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岁月如歌
——曹庄往事之一
曹英柱
那年,1972年,我国就像个不成熟青年,时不时来个疯狂运动。那月,又是一年的仲秋,本该是最具诗意的季节。然而“资本主义尾大不掉”的谣言甚嚣尘上,不知从哪里刮起一股“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妖风。我们地处鲁西南平原的一个普通村庄,也处于风雨飘摇之中。
大街的墙壁上,电线杆上,到处都有石灰大标语“宁要社会主义草,不要资本主义苗”,“人民公社万岁”,甚至厕所里,还有各种大字报。高音喇叭里也播放着“社会主义好”歌曲。割资本主义尾巴就是不准搞私人经营,大的如私人办养殖场、果园、菜园、个体小企业,小的就是超标喂养畜生家禽,超标种植花草树木。到处都割。
大勤、金童和锁住是曹庄的三个年轻人,三人同庚,都是小鬼子投降的第二年出生。他们的祖辈世代务农,勤劳纯朴,安贫乐道,面朝黄土背朝天。种植就是他们生活的全部希望,土地就是他们的命根子。累了,就躺在垄沟里休息,枕着松软的泥土,呼吸着鲜土的气息,看着天上的云,仿佛和大地天空融为一体,感到那么踏实,那么温暖,所有的劳顿也消失了。
大勤的爹死的早。大勤一岁时他爹被国军抓了壮丁,据说被流弹击中打死了,尸体也没见着,大勤奶奶哭瞎了眼。大琴娘眼见一家老的老小的小,生活无着,一根细绳了解了生命。从此,大勤与奶奶相依为命,直到19岁时与枣花结了婚。枣花的肚子也争气,不到两年生了一儿一女。大勤是个勤快人,也是个孝顺人。他少时没条件读书,没文化。他羡慕读书人,敬重读书人。他不知道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但他明白读书可以让生命增光溢彩。他就想让孩子好好读书,混出个人样来,就像他的邻居金童那样识文断字,啥道理都懂。孩子不读书就会像他那样,是个睁眼瞎,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给孩子买个习字本,买个铅笔也需要钱。他家底薄,没积蓄,只能靠喂鸡养鸭换出点钱来。
他打心眼里喜欢饲养鸡鸭鹅狗,还有猪和羊,尤其是养鸡。他有一百个养鸡的理由。公鸡司晨,母鸡下蛋。一只鸡,值不了仨瓜俩枣,但鸡可以生蛋、蛋又可以生鸡,无穷无尽,说不定最后还能换头牛呢。即使只生蛋,一天生一个,百天就是百个,一年呢,两年呢?那可是一本万利的鸡屁股银行,像摇钱树!话再说回来,就算那些都不是,不是还等着卖了鸡蛋换柴米油盐、针头线脑吗?
他掰着指头算账,一个鸡蛋7分钱,两个鸡蛋一斤盐。有了盐,就可以腌萝卜咸菜,冬天就有咸菜吃。人吃了盐,身上就有力气。把鸡蛋偷偷地拿到集上去卖,也可以换出钱来。他那个瞎眼奶奶有痨病,瘦骨嶙峋,青筋露出,也要营养一下,每隔几天吃上一次鸡蛋。
因此两口子对养鸡十分上心。夏天里抽空也要整出点草叶带回家给鸡吃。他还督促孩子放学后去地里捉豆虫、蚂蚱,放到玻璃瓶中。第二天早晨,一群鸡从窝里噗噗愣愣飞出来,把瓶里的虫子往地上一撒,鸡吃的十分欢快。两口子就高兴的笑了,好像鸡蛋已经躺在鸡窝里一样。
哪知道兴起了割什么资本主义尾巴,这割他家尾巴的还是锁住。
锁住家庭条件好些。他自小身体单薄,不愿意下地干活,脸朝黄土背朝天不是他的未来,他的目标就是读书做官,“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是他的信条。但他实在不是读书学习的材料,算个数17加18,坑坑吃吃老半天,憋红了脸也说不出来,急得直抓耳挠腮。好好歹歹读完了高小就辍学了。
可是他一肚子坏水,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都占全了。他还有一项本领,就是见风使舵,阿谀奉称。因与公社书记有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又会讲政治,跟形势,在七十年代初当上了村支书。
眼红大勤家的日子,借着割资本主义尾巴的由头就想生事。他不好意思直接下手,更不敢直接到他家里去,大勤身高力壮,能把他像抓小鸡子一样举起来,扔出一丈远。就指示民兵队长带领一帮人,强行去抓大勤家的鸡。大勤和枣花左拦右阻,呼天抢地。那只芦花大公鸡也扑棱开翅膀,伸长脖子,摆出与入侵的敌人决斗的架势。但好手不及人多,终究抓走了几只母鸡,端走了鸡蛋框子,直弄了个鸡飞狗跳。胳膊拧不过大腿,形势逼人,没啥好办法。
家里的零花钱少了,奶奶的营养也没了。秋意渐浓,阴雨连绵,气温骤降,老太太又受到惊吓,痨病加重了,咳嗽声一阵紧似一阵,喘不过气来,吃了中药吃西药,还到公社卫生院打了吊瓶,都不管用,眼一闭,腿一伸,竟然一命归西了。金童和众邻居帮着大勤料理了老太太的后事。
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件事,一是生,一是死。锁住这下可捅了马蜂窝。
大勤的老婆枣花可不是省油的灯,咽不下这口气,她的刀子嘴就有了用武之地。她爬梯上房站到了屋顶上,拍着大腿扯开嗓子指桑骂槐,指东骂西,说什么猪狗不如,没有人味,生了孩子没屁股眼。她用最形象最贴切最恶毒的语言问候了坏人的祖宗十八代。锁住明明知道骂的是他,恨得牙根痒痒,虽然气不过,但人家又没有指名道姓,无可奈何,只能干生气。
其实,论起来大勤和锁住,他们各自高祖父的爷爷就是亲兄弟两个,向上数八辈,就是一家子,还没出八服哩!
枣花骂了几天,出了恶气。眼见无人应战,时间一长,没了趣,也就偃旗息鼓了。
从此,大勤就没了精气神儿,变得懒惰起来,在生产队里劳动就是磨洋工,混工分,出工不出力。生产队长分派活计时,大家都不愿意与他合伙干,落了个懒汉的名声,当然乡邻们也只是在背后私下里这样叫他。他常说的一句话,多干有啥用,勤快有啥用,又不多挣工分?又不能干自留地?
曹庄村就是这样,吵吵嚷嚷是常事,没几天就消停了。不久,锁住又带人亲自来到了金童家里。
金童的绰号是“酒桶”。一听到“酒桶”两个字,人人都会想到酒囊饭袋,见了酒双眼放光,天天喝,顿顿喝,一喝就是烂醉如泥,酒气冲天,走起路来东倒西歪。有时难免会吐了一身一地,脏兮兮的。不是在街上胡言乱语骂大街,就是在家哭爹骂娘打老婆揍孩子,家无宁日。
但金童不是这样,他不是个酒晕子,而是他酒量奇大,也许是遗传于他的老爹,据说三斤不醉,反正没人见他喝醉过。金童喝酒不馋酒,每次最多喝半斤。酒后与常人无异,甚至酒后说话更精神,做事更爽利。他能说会道,读过几年书,懂大道理,还跟着村里的老武师学过三拳两脚,有一把子力气,干农活也是个好把式。在曹庄这个小天地里,算是能文能武,文武双全的人了。谁家的孩子订婚换书,必定请他去。新媳妇回娘家陪着新女婿上门,他也是不二人选。
金童脑子灵光,在小院里开出了方方正正的一小片地,种上了黄瓜、茄子和辣椒。他把菜地打理的整整齐齐,半个院子郁郁葱葱,招人喜欢。家里吃菜全靠它了,有时还送给邻居。彼时,大喇叭整天声嘶力竭地喊: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斗私批修……,他就像没听到似的,这与他毫无关系。
金童被人举报,锁住带了人来,准备割尾巴。
“金童,你屋后边种的梧桐树都12颗了,是不是该砍掉6颗?”
金童满脸堆笑,点了点头,递上一颗用来招待客人的洋烟,用火柴点上。他和锁住共同对着堂屋门口,看着门框上的对联:梦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
锁住笑了:“当然,栽树也不容易。看你态度好,给你个面子,下不为例。不过你这菜太多了,得砍掉。我也是完成上级任务,没办法。”
金童不做声,也不让她老婆哭闹。那帮人就在菜地里毁坏了一通,顺手拿走了一些茄子和嫩黄瓜。等那帮人走了,他老婆看着倒塌的黄瓜架,歪倒的辣椒和茄子,说咋办?金童说:锁住也是没办法,上面的人跟着呢。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走一步看一步吧。
过了没几天,风声过去。他把大门紧闭,一边愉快地哼着“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的歌曲,一边带领全家人把东倒西歪的辣椒和茄子扶正,培上新土,把黄瓜架好,还补种上了菠菜。后来那些人再也没来过,全家人又照样吃上了蔬菜。这些是我们左邻右舍后来知道的事情。
金童与大勤是邻居,同时遭了难,避免不了相互来往,共同谈论谈论形势,发发牢骚骂骂娘,吐槽一下当权者们。这不中秋节前的某天中午,闲来无事,相约喝起了酒,吐一下心中郁闷之气。
酒酣耳热,相互打赌,金童说:“你能把2斤月饼一口气都吃掉,我就再白送你2斤月饼。如果吃不下,就得输回4斤月饼。敢来不?”
大勤把烟狠狠地吸到肚子里,再从鼻子眼里冒出来,成了一个圈。他想起老婆孩子一张张菜色的黄脸,他娘去世前皮包着骨头的身体也在眼前晃动。家里生活清苦,食物刚能果腹,七八个月饼对他也是不小的诱惑。
半斤烧酒下肚,大勤头脑一热,斜了金童一眼:谁不敢是孙子!
他说话由开始的舌头柔软,口吐莲花,到现在舌头根子发硬,说话结巴,显然是酒精起了作用。
大勤抓起来一块月饼,像是有深仇大恨,狠狠地咬了一口,狼吞虎咽起来。本来已经吃了不少酒菜,又硬生生地吃下那么多月饼,平时囔囔的肚子一下子塞进去那么多硬食,肠胃受不了,撑坏了肚子,疼的在地上打滚,直翻白眼,当时就进了医院救治。枣花直骂大勤没出息。
晚上,一轮弯月悬挂在空中,周围几朵云绕来绕去,月光有些朦胧,婆娑的树影在晚风中摇曳。金童站在黑魆魆的院子里,静静地想,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人在低谷的时候,要低头默默做事,月亮总有圆的时候。
1978年,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大喇叭里播放着“实行生产责任制,搞活经济”的政策。全国农民一片欢腾,欢欣鼓舞。
人争一口气,佛为一炷香。“懒汉”大勤和“酒桶”金童撸起袖子,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两人经过多方考察,反复论证,认为农民填饱了肚子,就会建新房改善居住条件。砖是建房的最基本材料,必不可少,需求量也大,销路绝对不是问题。于是贷了款,合伙筹建了一个砖瓦厂。懒汉不懒了,大勤又成了勤快人,他有的是力气,事事抢在前边;金童仍像当年,小酒自然该喝就喝,精心谋划砖瓦厂的一切。二人雇了左邻右舍当帮工,还拉上了老婆孩子齐上阵,既是老板,又是工人。等待第一炉砖出炉时,两个人忐忑不安,那滋味就像等待老婆生孩子一样紧张。哪知道千辛万苦烧出的第一炉砖就残缺不全、缺角少棱、半生不熟,成了废品?!
锁住听说了,暗自冷笑:没有高梯子还能上高房?没有金刚钻揽啥瓷器活?泥腿子还能办企业?自己多大能耐还不掂量掂量?
金童和大勤可不是孬种。开工没有回头箭,谁也不能当逃兵。金童下了血本,花大价钱从别的砖瓦厂挖来一个烧砖师傅。第二炉红砖出炉,大获成功。第三炉、第四炉……每一炉都是一叠钞票。当年不但还了贷款,还有盈余。他们两家都成了远近闻名的万元户,建了新房,添置了家用电器,买了拖拉机,成为第一批富裕起来的农民。他们腰杆子粗了,声音洪亮了,走路都是抬头挺胸的。
锁住的村书记是当不成了,村民们都选举金童做带头人。人要脸树要皮,他还要养老婆孩子。吃拿卡要没了机会,他就安心种地当农民。只是看到金童、大勤发了财,他就很不明白,难道真的变天了?不割资本主义尾巴了?
多年后,金童一边惬意地喝着小酒,一边听着董文华深情地唱“春天的故事”,从书本上抄下这样一句话:真正改变命运的,并不是等来的机遇,而是我们的态度。不要畏惧暂时的困难与挫折。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
2024年9月15日

曹英柱,山东菏泽人,曾用笔名“草竹”。从事建筑工程机械行业,机电工程师,业余喜欢文学、历史。发表多篇散文、小说、随笔等,作品散见于《济南日报》《山东大众》《齐鲁晚报•齐鲁壹点》《山东商报》《重庆原创文学》《茌平文苑》《牡丹文学》《山东金融文学》《时代文学》《郓城文艺》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