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录祥（西安新城区）

 

四十年前，我从高考录取榜中落魄，被政治老师一把拽着才没跌倒。一路颠倒，颓废地骑着父亲那辆破自行车，昏天黑地往家里走，一次次骑进泥路边的麦茬地。政治老师的声音在耳边响：“全校考生政治平均92分，人家靠政治提分，你啊，给咱来个42分，倒落50分，进不了一类本科不说，被直接从大学录取榜上擦掉了。预估线360，政治单科差50分。三年如此，奇迹！”在三秦大地这座秦皇加冕、苏轼初仕，周秦发祥古老的凤凰之城，皇天厚土，几千年来，文化就像脚下的黄土一样厚重，而我，却不敢和黄土比颜色！十五里地，跌跌撞撞竟然骑了六个小时。一进门，就躺倒，病了一个多月。

后来，我回忆：“鬼使神差，高五第三次高考，从后面难题开始答。一眼看见那一道题目，就被它深深地吸引，顿时我热血沸腾！”

    沉思着，又陷入沉痛地回忆：“眼前是滕王阁里的那个青年王勃，才华盖世，文采飞扬。那些文字，就像飞蛾一样，一个个扑面而来，避不开，躲不及，挥之不去：‘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我情难自禁，洋洋洒洒，一挥而就写下八千多字。这道题满分20分，答完了，下课铃声响了。高考政治得42分。”

“第二次，是高四高考。从中间开始答题，一下被一道选择题吸引，那题目太好了，我热血沸腾！”

我吃力地回忆令我忧伤的政治高考：“我像看到了大诗人李白，身着一袭白袍，豪情大发，直抒胸臆：‘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我直抒己见......这道题做完了，铃声响了。政治成绩是42分。”

何尝不是？政治考试就是我的伤心地：“第一次高考，从前面开始答题，有一题目，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热血沸腾。”

“像看见了辛弃疾！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不知不觉写到铃声响起，时间到就交了卷，想想差不到哪里去。结果政治42分。”

高考无望，日子总是要过的。我看着父亲每天勤劳辛苦又收入微薄地经营家里那间豆腐作坊，用其他时间和别家一样种田，做农活，一年四季忙得不可开交，没个休歇。有几次，我尝试走进老屋后边、面向前院的破豆腐作坊，想给父亲帮一把活、添一点力。可是，当我拿起硕大无比的马勺，一下一下舀水或扬汤的时候，撑不了几下，我的手臂就像腿一样直往下垂，凭自己再怎么努力，都干不下去。父亲和蔼地说：“你烧火拉风箱吧。”

我拉起风箱，风箱那个沉啊，一两下感觉不到，拉着拉着，一只手扯不动了，两只手拉，身体随之拧来拧去，很不舒服。而且，简单机械地重复，拉扯起来没完没了。做一坨豆腐，好像要一辈子！我忍无可忍，实在撑不住了。心里说，这活就不是人干的！何况完了还要挨家挨户去卖，再接着下地干活，做家务。

“一坨38斤豆腐，才赚五毛钱！爸，这活太吃力了，又没收入，简直就是吃力不讨好！人不能一辈子像土里的虫虫一样，只看到自己的土坑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人不能累死累活，只为了吃饭穿衣活着，却不知道除了过日子，还得有个事业，心里装着国家，想着世界，走遍天下；人不能只为了劳动、为了勤奋、为了辛苦而活，要想着，除了吃苦耐劳、消耗体力，还应该改善条件、改变环境，懂得享受！”

父亲睁大眼睛看了一下我，像突然发现麦子几天就能从灌浆长成颗粒似的，“嗯”了一声，又摇了摇头。从此，我一直没进豆腐坊来。后院这间又黑又暗的破屋子，父亲的手工豆腐坊，就只属于父亲自己，与我似乎没有丝毫关系。不，简直就是我的丧气之地，是我心理和精神的负担，甚至是我的耻辱和桎捁！

后来，我进了一家私人公司，做主管销售的总经理。靠业绩吃饭，没有节假日，没有上下班，只有马不停蹄地销售、销售、销售，找客户，跟进，签合同，一丝不敢松懈，还要绷紧防骗的弦。再不然，还要受老板的训。忙碌，劳累，我每天都辛辛苦苦兢兢业业。我慢慢发现，勤奋、劳累并不可怕！

上班的第六个年头，公司突然倒闭，老板负债，跑了。我失业了，人却忙了。公司员工，找我要工资的要工资；原来的客户，找我要款项的要款项，要货的要货；开发部门，找我要房租的，要水电费的。在万般无奈之下，政府出面，会同工商、银行、法务、企管部门，进行破产清算。我力排万难，在法律权利层面上，撑起了这个烂摊子。而且，我成了公司的法人，做了老板，并改名叫“安愿贸易发展公司”。

我腋下常常夹着一本书。一边看书，一边工作，成了我的生活方式，同时，每到农忙季节，我总要回老家去，和父母妻子，一起作务收种自家的六亩麦地。公司发展得顺风顺水，势头强劲，很快就独占鳌头，成为当地很有实力的一家公司。2020年，是公司发展的第12年，父亲因病逝世，我亲尝了亲离死别地伤悲之痛。生意受国际大环境大气候影响，走势愈来愈低迷，市场疲软，价格走低，产能、商品双过剩，公司每天都要赔钱。在艰难中度过了一年，到了2021年，公司经营举步维艰，转产无力，就徘徊在濒临倒闭的边缘。我只好隐忍，等待时机。一天，我回老家看望母亲，母亲说：

“你爸去世前的这一年，几乎天天在豆腐坊，咱家豆腐不做几年了，也不知道他都在捯饬啥。你爸临殁时，给你留下一把豆腐坊钥匙。说他知道，你可能用不上这些，指定不会做豆腐。但要是你有空闲，让我领你进去看看，他的豆腐坊完全就是留给你看的……”

    我放下手里的书，慢吞吞踏进了那间我最不喜欢的房间。我彻底被惊呆了！进门墙上挂着装裱一新的“耕读传家”横匾。母亲说：“就说你爸爸一进去就‘咣咣铛铛’不肯出来。他是知道自己快不行了，给你置办做豆腐的新家什哩！”

四个新买的竹篾豆腐笼子。父亲怕我嫌大马勺重，专门新添了一个中号马勺，新添的铝盆子有七八个。新制作的豆腐马架、新豆腐夹、新锅盖，林林总总，一应俱全。我泪眼婆娑，仿佛看到了父亲，看到了他辛勤、执着、挚爱劳动，喜欢吃苦受累，忍劳任怨地样子。父亲用行动告诉我，劳动就是美德，劳动能够创造一切！我顿时热血沸腾，接着，嚎啕大哭......豆腐坊的桌兜里，有父亲写的一首诗：“金钱去留本无根，双手勤劳守住心。耕读传家苦亦乐，安身立命累是甜！”

其实，我真的变了，只是原来特别厌恶劳动，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得勤劳坚韧，对劳动充满敬爱，对劳动者尊崇敬畏。我像许多劳动者一样，喜欢吃苦耐劳，热爱劳动，崇尚劳动，以此为光荣为美德。后来，我爱上了父亲的豆腐坊！

                  

 高录祥，农民工，陕西宝鸡人。挚爱小说创作，文学爱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