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打场,是指水稻收割以后平铺在场地上用石磙碾轧脱粒。自打收割机普及以后,农村就再也没有这项农活,当年打场的主要工具一一石磙,现在连农村娃娃都不知道那是干什么用的。不过,在我们小时候的农村大集体年代是没有农业机械的,水稻成熟后要一把一把地收割,上场以后要一场一场的碾轧脱粒,所以,每个生产队都有一个很大很大的打谷场,在我们老家叫“稻场”。当然了,稻场并非只打稻谷,小麦脱粒也在稻场上进行,只是因为家乡属水稻产区,小麦种植面积小,而当时农村人住的都是土坯茅草房,麦秸草是建造茅草房的上等材料,为保证麦草的完整性,家乡的小麦脱粒都是用连枷敲打,所以小麦脱粒就直接叫“打麦”,水稻在场上碾轧脱粒才叫“打场”。

打场之前要先整理场地,就是用锄头把场上坑洼不平的泥土刨开,然后耙碎耖平,如果泥土太过干燥还得浇上一遍水使其达到半干半湿,再撒上草木灰和麦稳子用石磙碾轧。轧场的石磙只能用人工推动不能用牛拉,因为牛的身量重会在场上留下深深的牛蹄印,影响场地平整。生产队的稻场很大,每次轧场都得出动四、五个石磙十来个满劳动力,半干半湿的泥土经过反复碾轧以后就如橡胶板那样平坦光滑而瓷实,收稻期间如遇小雨,稻场会完好无损,但若遇大雨或是赶上连阴雨天,晴后还得重新整理。宋代诗人范成大在《秋日田园杂兴》里就有“新筑场泥镜面平,家家打稻趁霜晴”的诗句,可见历来打场都是要先平整场地的。

我们家乡雨水充沛,割稻季虽然不像“三夏”期间那般既要忙收忙种,还要忙着田间管理,但是水稻成熟也得趁晴天抢收抢打,否则一旦遇上绵绵秋雨,沤坏了稻谷沤烂了稻草,这一年全队的人和牛都要打饥荒。白天稻场是要晾晒稻谷的,打场一般都安排在晚间进行,月光明亮的夜晚就着月光,无月的夜晚会在场边悬挂几个烧柴油的夜壶灯挑灯夜战。
我们家乡有一句老话说是“过了七月节,夜寒白天热”。七月节指的是农历七月十五的中元节,意思是说过了七月半,昼夜温差逐渐加大,中午虽然骄阳似火,到了夜间天气就会凉快下来。我们小时候家乡水稻都是一些老品种,一般都是农历七月下旬和八月上旬收割,所以,打场的夜晚一般气温比较宜人。
农村大集体时参与夜晚打场的大都是些男社员和尚未成家的女孩子,因为成了家的妇女晚上家务活多,加之打场也用不上那么多人,所以妇女大都不用上场。晚饭以后,人们陆陆续续从四面八方赶到场地,把白天挑到场上的稻捆子打开抖乱均匀地撒在场上,等到整个场地铺满以后,铺场的人退到场外,各自三五成群自由组合,或谈天说地,或吹牛闲聊,精力旺盛的小青年有的还参与孩子们的玩耍,在场上表演斗鸡摔跤翻跟头。铺场的人退场之后,四、五个牛把式各自带着水牛拉着石磙进场,转着圈儿在铺好的场上碾轧,全面碾轧一遍之后牛和石磙退到场外,立马就有人喊“翻场了”,休息的人立即拿着杨扠进场,把稻草里的谷粒抖落,再把草翻个身重新铺到场上,牛把式带着牛和石磙再次上场碾轧一遍,稻草上的谷粒基本上都脱落了,牛和石磙也就完成了当天晚上的任务,老牛由放牛娃牵回牛棚休息。这时候场上的人全体出动,有的用杨杈将稻草里的谷粒抖落,把稻草扠到场外一小堆一小堆暂时码放着,有的用筢子把场上的碎草划拉到场外,然后划板、木铣,大扫帚齐上阵,推的推,拉的拉,扫的扫,把稻谷归拢到一处,等候次日晒干扬净入仓。农村大集体那些年,大伙儿一块劳动,相互交流,说说笑笑什么活都能干得热火朝天,夜晚的打稻场更是欢声笑语不断。收工之前队长会指派几个男社员留下看场,其余的各自回家睡觉。

我们生产队稻场位于生产队中部,远离宅庄,西南两面临水,东北两方靠田。现在想想当年生产队选在那里建稻场是很科学的,远离宅庄又临近水源,不仅利于防火防盗,还可以防止家禽家畜到场上遭踏粮食。由于远离宅庄,稻场除了夏秋收获季打场热热闹闹以外,大部分时间只有五间装粮食和大型农具的队屋,三间磨粉磨豆腐的小作坊和两个大大的草垛悄然伫立在那儿,孩子们平时是很少去场上玩的。但是到了秋季打场的夜晚,全队大大小小的孩子都喜欢往那儿跑。记得小时候孩子们听说当天晚上生产队要打场,晚饭后就会迫不及待地往场上跑,趁开工之前光着脚丫在新轧的场地上追逐、打闹。那时候农村很是贫穷,天气暖和以后孩子们经常打赤脚,脚底板接触的都是些坑洼不平的黄泥巴地,能在凉冰冰光滑而瓷实的地板上来回奔跑实在是一种享受。铺场开始以后,孩子都会学着大人的样子参加,因为铺场是没有技术含量的,只要把稻草抖乱均匀地撒到地上即可。男孩子特别眼馋牛把式甩着响鞭轻松自如指挥牛拉石磙的潇洒劲儿,一次,老李家的娃子不知用什么方法说动一个牛把式,得到了牛的指挥权,但是牛绳牵到他的手里以后,任凭他怎么吆喝老牛就是站着不动,气得他用力抽了老牛一鞭,老牛不仅没按他的指挥往前走,还头一甩用角把他撞飞两丈开外,好在场上铺满稻草,人没受伤倒是引来一阵轰堂大笑。
孩子们最喜欢在碾轧得平平整整的草铺上玩耍,有的打滚,有的扎跟头,有的干脆四仰八叉躺在草上看月亮数星星。初秋的夜空明净而高远,广浩的苍穹如同一个偌大的铁锅倒扣在大地上,满天星斗闪闪烁烁,好像蓝墨色的天幕上镶嵌了无数发光的宝石,群星荟萃的银河光闪闪亮晶晶的自南而北横跨天际,河东的牵牛星和河西的织女星给人无限遐想。北斗七星如同一个巨大的勺子挂在北边的天空上,并随着季节不断转换着斗柄指向,据说古人曾以斗柄指向辩别季节,先秦典籍《鸮冠子》记载:斗柄东指天下皆春,斗柄南指天下皆夏,斗柄西指天下皆秋,斗柄北指天下皆冬。家乡人称北斗星为“船把星”,为什么如此称呼原因不得而知。小时候我们那里曾有一段时间流行说北斗星的快口:“船把星,计七个,东出西落,南转北磨,说七遍,打酒喝”。意思是一口气能说七遍,就是好汉。记得当年夜晚我们仰望星空,曾不厌其烦地反复说这个,有的一口气能说十三、四遍,有的憋足气也只能说五、六遍,现在知道那是检验肺活量的。

捉迷藏是孩子们每晚必演的节目,打稻时节场上的垛比较多,有头年存下来的旧草垛,有新近脱粒还没晒干随便堆放在场边的鲜草垛,还有码放在场上等待脱粒的稻垛;垛与垛之间,有的距离远,有的紧挨着,空隙多,捉迷藏的孩子大都爱躲在草垛缝隙处。记得一个皓月当空的夜晚,参加捉迷藏的胡家小三子看到四周都是明晃晃的,害怕藏不严实轻易被人找到,便使劲钻到一个草垛窟窿里,大家左找右找都没发现。而孩子们的兴趣往往是多变的,这时候突然有人提议改玩斗鸡,于是捉迷藏的男孩子立马分成两队开展斗鸡比赛,女孩子在旁边呐喊助威,大家压根就忘了小三子还没找到这档事。小三子躲在草垛窟窿里先是沾沾自喜庆幸没人发现他,可是安静的时间久了便睡着了。
小三子父母一挨肩生下四个男孩,那年月养家糊口很是艰难,男孩子食量大,费衣费食,夫妇俩没日没夜操劳,没空管孩子就由着他们自然生长,好在乡下孩子皮实,小的学会走路以后就自己跟在哥哥屁股后面跑,饭自已吃,觉自已睡,夏天每人一个大裤衩,洗不洗换不换都是自个儿的事。为了害怕头上生虱子,爷儿五个一律剃光头,邻居背后称他们为胡家五和尚。打场结束时大家呼儿唤女,小三子睡梦正酣,直到第二天早上吃早饭时,她妈才发现缺了三子,问哥几个都说不知道,于是父母兄弟到处寻找,邻居们也出来帮忙,找遍全队也没找到,有人说小三子喜欢在水里泡澡,于是人们又把重点转到圩沟里,先是稻场边的两条沟,后来又转到他家宅庄的圩沟里,到了上工时间,打捞无果的社员参加劳动去了,三子爹还在水里寻摸。家住邻队的姥姥闻讯赶来,坐在地上嚎啕大哭,骂女儿女婿不操心孩子。而小三子一觉睡到半晌午,醒来后肚子饿了踅摸着回家找点吃的,大老远看到姥姥坐在自家塘坝外的田埂上哭天抢地,旁边还有两个老奶奶在劝说,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一溜烟跑到姥姥面前,问姥姥“怎么了”?姥姥看到小三子,一把将他拽到怀里,搂着、亲着、心肝宝贝地叫着,小三子自打记事起就没享受过这种待遇,一时受宠若惊。不过,等到他爹从圩沟里爬上来之后,还是把他结结实实的饱揍了一顿。

如今,生产队的稻场已经消失了40多年,随着农业机械的普及,一家一户的小稻场也早已不见,“打场”这项农活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但是那秋夜生产队打稻场上的欢声笑语,那木制磙械转动石磙发出的吱吱扭扭的摩擦声,犹如一首古老的田园颂歌,永远留存在老辈人的记忆里。

作者简介:董振芳,网名云淡风轻。河南信阳广播电视新闻界资深媒体人,主任编辑。创作的80余件作品获国家、省、市新闻奖。现已退休,喜欢平静简单的生活,愿岁月安好,云淡风轻。

朗诵者简介:叶敏,网名耐心等待,退休前为专业电视播音主持人、新闻中心执行总编;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新闻工作者协会会员;现居昆明,近些年活跃在线上朗诵界,任多家平台顾问或艺术指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