。
于是,颖姐在2003年就认认真真地撰写了一篇《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一一献给亦师亦友的胡琴演奏家、胡琴教育家张素英女士》的文章,这篇好文章被《中国京剧》杂志2003年第11期全文刊登。当她获悉自己的文章在国内被同行友人们广泛阅读时(注:当年颖姐在中国戏校的老同学李朝贵、王小春、陈慧娟等许多人,我都认识和熟悉,因为我曾经多次帮助姐姐送信件或送物品去过他们的住所),所以每当许多老同学、老朋友相聚在一起,谈论起这一篇好文章中的点滴回忆情景时,此刻颖姐心里总是充满着欢快和喜悦。由此,不悦之心情,也就烟消云散了。至今,人们还能从各种网络媒体上,阅读到颖姐的这篇好文章。
之后,在2006年6月,颖姐又撰写了一篇《梦从这里开始……》的文章。颖姐写完这篇文章时,第一时刻就打越洋长途电话给我,她朗读了这篇文章,可以说我是这篇文章的第一位读者。这篇文章的开头:“从中国大陆到大洋彼岸,从少年到步入中老年,人生实在是一个不断筑梦、寻梦、圆梦的历程。” 颖姐撰写的这篇文章结尾:“祖孙三代人,为了寻梦圆梦,纵贯世纪,横跨大洋,蹉跎坎坷,奋斗求索。生命在延续,梦也生生不息……。”

作者简介: 毛韬,1955年7月出生,上海南汇人,旅游经济师,现在担任民建上海市委经济与社会发展研究院研究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