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韩叔叔
石志坚
跟韩叔叔学书法、篆刻,是母亲牵的线搭的桥,由此这段有特殊年代背景和教学关系的缘分,就像珍藏的宝物贵品一样,时不时的被翻出来招摇一番。
记得母亲第一次带我走近韩叔叔的书桌旁,恰切的说是办公桌旁,那是1972年某个星期六的中午。我们前脚走进办公室,后脚就推门匆匆进来一个男子,一手各端着一只搪瓷碗,“不好意思,晚来了一步。”母亲忙催着我:“快,快叫韩叔叔。”等韩叔叔把碗在桌上放平,才看清楚,一个碗是菜汤,另一只碗里是两个包子。“小石,想好了哦,学这一行,要做好长期修炼的准备。”韩叔叔声音有种金属性,第一次在耳畔撞响。那天也许是腼腆或紧张,母亲与韩叔叔说了什么?韩叔叔与我又说了哪些?已记不清了。反正对韩叔叔的第一印象却牢牢的印在脑海里。韩叔叔方脸、白净,一副黑框眼镜,清秀而智慧;尤其是一蓬乌黑微卷的头发,像隶书的线条,自然而优雅。
从上中学开始,每星期六下午学校放假。那天等上午第四节课下课铃一响,我便像只小鸟飞出杨浦中学的校园,坐上55路公交车,往吴淞路海宁路下车。一路小跑,穿过国际电影院、邮电大厦,越四川路桥,南岸桥堍向西一拐,就是母亲上班的上海市自来水公司。韩叔叔与我母亲同在一幢有打蜡地板,蒸汽热水汀和木厢电梯的大楼内办公。
每次赶到母亲单位,这食堂饭菜尽管简单和清淡,却吸引我的食欲。韩叔叔说,这是你换了口味,有了新鲜感。可对书法初学者就不能一会儿换胃口,要锚牢一本字帖临摹上几百遍。韩叔叔指点我从颜真卿的《勤礼碑》入手。他忙把准备好的字帖打开:“每个字,粗壮有力,气定神闲,像个威武的大将军。”韩叔叔一手握着笔,在砚台上边舔边说:“首选羊毫,写起来软了一些,一旦驾驭了,轻重提按就运用自如。”随即挥毫落纸:点、横竖钩、提短撇、撇捺。一个稳重端庄的“永”字跃然纸上。快结束时,韩叔叔都会提醒我,下次把 写的最后几张字带过来。
回到家里我对母亲说:“韩叔叔中午又在喝汤咬馒头了。”“韩叔叔喜欢的东西非常刻苦和专一,从不浪费中午一个小时的午餐休息时间,你要用心看用心学。”看上去我开始舞笔弄墨,其实母亲和韩叔叔却在我初涉学艺的门槛上,不停地循循善诱。
一般人都怕交作业时的拘谨尴尬场面,可我却喜欢韩叔叔点评时的气氛。他剖析的问题就像打一个一个比方,十分有趣和生动。比如:为啥要中锋用笔?能起到墨色当中深,两边浅的立体感效果。炼字结构很有讲究,横笔竖笔多的字,尽量笔笔异同,变平庸为飘逸,形容为“燕不双飞”。韩叔叔把临摹书体不要操之过急,循序渐进的道理,也描绘得深入浅出:楷书是站立,行书是行走,草书是奔跑。韩叔叔书法教学中类似的鲜活语言和形象比喻,无疑指引了我一条学书法的正道和捷径,也给了我以后作文遣词造句开阔了田野。
一次,韩叔叔一反点评的常态,先送我两本字帖,一本《颜氏家庙碑》;另一本《柳公权金刚经》。见到翻开屏风折页式的老字帖,我眼睛一亮,看惯临熟了《勤礼碑》,有一种换新帖的想法。没想到韩叔叔果然说出了我的心里话:“可以加深、拓展临帖的风格。”我真佩服韩叔叔的先知先觉,就像领我走进了另一幢有建筑结构特色的老房子。
读了、临摹了新帖后,韩叔叔又开始拓宽我的眼界,他从抽屉里取出石章和刻刀,说道:“学篆刻能给书法带来不少后劲,增加书法苍茫、厚重、朴拙的古意和金石气。”自然学篆刻要有一套工具和步骤,光配备刻刀、刀架、砂纸、印泥等这些器件不说,就说真石真刀入手,韩叔叔就多次把我叫到身边,看他磨石画印稿,冲刀切刀的不厌其烦的示范,很快就激发了我的兴趣。我一边描摹清代邓石如《嵩岳长寿山记》、《白氏草堂记》等篆书。一边模仿汉印和韩叔叔篆刻的印章。春去秋来,又刻又写,我慢慢领悟出:“印从书出,书从印入”这句话,说透了篆刻与书法的辩证道理。韩叔叔学艺中青灯黄卷熬出来的真知灼见,在为我开小灶三年多中,犹如武林独传,禅门单授。
时间像装上飞轮一样,一晃眼,我也退休了。有了闲暇,自然又拿起从小喜欢的毛笔。每每写好一幅字,从印匣里取出石章,时常会泉涌般的泛起记忆。韩叔叔为了尽快让我掌握刻章的刀法、章法等技术窍门,一枚一枚留给我他刻章的印蜕,有益仿效和研习。次数多了,印花也多了,一数,居然收藏有100多枚。我知道,这些印花,蕴含着韩叔叔的一片苦心和真情。我也知道,这是韩叔叔与书画前辈及同行结下情义的一份份见证。其中有黄幻吾、陆俨少、应野平、徐伯清、富华;还有周慧珺、张森、张迪平、陈人力、杨列章等几十位艺坛老友新朋。
勾起我心动的这枚印章,就是韩叔叔刻制的,边款用单刀一蹴而就:为志坚小友制于甲寅,天衡。这是韩叔叔在特殊岁月里给我留下最值得珍藏的礼物。直至今日,无论是参展还是送亲朋好友,书法落款最后的这枚红彤彤的钤印,帮我作品押上了分量和底气。
前几年,我有一幅书法作品入展上海书法家协会主办的专题书画展,恰巧在嘉定“韩天衡美术馆”举办开幕式的那天,遇见在人搀扶和簇拥下的韩叔叔,我一阵激动,忙拨开人群,兴奋的开口就叫“韩叔叔,”就在韩叔叔转身应我的同时,我突发一种像以前第一次近距离打量韩叔叔的感触,觉得韩叔叔原一张皙白圆润的脸,宽厚有了轮廓;一头微卷的发型,少了一些,也灰白了一些,却更透出艺术的成熟感,美学的高贵相。“我是小石呀。”“小石!”韩叔叔微笑着与我打招呼。我说我母亲向你问好。“你母亲好吗?”“好!快90岁了。”韩叔叔用手挥挥说:“向你母亲问好!”随及我说:“韩叔叔,我也祝您健康长寿!”
不管别人如何称呼书法、国画、篆刻、美学理论及书画印鉴赏家韩天衡,是先生,师傅,大师;还是恩尊,篆刻泰斗,艺术巨擘。我却习惯喊母亲让我叫的第一声“韩叔叔!”

作者简介:石志坚,上海作家协会会员。爱好广泛,尤喜书法、摄影和写作,著述颇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