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京某大学教授,刚发表浓浓乡愁的散文《家住汉江头》,点击量直逼七万,升至为众捧的热点,现又奉献好文《到激流岛去寻找顾城》。
杨教授游历五大洲几十国家,经历非凡,奉献的佳品也不一般。
杨教授的武大同学、曾任《长江丛刊》执行主编的郑因说,杨教授的散文很有个性,品格不输三毛。读此佳作,你会领略大教授散文的行文风采。】
在激流岛寻找顾城
◎ 杨 菁 北京某大学 教授

那年从新西兰回来后,一直想写这篇文章。就像有人说过的那样:汪洋中的一座小岛,成了中国文学史上的一块伤痕。那是怎样的一块伤痕呢?到今天,我们都还记得那两句诗:“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用它来寻找光明。”那是曾经的一个时代里最蛊惑人心的诗句!后来,又看了香港拍摄的《顾城别恋》的电影,更想把这段经历写出来。哦,AUKLAND;哦,WAIHEKE ISLAND!

在新西兰接待我们的朋友、中山大学的彭博士安排了奥克兰当地的一位华人朋友温先生和太太、儿子一起带我和老丁去激流岛,因为他们一家也没去过这个地方。他们很奇怪我们为什么执意要去激流岛,他们没听说过顾城这个名字,但说到“杀妻”,才依稀有了点印象。温先生说那个岛他们不叫“激流岛”,而是叫“离岛”,离开了大岛的一个岛。后来,我在网上查了,WAIHEKE是毛利语“激流”的意思。而在百度百科关于“激流岛”的介绍中,赫然注明“是中国著名诗人顾城的故居”的字样。
奥克兰号称“千帆之都”,海边码头上停靠着密密麻麻的私人游艇,可见这个国家富裕的程度。在奥克兰“半月湾”码头上了渡轮,航行了半个小时,就到了激流岛。在岸上等公共汽车的时候,看见了那么多的游客和建筑设施,我才明白,这并不是一座荒岛。而在此之前,很多的描写和传说都给了我们“荒岛”的印象。在码头上一打听,这个岛上光公共汽车就有十几条线路。这一下温先生有点犯难:到哪里去找顾城呢?是啊,原以为一座荒岛上,没几个人居住,很容易就能找到顾城的。
我们只好说,没关系,一路走一路问吧。反正是寻找,何况沿途还有不错的风光呢!坐上公汽到了比较中心的地带,在一个小超市,打听顾城,店员一脸的茫然。但店里有地图卖,就买了一份激流岛的地图和简介。激流岛是新西兰除了南岛北岛之外的第三大岛,面积有90多平方公里,常住人口约8000人,夏季加上观光客有三万人——那个时候,新西兰全国人口不到400万。岛上有很多画廊和手工艺品店,是画家和艺术家喜欢光顾的地方;还有很多酒庄和葡萄园,出产很好的葡萄酒,每年都会举办美酒节。在新西兰时,喝了很多葡萄酒,一点也不亚于久负盛名的法国波尔多葡萄酒。激流岛的阳光、海风、气候、湿度和土壤,的确是出美酒的地方。
然而,吸引我们的还不止是这些,这个岛以提供“不慌不忙的生活”著称,还有专供“不工作者”聚居的部落,他们吃着国家的福利就可以安度一生。太叫人羡慕了!当年,顾城是喜欢其中的哪一点而选择激流岛居住的呢?(回国后跟朋友提到“不工作者部落”的事儿,朋友很认真地问:那这个国家发展的动力是什么呢?不知道。不知道在这个安静的国度里闲散的百姓们是如何创造出高福利的生活的)
也有人揣测说是因为这里房价便宜,而顾城经济拮据。但当时新西兰便宜的房子遍地都是,相信新西兰肯定也有比激流岛更便宜的房子。今天,据说激流岛变化很大,变成了“富人的天堂”,那里的房子也不便宜了吧!如果顾城活到现在,那他还会住在激流岛吗?
还是那句老话:历史不可以假设。
还有那句老诗: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我们一路走一路问,一直到了激流岛另一面的海边,穿越了整个岛,还不知找不找得到顾城故居。我有点茫然地在蓝色的大海边白色的沙滩上没有目的地走着,头上是同样蓝色的天空和同样白色的云朵。一大朵一大朵的,低低地垂着,慢慢地变幻着——顾城肯定也到过这片海滩,他写下了什么诗句?比如,他对激流岛上的那两个女人写道:
“你们真好,像夜深深的花束,
看不见后面的树枝。”
是吗?
这时,我看见在海滩上的一个沙坑里,坐着一个白胖白胖的笑眯眯的金色卷发的小孩子在玩水,没见过这么白的小孩儿,太可爱了,地地道道的一个洋娃娃!我蹲下去,问她叫什么名字,她只是笑,不回答。很可能还不会说话呢!
老丁按下了快门,这张照片就成了我最喜欢的照片之一。
温先生安排我们在海边的一家餐馆吃饭。在点餐的过程中,温先生又一次打听顾城,没想到那个上了年纪却依旧风姿绰约的老板娘微笑着说她知道有一个中国诗人杀妻的这件事,也知道顾城住在哪里。我们一听高兴坏了,温先生赶紧记下了地址。这么一高兴,那餐饭吃的什么不记得了,只记得那个老板娘美丽和蔼的笑脸。
匆匆吃了午饭,赶紧按地址坐上公共汽车就走。下车后,来到一个山脚下,有一条孤零零的山路缓缓地向山坡延伸。我们向上走去,隔一段路才会看见一个路牌或一个邮箱,房子都掩映在浓密的树林深处。但我们一直走到这条路的尽头,也没看见顾城家的路牌。(写这篇文章时,我在网上搜索了一下,原来他们家那个“124”号路牌在山脚下,很容易忽略。如今是人去屋空,房门紧锁,锈痕斑斑的车也被荒草覆盖着)
我们站在那里,不知再往何处去。路的尽头还有一幢小别墅,我自嘲说,实在找不到了,就在这里拍张照算是个纪念吧。
怏怏的,很无奈地站在那里,没有拍照。因为,都不甘心。都走到这里了,无功而返?难道那个老板娘说错了吗?就算找到了顾城的故居,现在还有没有人住呢?听说是顾城的姐姐顾乡带着他的儿子木耳,他们还住在这里吗?
就在大家“绝望”之际,一辆小汽车几乎是无声地开过来了,停在了我们的脚边,因为前面再也没有路了。从车上,走下来一个金发碧眼的小姑娘。看上去,顶多十七八岁的模样。我们赶紧上前,向她询问,没想到,她竟说顾乡是她的继母。
看来还是有缘!
正在兴奋的时候,那个女孩儿却说,有很多中国人都来过这里找顾城,但她的继母拒绝和任何人接触,她也希望不要打扰她们的生活。我们赶紧跟她解释,我们和顾城、顾乡都是文学圈儿里的人,老丁八十年代和他们都有过交道;我有一篇小说和顾乡的一篇小说曾同时发表在同一期《芳草》杂志的“女作者专辑”上。老丁掏出名片,让她带给顾乡,那上面有“中国文联”的字样和他的名字,看能不能见一面。
小女孩儿带着名片走了。我们才发现,在荒草萋萋的路边,竟有一条细细的被乱草遮蔽的小路,我们居然都没有发现,可能是走的人太少了吧。有点迟疑的,磨蹭了一会儿,我们慢腾腾地走下了小路。小路向下有十多米吧,是一片很大的草坪,有晾衣服的木架,还有一个圆形的蹦床。草坪过去,就是一幢漆成暗红色的木屋。侧面,是悬崖峭壁,看得见蓝色的海水和白帆。房子不大且简陋,但似乎应该是顾城的风格。同时,心里沉了一下:这幢房子的周围大多是悬崖,是没有“靠”的,而前面的出路又被堵着,从建筑风水学上看,风水有点问题吧。这是姑妄言之。
这就是顾城种过菜、养过鸡、劈过柴、写过诗的地方,这就是他魂归九泉的地方?
不知为什么,脑子里有点短路的感觉,出现了空白。
这时,黑黑的、瘦瘦的表情冷漠的顾乡出来了。她穿着一件毛衫和类似蜡染的蓝布长裙,一只手拿着老丁的名片,一只手挓挲着,上面沾有颜料。原来,她正在做一个木牌,上面用中英文写着:“私人领地,拒绝参观”的字样。
看来我们的确是不速之客。
看来有很多人都来这里寻找过顾城。
顾城之死是人们心中的一个结呢?还仅仅是好奇?
当我们提到当年文学圈儿里一群朋友的名字和具体的境况后,顾乡的表情慢慢融化了,她说也对我的名字有印象,也想起了那本《芳草》杂志。她问起了几位熟人的近况,我们尽可能地一一作答。
在我们交谈的时候,我从窗户里看见里面有那个金发小姑娘和一个小男孩,那应该就是顾城和谢烨的儿子木耳。
顾乡看出了我的眼神,回头看了看,说:“哦,是木耳。他上中学了。”
1993年10月,他父母双亡的时候,小木耳只有五岁。时间过得好快啊!(后来从网上得知,木耳已从奥克兰大学的工科专业毕业,参加工作了)
我们和顾乡交谈得越来越融洽,但我们一直回避“顾城”这个名字。我们不知该怎样切入,也害怕触动顾乡心中的隐痛。然而,我想顾乡是需要倾诉的,也是应该倾诉的——她是那场血案唯一的目击者和知情者。
果然,当话匣子完全打开以后,她开始喃喃地说:都怪我,那天都怪我……她是怪自己没有意识到将要发生的惨剧,否则是有可能制止的。
顾乡谈到了顾城、谢烨和另外那个女人,我不想重复,更不想评判。一是因为她语气含糊,语焉不详,似乎都点到了,似乎又不想说透。似乎想和我们痛痛快快的畅谈一次,又因仓促不知从何说起;再是因为在网上有她写的“我面对顾城最后的十四天”和她反驳芒克的文章。那是更详细和更翔实的说法。我相信顾乡所说的一切,她的面容沧桑而善良,她不像个撒谎的人。
从她的描述中,能感觉出来,顾城,一个那么敏感,那么神经质的人,在三个女人之间生存挣扎,又要制造乌托邦,又要扮演救世主,又无法摆脱俗世的纠葛,怎么可能不发疯不崩溃!一个在一幕叫作“朦胧诗”的戏剧中扮演“童话诗人”角色的人,他“只有锋利的长剑,有变幻的长披风,有黑鸽子和贞女崇拜……”一切都被美化或幻化,可就是没有真实的大地上真实的存在——但现实生活如此坚实地存在着,诗人这个称号越来越苍白。于是,他再也没有走出来。
我们交谈得很好,但温先生催促我们了,回奥克兰的轮渡最晚一班是六点半,到码头还有一段路,再不走就赶不上了。一抬头,天空已变得斑斓,海水也是彩色的了,有点点金光闪烁。顾乡建议我们在激流岛上住一晚,说附近有不错的小旅馆。但温先生带着全家“义务劳动”,陪了我们一整天,我们不好意思再“拖累”他们。看得出来,他们对我们和顾乡的交谈没什么兴趣。
在草坪上和顾乡照了几张相,就匆匆走了。
有点不舍。
相信顾乡也是。
写这篇文章时,老丁说进了那幢木屋,有几个房间和黑黑的过道。我却没印象了。印象最深刻的是那扇窗户后的木耳,在他的记忆里,父亲是怎样的?母亲又是怎样的?谁告诉他呢?
坐在回奥克兰的船上,遇见了两个印度青年,一对年轻的恋人。看见我们这几张东方面孔,主动与我们攀谈起来。一天的时间,温先生已对顾城的故事有所了解,他把这个中国诗人的故事讲给了那对印度恋人。没想到那个印度青年问道:中国不是个很讲仁义和中庸的文明古国吗?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不明白那对印度恋人是学什么专业的,为何对中国如此了解。但听到他们的问题,我们无语。
只有海水,依旧湛蓝。
回到奥克兰,彭博士安排晚上吃海鲜自助餐。到了酒店,我愣了一下,吃海鲜的酒店中文名字居然叫“北岛”,当然,这是因新西兰北岛、南岛两个地名而起的名字,跟诗人“北岛”毫无关系。但我们刚刚去寻找过顾城,看见这两个字,联想到的自然是中国诗人北岛。他也有两句诗在那个年代振聋发聩: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顾城的墓志铭呢?
逝者如斯。
那个晚上,在“北岛”,我吃了很多的生蚝和牛油果,真的是大快朵颐,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生蚝!
夜,渐渐黑了。奥克兰的星星又低又亮,奥克兰的夜景美不胜收。
激流岛远去了。
作者简介
杨菁(杨肇菁),出生于鄂西北郧阳府,毕业于武汉大学,执教于北京某大学,行走五大洲数十个国家。在《当代》《小说家》《当代作家》《长江文艺》《芳草》《时代青年》《知音》《艺术明星》等刊物发表文学作品多篇;在《文艺报》《中国戏剧》《戏曲艺术》《文艺与争鸣》《艺海》等报刊发表学术论文多篇。出版长篇小说《绿水倾城》《欲望水城》《在埃及说分手》;小说集《从前有座山》;学术论文集《在舞台深处邂逅》。曾获“全国戏剧文化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