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音茅篷忆太虚
作者:一愚
因与武汉市民宗委原主任王献良老师的师生之谊,我有幸与他一同数次探访过,武昌通湘门千家街的武昌佛学院旧址。
武昌通湘门,是武昌古城东面的第10座城门。清光绪年间,为了修建汉粤铁路,湖广总督张之洞,在城墙东面中和门(今起义门)和宾阳门(今大东门)之间,增开了一门,专为汉粤铁路通车而设。湘,湖南简称。由汉往粤,先要通湘,经过岳阳和长沙。
千家街,是安置汉粤铁路筑路工人和管理机构,而在通湘门附近,新辟的一条北邻宾阳门,南接中和门,长约1100米的街道。现在紧邻武昌火车站,已成闹市,人囗稠密,应该早是万家街了。
万家街,应该有万家灯火。可是,1922年4月,诞生于此的我国第一所正规佛学院(包含世界佛学苑,下同),在历经僧众班,尼众班,预科班,研究班,陆续开班的热络之后,因经费来源中断而陷于沉寂。后来场地挪作他用。旧址上的原有校舍荡然无存,只留下一篷一塔,在历史的深处沉思。
篷,即潮音茅篷。实际上是一幢普通的砖瓦房屋。红瓦,青砖,老式木门。三间斗室,面积不大。系当年院内《海潮音》佛刊的编辑用房。
塔,为太虚大师舍利塔。两层楼高不到。圆庐,尖顶,纯水泥构造。如武则天的无字碑一样,整座塔没有铭刻一个文字。一代大师,就静静地安歇在了潮音茅篷之前的舍利塔中。1947年3月17日,太虚大师在上海玉佛寺安祥舍报,其灵骨遵照其遗愿,分送八处安息。唯有此塔,在此处军工企业之内,得以保全。冥冥之中,是谁在慈光加护,为江城人民留下了这处精神地标。
我和王老师,最后一次探访武昌佛学院旧址,是2019年冬季一天的午后时分。
那天,天高云淡。冬阳里的潮音茅篷和舍利塔,似乎比往日显得更加素雅和肃静。周围的高楼,也好像变得比往日矜持一些。附近两棵行道树上的小鸟,也停止了啼鸣。连弥漫天地间的空气,都好像沉浸在了对太虚大师的忆念之中。只有不谙世事的风,紧一阵,慢一阵,在冬阳下吹拂。
潮音茅篷门前的台阶,长满了苔藓,像是落满了一层厚厚的历史尘埃。老师站在台阶上,面对着舍利塔,深情地说:
真正的宗教人士都是有情怀的。大师选址辛亥革命首义之地,兴办武昌佛学院,应该有很深的思想沉淀。
苦难,驱使他超俗入真。
大师1889年出生浙江海宁,二岁丧父,四岁生母改嫁。是与他相依为命的祖母,在他幼小的心灵,播下了佛教的种子。他慧根大利。1904年就依宁波天童寺著名学问僧寄禅和尚,受了具足戒。1912年便出任中华佛教总会会刊《佛教月刊》总编辑。期间,他经历了辛亥革命的洗礼。在海量阅藏的同时,阅读了康有为的巜大同书》,梁启超的《新民说》,章太炎的《告佛弟子书》,谭嗣同的《仁学》等大量宣扬民主革命的进步书籍,深为他们倡导和实践无缘大悲、无我大悟和无畏大行的大乘菩萨道精神所感动,陡然激起了强烈的入世救世的大愿。
革命,又使他回真向俗。且是那样义无反顾,一以贯之。
1913年,在寄禅师父追悼会上,大师首次提出了教理革命、教制革命、教产革命的三大革命主张,并正式亮出了成佛在人间,人圆佛即成的人间佛教旗帜。
教理革命,重点是革除鬼神迷信色彩,还原佛陀觉悟众生的本真情怀,倡导大乘佛教自利利他的菩萨道精神,塑造十善风化的国俗及人世。
教制革命,重点是改革僧众的教育组织制度,建立起适应时代需要的僧团架构。
教产革命,重点是变按法派继承寺庙遗产的旧规,为十方僧众公有制,主要用于供养有德长老,培养青年僧伽,兴办佛教事业。
说到这里,老师整理了一下被风吹得有些零乱的头发。略作停顿,又绕舍利塔转了一圈。接着说:
此后,大师在上海组织觉悟社并创刊《海潮音》,在武汉创办武昌佛学院,在厦门主持南普陀寺及闵南佛学院,在南京发起成立中国佛学会,在重庆创办汉藏教理院并发表《通告全国佛教徒加强组织以抗倭书》等,都是在实践他提出的三大革命主张。
老师的深忆语调不高,但振聋发聩。在我的心中,大师的形象陡然庄严和高大了许多。我依稀看见,一名正信,慈悲,勇猛精进,而又恪守僧戒,数十年如一日的学僧,在大乘佛教菩萨道的高地跋涉,尽管风雨如晦,诋毁相随,依然且歌且行。为了国泰,为了民安,为了佛兴,他甘之如饴下地狱。这是一种何等的大慈大悲。当然也透支了他的生命。他的身后,有一众巨子跟随。上海觉悟社有章太炎同为发起人;武昌佛学院名誉董事长梁启超,执行董事陈裕时(辛亥元老,黄兴南京陆军第八师两个主力旅的旅长,曾成功游说湖南总督与四川总督通电倒袁),院护李开侁(黎元洪大总统府秘书长兼库仑都护史);南京通电抗倭,有章嘉活佛联署。直到把毕生心力写成的《人生佛教》一书,亲手交到佛门后起之秀赵仆初居士的手里,才走完他僧腊43年的人生旅程。他好像预先知道,赵朴初20年后,会执掌我国佛门,成为一名传承人间佛教的大德。
大师遗体荼毗后,其弟子公推释印顺主持结集太虚大师文集。释印顺在闵南佛学院师承过大师。还受大师指派,到武昌佛学院教过唯识学。后来他去了台湾,毕生弘传人间佛教,著作等身。台湾的慈济精舍,中台禅寺,法鼓山和浮光山,都有太虚大师不停跋涉的影子。
老师沉默了一会,慢慢地又从忆念中走了出来。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然后说:
好在武昌佛学院当年的学僧,巳有一批成长为佛门龙象:净严创办开封佛学社并任河南佛学院院长,芝峰主讲宁波白湖佛舍,量源创办拈花寺佛学院,克全创办狮吼佛学院,大醒代理闵南佛学院院长,会觉与满智先后主持闵南佛学院教务,法尊主持汉藏教理院教务,寄尘主持九华山佛学院和岭东佛学院教务,现月主持常熟法界佛学院教务;还有法藏入西藏,超一赴西康,墨禅赴日本,法舫光宗了参赴锡兰,体参赴印度,都成为了一代宗师。他们都是大师遗志的继承者和实践者。
太虚大师如果在天有灵,应感到无比欣慰。更应向大师报告的是,武昌佛学院复学已现中兴之境,僧众班在宝通寺,尼众班在莲花寺,已然开启建设人间净土的第二个百年征程。
说到这里,老师脸上方始露出笑容。已经西斜的冬阳,也将其金色的梦幻之光,无尽地洒向了娑婆世界。潮音茅篷,大师舍利塔,也开始泛起了微笑。
此刻,我突然记起了1930年,弘一法师谱曲,太虚大师依律填词的《三宝歌》:
“依净律仪,成妙和合,灵山遗芳形。修行证果,弘法利世,焰续佛灯明。三乘圣贤何济济!南无僧伽耶,统理大众,一切无碍,住持正法城。”
这正是太虚大师一生的写照。
或许是心念相通,在结束那次忆念的时候,王献良老师也哼起了《三宝歌》的美妙弦律。没有想到这是我与老师的最后一次亲近。次年大疫封城,他永远长眠在了江城。
甲辰年中秋节于三丰鼎城
【作者简介】
鲍厚成,笔名一愚,湖北仙桃人。中国诗歌协会会员,武汉散文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