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 花 劫
作者:王玉权
天花,不是花,是要人命的病毒,一种烈性传染病。小孩最易感染。高烧、呕吐、惊厥,异常凶险,死亡率极高。侥幸成活的,脸上往往留下终身印记一一麻子。
天花病毒,人类灾星瘟神。父母心头肉的婴幼儿是它首选的猎物。一旦中了招,高烧惊厥休克而死,正好给瘟神下酒。若处于奄奄一息时,瘟神好像也有瘟德,不急,狞笑着静等病儿在高烧中挣扎。文火烤乳猪,熟了再啖。瘟神就这么肆无忌惮地摧残生命,太可怕了。
命大的捱过高烧呕吐关,满脸及身上出现了许多如丘疹般的红斑小血点儿。恭喜你,病毒发散了出来,确诊得了天花,等于挽回了半条命。乡下人叫出痧子。
其实,开始的发高烧等就是天花的典型症状,早就该出警示了,它通过呼吸道也早就扩散了。待出了痧子才着急慌忙地扯块红布条子,吊在筷子头上,插在大门檐下,以此向人们宣示,此户戒严,外人勿近!尤其是小淘气鬼们快给我滚得远远的,如出意外,本户概不负责。马后炮。殊不知,病毒早巳扩散,潜伏在人的身上了。
庄上,大门檐下的红布条子越来越多,这就是瘟疫。家家户户都战战競競诚惶诚恐地供上天花娘娘牌位,天天烧香磕头,求天仙娘娘大发慈悲,保佑吾家孩儿平安吉祥。
这些成批出现的如丘疹似的红斑血点,俗称痧子,大都出现在脸上,奇痒无比。抓破了,溃烂化脓,又剧痛无比。活罪。更要命的是忌嘴,即忌盐及辛辣,要忌七七四十九天,直到结痂落痂为止,活罪的加码!
盐是百味王,生活必需品,一天也不能缺。一天无咸味,嘴里淡出鸟。三天不食盐,浑身无力气。要忌那么长口,简直是酷刑。哺乳期的产妇,断了奶的幼儿以致出了痧子的大人都必须忍受。一旦破了戒,偷食了禁果,痧子会更痒,痒得痛不欲生,痒得地老天荒,这活罪太难捱了,恨不得一头撞死。夸张么?一点不。平时,若菜淡了些,你定会发脾气,甚而甩碗掼碟的,何况个把两个月的坚决的毫不含糊的彻底忌口。
身上有点小痒痒,抓挠下会得到享受级的快感。痧子痒了,奇痒,抓挠后快感是短暂的。溃烂发炎化脓会产生极度疼痛。它的严重后果不是死亡就是落下终身印记的丑陋的麻子。
根据抓挠程度的不同,便有了形形式式的麻子。有的密,有的疏;有的大,有的小;有的深,有的浅。不死已是造化,麻了总比“半道崩殂”强万倍。活下来的男麻子女麻子大麻子小麻子们虽然破了相,但和命比,应该咥其笑矣,鼓且呼矣,为逃出魔掌虎口而额手称庆的。
人得了一次天花,可终身免疫,不再受天花娘娘的鸟气。聪明的人类根据这一规律,发明了牛痘疫苗,从此,纸船明烛照天烧,彻底送走了天花瘟神。这是人类彻底战胜病毒的第一例。其他如新冠等等病毒虽有各种疫苗,尚不完善,它还时不时会卷土重来。据说,在高温的伏季,新冠又活跃起来了。人们警惕啊,大意不得!
我的同龄发小中,就有好几个麻子。择一二简介。
邻居二麻孃孃是个美丽温和善良的女人。二麻大大怎么麻的,不晓得。长辈的事,不好打听。他们的宝贝女儿网子(从这乳名即可知是个惯宝宝。一般女伢子都叫什么兰,应是阻拦的拦或招弟来弟什么的)刚过周不久,得了天花。二麻娘子本就奶水不足,这一忌口,嘴都淡出鸟了,再好的汤水也吃不下。二麻大大急煞了,急病乱投医,信了一偏方催奶。
偏方都操作简易。捉来一癞大鼓(俗名癞蛤蟆,学名蟾蜍。)皮不能碰破,有毒。剥皮开膛后,只取其肉。不能放姜除腥,更不能放盐调味。煨了一罐汤。汤倒是雪白的,上面漂浮着一个一个圆圆的大油花。虽中看,但闻着一股特别的腥膻味,令人作呕。
为了宝贝女儿,二麻娘闭起眼狠了心,喝了几口,呕了几口。又连连抹着胸口,死命地强咽下几口,鼓着腮帮直喘气。横下心,即使毒药也灌下去,真是遭了大罪。二麻娘子的身心遭到极大摧残,身子越拖越穰(方言,像穰草样的软弱)。
痧子终于出齐了,为了不让小手抓挠。二麻娘子又狠心剪了心爱的香云纱绸衣,用这又软又滑的料子包严网子的两只小手。结果脸上还是落下了几颗浅麻子。网子虽躲过了一劫,二麻娘子却落下了虚痨症,病殃殃地拖了几年后撒手人寰。网子常恨恨地说,天花这杀千刀的,害了我,更害了娘!
我的另一发小麻小五子,真正是捡来的一条命。他上有四个哥哥,两个姐姐。当他出世的时候,他父亲老庆沼一拍大腿,激动地说,老巴子来得太得劲了,凑齐了五虎。从此,钟爱得不得了。
长到七八岁时,顽皮出格,不仅狗都嫌,也惹众人嫌。走路都没个正形,哼哈舞唱东倒西歪的。人家拎水淘米从码头回来时,他会抓把土,冷不丁地扬进去,然后呼溜八个屁逃之夭夭。女人们急得直开骂,细炮仔哉,得麻症的!人早就没影子了。这种恶作剧天天有,告状的不断头。不是把大呆鹅打哭了,就是把二丫头辫子铰了一截。老庆沼不断地向人家赔礼道歉,声言待他归家时,一定打这细狗日的。发发野狠罢了,哄人的。他常得意地说,这老巴子神呢!俗语说得好,宁养扒尸上壁,不养倚墙靠壁。
不幸被言中,就在他八岁那年真得了麻症,出了天花。起先浑身滚烫,继而惊惊乍乍胡说八道,如着了魔般疯狂。折腾一阵后,如放了气的皮球瘪犊子了,直挺挺地一动不动。一家子大放悲声,老庆沼哭得像个娘们似的鼻涕拉乎,又像头老牛似的哞哞哀鸣。眼看不中用了,老庆沼长叹一声,讨债鬼啊,你把娘老子的魂都讨走了!
正要派人去喊呆陆三(庄上一智障孤老,专事葬死人的活儿),该派这家伙命大,又缓缓回过气来了。两三天未进食了,偏偏大呕特呕,呕了黄黄绿绿一大滩。本就瘪鼓若索的身子,更显枯瘦,不成人形。有进气没出气,看来这回真要翘辫子了。
死伢子最晦气,早埋早超生。呆陆三干惯了这营生,娴熟地用张草蓆卷了,一手拿锹,一手夹着蓆卷,往荒厝子方向走去。
老庆沼巳哭干了眼泪,伤心至极。眼前不断晃动着老巴子活蹦乱跳的身影,怎么也不愿接受这残酷的现实,越想越不甘心。三步并作两步追了出去。赶上呆陆三,抢下他胁下夹着的蓆卷子。回到屋里,放开一看,死伢子似乎动了一下。也许经了这番折腾真被盘活了过来。一家子齐齐跪在天花娘娘牌位前磕头如捣蒜,感恩不尽。
痧子终于出齐了,标志着生命的回归。小五子不比婴幼儿,大伢子了,禁不住咸的诱惑,忌口不严。对于奇痒无比的红斑丘疹,两只不安分的爪子乱抠乱抓,结果一张脸成了麻子窝。
命大的麻小五子,生命力旺盛,犹如经历老君炉历炼过的孙猴子,经天花娘娘一番戏弄,劫后逃生,更加神气大六国了。老庆沼喜形于色地说,男伢子不图张脸,麻就麻呗。从此,对老巴子更加宠爱了。
人说命大的人最有造化。这家伙不爱读书,念念便不高兴念了。他喜欢鼓捣,对机器情有独钟,兴趣浓厚。那年月,农村没电,柴油机成了宝贝疙瘩。抬上场,可脱粒照明;搬上船,可流动打水冲浪。到供销社去买农资,去公社开会,土轮船载着大小队干部突突突地犁开两道雪浪,又快又威风。
麻小五子无师自通,把个柴油机琢磨透了。拆卸、保养、上油、维修样样通,成了大队唯一机工。香饽饽似的,轮到哪个生产队打水,都当活菩萨供着,吃香喝辣。他也很勤力,机船弄得干干净净的,艎板拖得亮堂堂的。中舱搭了个棚,常常作新娘子船。他也便和媒人一道坐上席,人们左一声右一声恭维麻五爷,喝得麻窝窝里泛着红光。乘着酒兴,喜欢恶作剧,掀开盖头,享受见新娘第一面的殊荣。爱跟婆娘们打情骂俏,婆娘们也爱搭理他。
有个婆娘唱起了情歌:
十个麻子九个骚,
十个麻子九个刁。
奴家身上有粉刺,
蜂儿蝶儿偏来撩。
他笑嘻嘻地回唱,
十个麻子九个俏,
十个麻子九个巧。
郎就是那蜂和蝶,
二八佳人女多姣。
双方均乐不可支,哈哈大笑。
大清康熙朝“九子夺嫡”的故事,想必家喻户晓,不用我再饶舌了。康熙最后传位于四子胤禛,实在是老成谋国的英明之举。因为只有四子胤禛和他的儿子小弘历(即后来的乾隆帝)出过天花,有了终身免疫力,可葆大清江山百年兴旺,免遭天花之劫。
我们这代人以后的诸位是幸运的,幸福的。有了天花疫苗,天花绝迹,麻子已成了历史,今天的小年轻们已不识麻子为何物。天花不再是“劫”,相反,人类的智慧却成了天花的“劫”,并使之万劫不复!
【作者简介】
王玉权,笔名肃月。江苏高邮人,中学语文高级教师。退而不休,码字怡情。不钓名和利,只钓明月和清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