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骂街
郑天华
像天有风雹雨雪霜、味有酸甜苦辣咸一样,乡村的生活也并不全像诗歌那样优美空灵。驴叫狗咬虽显生机,但谁也不会说那是乐音好听愿听想听;骂街吵架,也许是过于平静的乡村的点缀,但那毕竟是恬静朴素的田园乐章中蹦出的不和谐音符。
村里人骂街的缘由很多,但并不是有什么了不起的深仇大恨,多是人们常说的那些“鸡毛蒜皮、豆腐渣油泥”之类的小事。有时是丢了一只鸭、一只鸡,甚或是自家的鸡跑到别人家撂了一个蛋;有时是被人拔了一棵菜、摸了一个瓜,甚或是在自家的果木树下看到了落叶和脚印;有时是当时并没什么事,只是心中觉得憋屈,有一口气出不来,就把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拾翻出来,溜西瓜皮似地再数落一遍。
看上去是小事,实际上都被幻化成了了不起的大事。比如一只鸡,值不了仨瓜俩枣;但鸡可以生蛋、蛋又可以生鸡,鸡又生蛋、蛋又生鸡,说不定这只鸡还能换头牛呢。即使只生蛋,一天生一个,十天就是十个,百天就是百个,一年呢,两年呢?那可是一本万利的鸡腚眼子银行啊!那是摇钱树啊!那是聚宝盆啊!话再说回来,就算那些都不是,俺不是还等着卖了鸡蛋换柴米油盐针头线脑吗?再比如一棵菜,说不定自己吃不了正打算送人呢,却神不知鬼不觉地不见了,或叫谁家的鸡叨了、猪拱了,自己没捞着吃,送人情的事儿也黄了,这不是放着骡子马不骑,骑(欺)人吗?于是便气不打一处来,于是便骂街。
骂街也有好多类型。
有的说是骂街,其实是说教,就是将心比心,诉诉自己的委屈:谁家不喂个鸡狗啊,恁家里喂鸡喂鸭是干什么的呀,不是图吃得方便、用得方便、能换个零花钱吗?你知道俺种那畦子菜容易吗?俺起五更睡半夜、掘地下种施肥挑水、汗珠子砸脚面子,你看见来吗?你夜里睡不着觉的时候摸着心口窝儿寻思寻思,人家骂你,不是活该吗?这类骂街,半教半骂、半骂半教,倒有点儿像管教自己的孩子,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好像不骂街,就是没尽到责任。
有的是斥责。就是声色俱厉,气鼓鼓地像面对面训斥被骂的人:你有良心吗,你的良心叫狗吃了,你黑心呀,你狼心狗肺呀?看着你是个人似的,你净往柴禾窝里拉巴巴。你不往人地里走,你一辈子到不了大处。
真正的骂街却是满嘴诅咒和辱骂。天上人间的神、西天净土的佛、阴间地狱的鬼,以及世间一切灵物,都被诅咒者搬来并按其意愿去惩治被诅咒之人及家中老少。而且吃东西会噎死,出门会被砸杠子,活着会遭天打五雷轰、死了会下地狱油锅。最厉害的是诅咒人断子绝孙,这在乡村,是痛彻肺腑的。而辱骂者则调动鸡狗驴马猪及所有雄性飞禽走兽去对付被骂者家中所有女人。未脏人耳,先脏己口,反成了乡村小毛孩儿最鲜活的性教育启蒙。
骂街像写一篇文章,也有布局谋篇,起承转合。比如骂鸡,开始先喊:“跑谁家一只鸡去?人家喊哩,你给人家放出来!”这是起。喊后没动静接着再喊:“那鸡恁还给不?不给俺就骂哩!”这是承。再无效,便“转”为骂。骂声时高时低,腔调有短有长。有时骂人者咕嘟出一嘴白沫,肠子肝花乱动弹;骂得鸡飞狗跳,骂得天昏地暗。如同文章的绘声绘色、高潮迭起。最后的收尾多是余音绕梁,说是这事还不算完,骂你的时候还在后头哩;或表白骂街是无奈之举,强调自己骂街的合理性和合法性,骂声也渐去渐远。
文章的结尾方法各异,骂街的收尾方式也花样百出,有的结局堪称戏剧性。那年“疙瘩纽子”二嫂先是说她那只老芦花鸡光见咯哒不见下蛋,不知是谁把鸡蛋给偷了去,后来连鸡也不见了。二嫂爬上房顶,疙瘩纽子一撅一撅地骂了三七二十一天,那只老芦花鸡却从村边场里的麦秸垛上领着一群小鸡家来了。弄得二嫂哭笑不得,也在街坊邻居中留下了“话把儿”。但现实不可能全是喜剧结局。有的骂街文章开头没有定好基调,骂着骂着就缩小了包围圈儿,敲鸡打狗、指桑骂槐的话儿越说皮越薄,几乎捅破了窗户纸儿。于是,有人开始对号入座,叫阵反攻,由对吵到对骂,最后打成一个“伙哄”:有的鼻青脸肿,有的头破血流;有的进了医院,有的进了笆篱子。本来针鼻大的事儿,捅成了天大的窟窿。
“没”了鸡骂个没完没了,“没”了牛却没人骂街。这现像看上去觉得奇怪和难以理解,实际上却有一定道理。鸡到不了远处,“偷”鸡人就在附近,能听到骂声,骂了能解气;他要顾及挨骂,以后可能有个收敛。偷牛人却是真贼,甚至是“牵牛架户”的黑道,骂声再高他也听不到;或许不骂还好,真骂了还会惹出更大的祸端。所以“没”牛的人家虽咬牙切齿、痛惜不已,却只会忍气吞声,把掉了的牙咽到肚子里。
过去乡村具有骂街的土壤和环境,骂街是三天两头的事儿。乡亲们司空见惯,说不上有什么好,也说不上有什么不好。反正这事该出,不出才怪。人们对好骂街的还礼让三分,常嘱咐自己的孩子“可别惹着她”。有时还有众口一词皆曰该骂的事,如偷瓜的踢烂了未熟的瓜,偷杏的折断了挂果的枝等。但骂街毕竟算不上什么“露脸”的事儿,“疙瘩纽子”二嫂就因为好骂街,几个虎羔子似的儿子老是寻不上媳妇儿,急得她整天“猫抓心”。后来,一把年纪的二嫂用拉起扫帚扫街、扛起铁锨补路的方式,向人们显示痛改前非、重新做人的决心,才开始有媒婆上门儿。
乡村以自己独特的方式从时空中走来,骂街似乎是一漫长历史时期的必然现象,像缭绕的炊烟弥漫在土房草屋顶上一样和乡村密不可分。一些看似泼妇的骂街女人,也似乎只有骂街的时候才能证明自己的存在。现在日子好了,人们实在不愿提及那曾经的悲苦和惨痛。只有我在用很多笔墨记录下田园生活的和谐、融洽、恬静、质朴之后,狠心提起了这把漏壶。
原载2024.8.29《聊城晚报》

作者简介:郑天华,聊城传统文化研究会专家委员会委员。著有散文集《乡村吆喝声》;著有《沧桑厚土》《芳华沃土》《韩集乡韵》等。短篇小说《二慢憨成亲记》获省级刊物优秀作品一等奖,两卷本《茌平民俗》获山东省优秀文史书刊二等奖,《一方水土》获聊城优秀社科成果二等奖。作品收入《文坛十六家》等文集并获全国地市报纸好作品一等奖等奖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