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吃人的乌鸦
乌以强
大姑临终的那一刻,给我说了一句话,击穿了我的心。大姑享年99岁。大姑是一个命运多舛的人,一出生就失去了母亲,白玉兰一样年轻幸福的时候,天降横祸,腰斩似的失去了丈夫,中年的时候又像摘掉心肝似的失去了一个八岁的爱女。有人说,大姑身后始终跟着一个残忍的魔鬼。生产队的队长是个瘸子,天生只有一只独眼,另外一只眼就像是用纸薄的肉皮封着的一个深坑,给人的感觉仿佛这个深坑里边藏着很多令人猜不透的秘密。但是这一只独眼非常大,又亮又怪, 像钢刀一样有力,瞪转一眼仿佛能把一头老牛放倒。这只独眼,大如桃核,仿佛要弥补另外一个眼珠子缺失似的。他自己说,用这只桃核似的独眼,能够看到世界上所有神出鬼没的小鬼。队长40多岁,他坚信,夜晚各路小鬼都会从坟墓里爬出来,给人捣乱。为此,他还干脆到乱坟场子里边睡了一夜,要抓住一个小鬼,给大家看一看。第二天,闪动着那只活蹦乱跳的独眼, 他给大家讲述了夜晚与小鬼缠斗的故事。他说他掐住了一个红发白脸小鬼的脖子,小鬼沙哑着嗓子又哭又叫,结果醒了以后发现自己的双手正死死的抓住自己的喉结。让人听了又害怕又新奇又好笑。有一天,就是这个队长,面对着几个乐神好鬼的人,右脚平蹬着地,左脚脚尖点着地,保持着身体平衡,高举起右手的食指,觑着那只独眼,指着天上的星星信誓旦旦而有神秘兮兮地说,在一个黑如锅底的夜晚,他曾看见紧跟着大姑的魔鬼。它紧紧地跟在大姑的身后,几乎能够踩到大姑的脚后跟,罩着一身黑衣,瞪着一双邪光闪闪的眼睛,口吐寒气,伸着一条血红长舌,像一只巨大的刚刚吃完人的乌鸦。队长是一个胆子非常大的人,这时,他冲着紧跟在大姑身后的凶神恶煞的乌鸦,使劲啐了一口唾沫,伸出了三个手指头,从嘴里发出一阵老鹰吃蛇时令人起鸡皮疙瘩的嘶嘶怪叫声,说来奇怪,魔鬼一阵惊慌,就像大难临头,一扭头,转眼就化作一股黒烟,逃跑了。队长说以上这番话的时候,那只独眼,闪着令人琢磨不透的得意的神情。队长养过老鹰,他知道乌鸦最怕的就是老鹰。后来人们又传说临近村子里面有几个孩子无缘无故的失踪了,而且都坚信。就是被这个乌鸦吃掉的。
大姑出生之时,就是她母亲去世之日。也就是说,大姑第一声啼哭,就是她母亲生命的最后一口喘息。她一生没有见到过自己的亲生母亲。因为难产,她的母亲去世。她的母亲痛苦折腾了两个昼夜之后才听到大姑的第一声啼哭。 她的母亲在弥留之际听到了孩子的啼哭声,艰难地睁开眼,想看一眼孩子,但是她却突然听到了窗外三声乌鸦的惊叫声。她的母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乌鸦叫,祸事到”,她知道这三声乌鸦的叫声寓意暗示着什么。所以她发出了一声令人无法承受的叹息声。她的母亲就在这一声叹息当中,头向着孩子的方向一歪,永远地闭上了眼睛。脸上刻着写不尽的愁苦表情。人们看到这种表情,像有一万只箭突然扎在心上,心就像碎成一捧滚烫而又酸辣的血。人们的眼睛恐慌无助,就像小白兔受到灭顶之灾时似的。
当时大姑在啼哭,张着小嘴,流着眼泪,蹬着一双有力的小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的令人又恐怖又惊喜,五味杂陈,但是我不知道她的母亲是否听到了她的啼哭声。听老人家说,人的灵魂出窍之后,会回头看一眼最不舍的人,她生前没有看到自己的孩子,我却万分希望她的魂魄能够回头望一眼孩子并听一声孩子的啼哭声。我想这也是对一个十月怀胎,又命丧鬼门关的母亲来说,是一个巨大的安慰。起码她知道自己的孩子还活着。孩子就是母亲的命啊。
大姑的母亲就是我的奶奶。每次我给奶奶上坟,一边烧纸钱焚纸马,一边总是默默地在心中祝颂:奶奶请安息,大姑安好……说着说着,我的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流下来了。泪水滚烫着我的眼眶,滚烫着我的脸颊,最后流到我的嘴里,又酸又烫又辣。因为大姑的命运不是安好,而是恰恰相反,她经历了常人无法承受的苦难,正像证明着乌鸦惊叫祸事到的预言。
我的奶奶死在英年,那时她才32岁。传说我的奶奶和大姑一样温柔贤惠,漂亮手巧,热情开朗,未语先笑。因此几乎每次上坟回来,奶奶就会进入我的梦中,她很年轻,非常漂亮,长着薛宝钗似的银盆脸庞,就像我迷人的大姑;她穿着一件红色的斜襟棉袄,一个个黑色的燕尾盘扣非常精致,好看,就像艺术品;棉袄裹着俏丽的身段,显得生机勃勃,绿色的长裤,一双绣着海棠花的黑鞋,怀里抱着一个在襁褓中婴儿,一边甜蜜地低着头,给婴儿喂奶,一边哼唱着一首催眠的歌谣。世界上最迷人的图画就是一个美丽的母亲,怀抱着一个健康的孩子。我的奶奶此刻就是这个世界上那最动人的一幅图画。我在梦中张大嘴,举起双手,呼喊她,让她给我说句话,但是她好像什么也听不见,只是忘情地哼唱着她甜美的歌谣。距我近在咫尺,又好像远在天涯。婴儿吃着奶,红红的小脸上,洋溢着令人心醉的笑容。我看到,奶奶怀中的婴儿正是我的大姑。我惊喜地大叫一声,梦醒人散,黑黑的夜色,更加沉重地压着我的心。我两只眼睛瞪着黑暗的屋顶,一直到阳光照亮了窗子,再也没有了一丝睡意。心中万分唏嘘,眼里、脑里、心里,全是奶奶抱着大姑温馨的形象。我的眼眶一直噙着酸滚的泪水。
我无法形容当时我的奶奶听到乌鸦声,被无常鬼残忍的拉走,诀别爱女的心情。我认为大海的苦与愁也不及我奶奶当时愁苦的一滴水;冬天大地所有的萧索、凄惨,都加在一起的愁与苦,也远远不及我奶奶临终时的那一声令人惊心动魄的叹息声。听老人说,我奶奶的那一声的临终叹息,惊落了天空中9颗流星。使我们南邻生产队草屋里的十几头牛,发出一声声令人汗毛倒竖的哞哞声,大祸临头似的一夜没有吃草,看到老虎似的浑身打颤,而且没有卧地反刍;草屋南边,仅隔着一条土街,那是有一个巨大的坑塘,当时星光微微,有人看到,一条接着一条数不清的大头鱼从水中窜出来,拧着青白身子,要飞到天外逃命似的,飞到不能再高的时候,突然摆平了身体,自杀式的摔回到水面上,发出令人心惊肉跳的啪啪声。这时大姑一直在一声接着一声地惊乱啼哭。她仿佛被小鬼儿扼住了咽喉喘不过气来,大姑的这一阵啼哭很像她这一生的遭遇,总是喘不过气来。
大姑继承了奶奶的美貌贤惠手巧。大姑做了一位大学教授,动荡的年代,被无缘无故地打回老家。她丈夫病逝了,无家可归,于是带着四个孩子回到娘家,和我们一家住在一个小院子里。我们一家住在三间西屋里面,他们一家住在东边的两间房里面,共用一个巴掌大的小院子。
这个小院子唯一引以为豪的就是在院子的南头长着一棵巨大的海棠树。这是我爷爷在北京做小学教师的时候挪到家来的。我爷爷非常喜欢《红楼梦》这本书,我想他可能受到了怡红院那颗海棠树的影响,所以从北京移来了这棵西府海棠。同时,这也是我爷爷给我奶奶结婚时的纪念树。这棵海棠树开的花朵非常素雅美丽,非常像我过世的奶奶。这棵海棠树,也见证了大姑八岁爱女的死亡。
无故含冤,无家可归,痛失丈夫和爱女,这些人生最大的苦难都压在我大姑一个人的身上了。大姑经常坐在这棵海棠树的下面对我说:“人生的真正意义就是活的有尊严。”
我在摔到人生低谷的时候,大姑又给我说:“人在低谷的时候,要低头做事,抬头看月亮。要把事情做到别人无法复制,你就能再次会站起来。同时不要忘了抬头看月亮,因为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聪明人看看月亮会明白这个道理。”幸亏大姑心有智慧,不然的话,这么多的苦难,一定会把她吞噬掉的。
大姑一直与命运进行顽强的抗争,她一直有尊严的活到99岁。大姑一生都非常睿智,所以临终她给我说了那一句,击穿我心灵的话。
大家都说大姑命硬。大家都把一个丧父又丧子的女人说成是命硬。但是生活当中的大姑是一个非常热心,非常善良,非常美丽的人。我认为她的命不会克夫又克女儿,这是老天给她开的一个极大地玩笑,也是上天对她承受生活极限重压的考验。
大姑说,老天创造了人,又在看人的笑话,就像一个耍猴的人,一边耍猴一边在嘲笑可怜巴巴的小猴子。不然的话,人世间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闹剧和悲剧呢!
大姑是一个很热心善良的人。她在最贫穷的时候也会救济上门来乞讨的乞丐。她一听到乞丐的乞讨声,总是以最快的速度三步两步端着饭碗跑到门口(我们家穷的没有大门,只有一个豁口,供人出进),如果她的饭碗里边还有半碗汤,她一定会倒给乞丐,如果她的手中还有一个窝窝头,她就会把这个窝窝头毫不犹豫地送给乞丐,尽管她这一顿饭也只有这一个窝窝头可吃。送给乞丐以后,不让家人看见,快步走到水缸前,舀上半瓢水,喝下去,就当做吃饱了一顿饭。
我们在给大姑做99岁大寿的时候,大姑幸福而又非常感慨的说:“人的生死都是小事……”那么,什么是人生的大事呢?大姑没有说,她笑了笑,意思是让我们用心补上答案。但是到现在我的心中依然在咀嚼着这句话,始终没有找到恰当的答案。
有的人长得非常漂亮,遭人嫉妒,尤其是遭女人的嫉妒,我说不清楚,同样作为女人,为什么嫉妒自己的同类,而且对女人是那么尖刻挑剔。但是大姑恰恰相反,大家喜欢她,并像东施效颦那样悄悄地模仿她。大姑长着一头秀发,又黑又浓,她花扎成又粗又长的辫子,一圈一圈地盘在头上。这根又粗又长的大辫子是她的银行,也是她美丽的象征。再苦再难,她都把这根长长的大辫子梳理得乌黑油亮,利索好看,就像一道道乌金光环,缠绕在她的头上。我在电影上看见到五朵金花女主角头上的发辫,但是她远远不及我大姑头上的那一道道发辫精致悦目。眉眼之间的气质也不如大姑的气质,明朗清爽,温厚可亲。大姑缠在头上的大辫子,成了我们这一方人,大姑娘、小媳妇模仿的图腾。走在集市上会看到,有很多人的头上都缠着大姑一样的长辫子。所不同的是,我的大姑,头上只有那一道道的乌金似的发辫,干干净净,利利索索,没有一样多余的东西,其他人有的人头上插上一朵花、或者是卡上一个蓝色的塑料发卡,来吸引别人的目光,但是只要我的大姑一出现,就像凤凰展翅,所有人的目光都会齐刷刷地盯在大姑的头上、脸上、眼睛上。大姑的头上是一道道乌金似的的发辫,一道道,很神奇地缠在一起,看不出哪里是头哪里是尾。只有看不尽的美丽,就像看到黎明一缕一缕的曙光一样,让人拿不开眼睛。大姑的脸,就像一轮满月,让人看见,心神透亮,能够产生死而复生的希望。大姑的眼睛,那是两汪清澈的秋水,激发出人们对美好生活的热切期盼。我的大姑到集上去卖布,臂膀上斜挎着一个印着兰花的小包袱,她一边走路,一边两个手不慌不忙地缠着织布用的枣核型的白线团,一面随时与擦肩而过的人点头微笑打招呼,自然如水,美若春天的第一道阳光灿烂的风景。大姑的穿着非常朴素,但是从里到外都透露着一种一尘不染似的美丽和干净,仿佛她是从一朵盛开的百合花里边走出的花仙子。她一边走一边缠,到集市上的时候,两个线团就缠完了。
从我记事开始,就没有看见大姑的双手一刻是闲着的。那双手非常温暖有力,那是一双把凄惨的生活能弹奏出美妙钢琴曲的双手。那双手折叠过一件破旧的衣服,那件衣服就会变得青春焕发,有棱有角,板板正正,散发着海棠花的香味,让人爱不释手。一间混乱不堪的房子,只要经过大姑的一双手的整理,这间屋子就像春风吹开了花朵一样,马上齐齐整整,亮亮堂堂,舒适优雅大方。大姑的美丽救了一个老人的命。
她从集市匆匆地赶回来的时候,同时又缠完了两个线团。
一个久病的老人,经常坐在大集市的入口,坐在一棵大槐树下,穿着厚重的棉衣,带着一顶狗皮帽子,两个手捧着脸,把臂肘支在膝盖上,眼巴巴地望着像一条线似的的大路,期盼着我大姑的出现。那眼神就像一个饥饿的小孩子,渴望看到自己的母亲。
大姑,几乎每一个集市,都会脚步匆匆地赶到集市,卖掉一块自己夜里熬着星星穿梭引线赶出来的白布,然后再匆匆忙忙地赶回来,下地干农活。
那个久病的老人,骨瘦如柴,脸上仿佛只留下两只又大又混沌的眼睛。他早已准备好棺材和黒色的寿衣,只等着死神光顾,
每到集日,这位老人总是很早就来到集市的路口,在一棵大槐树的下面坐在一个马扎子上,向南边张望。因为在那里他会看到我的大姑。我的大姑就像钟表一样,有规律的出现在他的视野当中,他目不转睛的看着大姑一步一步的走过来,好像他的魂魄被我的大姑头上的辫子以及那张脸上所洋溢的气质完全吸引住了。甚至于他的呼吸都在随着我大姑的脚步一起一伏。大姑很快走到他的面前,照列向他摆摆手,笑一笑,然后就走进集市的人群当中去了。这位老人生硬的扭着脖子,眼睛盯着我大姑的背影,一直在人群里看不到她的踪影为止。我说不清楚,这位老人如何煎熬的等待每个集日的这一刻,我也说不清楚,这位老人看到我大姑时的喜悦心情,我更说不清楚,他看到我大姑消失在人群当中,以后的失落而有更加期待的心情。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从老人的眼神,从老人生硬的扭动脖子盯看大姑的背影,可以看得出,他的心情就像大海的潮起潮落。老人在人群当中再也看不到大姑之后,他的精神荡然无存,瘫坐在马扎上,把头放在膝盖上,用两只像树根一样干枯的手托着额头,远远看去,就像一个没有生命的木乃伊。
可是很快,他就像心灵感觉到什么或者是闻到什么东西,突然抬起头又艰难地扭转生硬的脖子,在人群里终于又看到了我的大姑。这个时候他的眼就像锥子一样,那么尖,在万人当中只需一眼就看出了我大姑的身影。他的眼就像蜜蜂紧紧的盯着花朵那样,紧紧盯着大姑,一步一步的走近,大姑依然是冲她摆摆手,灿烂的笑一笑,然后走过去。老人艰难的扭转生硬的脖子,依依不舍地看着大姑一步一步的远去,直到她在路的尽头拐了两个弯,彻底消失。如此反复了一个春天。谁也不会想到,老人奇迹般的从马扎上边站了起来,先是他的胃口复苏了,饭量大的令人可怕,好像那个胃就像一个无底洞。生命的血液再次回到了他的身上。他居然康复了。他首先烧掉了自己那一身黑色的寿衣。然后拿去铁铣下地干活。
他逢人便说,这是他经常看到大姑的结果。是大姑的美丽大方,治愈了他病入膏肓的陈年老病。我听说过日本,让护士都画上清爽的淡妆,给病人一个好的心情,据说这样有利于病人的康复。我想这位老人一边欣赏我的大姑,也是好心情治愈了他的病。这位老人的话,传到我大姑的耳朵,她听后笑了笑说:“我没有那么神奇,是春天治好了他的病。”大姑继承了我奶奶的巧手,绣得一手好花。我家院子里的那棵海棠树,每年的春天都会开满一树的鲜花。这棵海棠树,树干比水桶还要粗,枝叶非常繁茂,像一把极其美丽的、生机勃勃而又芬芳怡人的大伞,遮住了半个院子。一簇一簇的海棠花儿,半红半白,层层叠叠,每一朵花都像一个美丽的小酒盅,竞相绽放悬挂在枝头。我和小姐姐经常在树下望着这一束束的花朵发呆,金色的小蜜蜂和银白色的小蝴蝶,成群结队,围绕着花朵儿翩翩起舞,小小的翅膀发出醉人的微鸣,就像绕梁三日的钢琴曲。海棠花盛开的时候,大姑走到树下来,看一眼上边的花朵,然后在一布料上飞针走线,用这些布料给我的小姐姐做成一件件的小褂子、小裤子,结果很多金黄色的蜜蜂和白色的小蝴蝶追着我的小姐姐跑,因为绣在小裤子和小褂子上的花朵比树上的更加鲜艳可爱。后来我万分后悔的想,当年我的爷爷为什么不栽上一棵红枣树呢?如果是一棵红枣树,我的小姐姐就不会再游泳到大坑的南岸去找小枣吃,而溺水而亡。
这个小姐姐就是大姑的小女儿,她长得非常可爱,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海棠花。小姐姐比我大几岁,她已经上了一年级。我们住在同一个院子里,小姐姐,每次放学回来放下书包,第一件事就是背着我,到我们南邻的草屋去看牛吃草。那是生产队的一个草屋,里面养着十几头牛。其中有一头大黄牛是一头蒙古牛,身材巨大,横着一对长长的一字形的牛角,长着一对非常倔强而清澈的大眼睛,它是这十几头牛中间最有力气,最能干活的一头牛。大家都亲切的叫它大黄。好像它就是我们生产队大家庭中间一个吃苦耐劳的成员。这头大黄牛与小姐姐有一次生死之缘。
小姐姐的脊背非常瘦小,肩胛骨硌着我的胸膛,但是非常得温暖,她一弯腰背上我,然后撒腿就跑,跑到南邻草屋看牛吃草。牛的草料当中总有一种类似大茴香的香味,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非常兴奋地说香!香!这也是小姐姐经常背着我来看牛吃草的原因,她非常喜欢听我兴奋的说香、香!她也非常喜欢闻这种大茴香似的香味,好像闻到这种香味就像吃到一顿过年的猪肉水饺似的。后来我才知道那是黄豆饼在热锅里炒过的一种香味。那时候的生活贫穷得就像一根干枯的枣树根,没有绿叶,更没有花香可闻。看牛吃草,闻着牛草料散发出的香气,就是最大的享受了。那头大黄牛正在吃草的时候,小姐姐总是回头问我一句话:“看到了吗?它叫大黄。”几十年过去了,这句话一直在我的心里边回响,滚烫的回响,极其酸楚的回响。这种回响永远是那么清晰,萦绕在心头,是半夜醒来久久不能入眠的那种回响,带着长江黄河似的惆怅。那是美丽的小姐姐再也听不到的甜美的声音:“看到了吗?它叫大黄。”我在大黄又大又黑的眼睛里看到了我和小姐姐的倒影,小姐姐在大黄的眼睛里边就像一朵可爱的海棠花。
大姑非常爱惜她的大辫子。大姑的大辫子曾经救过我母亲一条命。大姑的大辫子也曾救过她丈夫的命,但是天不作美,她的丈夫还是英年早逝了。大姑这根一米多长的大辫子,在我姑父动手术急需要钱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齐根剪掉了自己的大辫子。当时大姑的丈夫在医院的病床上躺着要动手术,情况非常危急,但是千方百计再也筹不到钱,这个时候医院里有一个身材矮胖,头顶光亮,大腹便便,脸颊上顶着几个疙瘩,并且留着汗油的人,神情怪异的用手指了指我大姑头上的辫子。这个人好像是一个化验室的科长,大嘴,就像一个大鲶鱼,看上去混得很开,是个里外通吃的人物。焦急万事,分手足无措的大姑立刻走到他的面前,听他用油脂糊得嘶哑的声音低语了几句。大姑一定眼睛毫不犹豫,从这个科长手里接过一把剪刀,咔咔几声齐根剪掉了她的美丽的长辫子,交给了这位科长。医院里用大辫子换的钱,立刻给大姑的丈夫做了手术。但是大姑的丈夫并没有下来手术台。这次丈夫的突然离世,等于在精神上腰斩了大姑。可是大姑就像田埂上的一棵一枝莲花朵,经历了似火太阳的暴晒,离开了水分,看上去完全干死了,但是很快,它又扎下了根,又很快恢复了生机。因为大姑还要带着四个年幼的孩子过活,生活不允许她悲伤,不允许她弯腰,她就像一条脱水的鱼,必须用最快的方法再找到水源生活下去。为了生活,大姑又留起了长辫子。
大姑对着残缺了一个角的方镜子,把乌黑油亮的长发变成麻花辫子是她一生的最爱。她那时的专注于陶醉,可爱又童真,就像一只亮着眼睛,梳理羽毛的小鸟。我认为她在用灵巧的手指一个花一个花地编辫子的时候,她把生活当中的酸甜苦辣,人情冷暖,都编在了她的大辫子当中了。但是在家人需要的时候,她会毫不犹豫地把大辫子齐根剪下来卖掉。她第二次剪掉辫子,卖成钱,是为了救我母亲的命。我的母亲患的是再障贫血,需要输血,大姑再次剪掉了她的大辫子,为我的母亲输了一次血,救了我母亲的命。可是自从我的小姐姐被水呛死之后,大姑就再也没有留过长发。我不知道大姑为什么再也不留长发了,尽管她的长发曾经救过我母亲的命,也差一点救了自己丈夫的命。这个谜团值得我的大姑去世以后才得以解开。
实际上,我应该把我的大姑叫做小姑,她是我父亲最小的一个妹妹。但是我的母亲从小就让我喊大姑。我的母亲和大姑亲如姊妹,她非常尊重我这个大姑,因此,她让我喊我的小姑为大姑。说明大姑在我母亲心中的位置。
大姑失去了两位亲人,她的性格依然非常开朗,热爱生活,就像一只向日葵,带给人们的总是那么阳光,那么有朝气活力。看上去她非常的幸福美满,好像她的心中没有任何的刀伤一样。对此,我迟迟疑疑地问大姑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大姑冲着我笑了笑,又笑了笑,算是做了一个最丰满的回答。

作家简介:乌以强,山东省聊城市茌平区人。是第十八届“叶圣陶杯”全国中学生新作文大赛评委。曾获山东省泰山文学奖、山东省精品工程奖,中国首届网络文学大奖赛特别大奖等。主要作品有《车站》《怀念母亲》《乡党委书记》《三棵树》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