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和我(六)
铁八师 靖陕零
“文革”开始那年,我12岁。正读小学五年级,数学刚学完正比。一天早上背着书包上学,到学校门口被两个戴红袖章的中学生给拦住了。告之学校停课闹革命。第二年春天,我们这群五年级课程都没完成的孩子直接升入初中,以学农、学工、学军为主,也上一些文化课。
我任学校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队长,老三届留校的董庆春同学任指导员。(庆春学长后来英年早逝,这么好的一个人,痛惜!)报纸、电台经常在晚间发布毛主席最新指示,宣传队的同学从不用发通知,连夜赶到学校排练。我们通常会准备一套现成的节目,形式、曲调、动作基本不变,新词填上,熟悉几遍就可以上演了。我们还创办了一份油印的小报。因为刚入校没有派系的羁绊,我们的主要任务是配合驻校的军宣队、工宣队促进两派大联合。白天,我们去工厂、农村上实践课,晚上撰稿、刻蜡纸、套色油墨印刷。经常通宵达旦,保证第二天早上把报纸散发出去。每位小同学都意气风发,觉得自己正在投身于一项伟大的事业之中。
七月,突然我家要搬到几十公里以外的地方。同学们纷纷要我留下,我也觉得不该就这么走了。我妈急了:哪有搬家小孩子一个人不走的道理?死活不肯答应。于是,在我事先不知的情况下,上演了一幕静坐请愿的闹剧。十几个同学坐在我家门口的台阶上,我妈不同意,他们就不吃饭,不喝水,也不回家。我爸听说后赶回家来,弄清原因,对我和同学们的革命行动表示坚决支持。我妈见自己势单力微,也只好由了我去。
那时初中没有学生宿舍,安排我和盛汀、华苏两位女老师同住。我爸怕我床褥单薄,还亲手用干稻草给我打了一个垫子,铺在下面又暖和又防潮。华苏是我国著名数学家华罗庚的女儿,也是我的数学老师。记得我在课堂上举手提问,第一次称她华老师时,她笑得趴在讲台上直不起身来。回宿舍后我问她笑什么,她说不知道,反正看你叫我华老师时一本正经的样子觉得很好玩。华苏比我大八岁,高中毕业教初中数学,1977年恢复高考时考入清华大学,后来是清华大学数学教授。那一时期,我爸正带队在中国科技大学(当时校址还在北京)搞军管,经常陪华老深入部队基层巡回宣讲《优选法》。

1968年12月,毛主席号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我刚过14岁生日,不是老三届,妹妹弟弟更小,妈妈和我们都将此事置之度外。动员会开过之后,落实遇到一些阻力,有人就说我爸,你家孩子小,意思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呗。我爸打电话把我招回家,对我说,现在学校也不正经上课,时间荒废了太可惜,不如去边疆锻炼锻炼。问我能不能带个头,我说,没问题,我去。为此我妈大闹了一场,“孩子这么小,身体弱你不知道啊?东北那么冷,她气管怎么受得了?她又不是老三届,别人躲都来不及,你为什么这么狠心哪!”边哭,边用拳头砸我爸的肩背,我爸坐在床沿,低头不响,任凭我妈捶打。

农场的女知青。
三月十五日.雪。晚上,我和第一批奔赴北大荒的知青登上了开往嫩江的列车,虽然知道爸爸很忙,不能来送我,眼睛还是不自主地向月台上张望。开车前几分钟,我看见爸爸和孙建蓉(和我同行)的爸爸急匆匆地赶过来,在车窗外,爸递给我一个小网兜,里面有两个义利果仁面包和几只梨,他什么话也没说,挥挥手,车就开了。后来听孙伯伯(当时的后勤部长)说,他们刚开完会,本来以为赶不上的,送女儿走时,老政委落泪了。

北大荒天寒地冻的艰苦环境和繁重的体力劳动我都不怕,最难承受的是撕心裂肺地想家。夜深人静时,我就拼命写信,写在边疆生活的点点滴滴,写遇到的人和事,写对父母、弟妹的思念,有时密密麻麻写满十几页纸,写完就撕掉。我不想让家人为我担心。而发出去信中都是美丽的呼伦贝尔大草原,蓝天白云下盛开的鲜花,领导和老同志对我们的关爱,还有一些有趣的见闻。我们割下桦树皮做成信纸和鞋垫,用树皮纸给家里写信。就这些报喜不报忧的信也能戳中我妈的泪点:还是小孩子呀,就知道玩。外面起风了,下雪了,我妈都揪心得睡不着,披着棉衣坐在被窝里长吁短叹。

嫩江农场建有水泥晒场22.8万平方米,晒粮棚3.9平方米。图为扬场机在夜战。
有一天,总场派人送来一个行李袋,说是我爸在北京开会时,利用休息时间特地去翠微路给我买的东西。好几双敏锐的眼睛立马就贼上了这个袋子,以为又能抓一个忆苦思甜、艰苦奋斗教育的好题材。结果令他们失望了,当众打开行李袋,里面满满的都是加长卫生纸(那时没有卫生巾),还有一双松紧口的黑布“懒汉鞋”。

铁道兵四十三团(3351部队),土地面积45万亩。
每次我探亲回去,全家人围坐在客厅里听我讲憋了一肚子的话,我站在客厅中央,连说带比划,像演单口相声。一家人一会儿笑得前俯后仰,一会儿又气得同仇敌忾,很晚都不肯歇息。我爸三番五次地催促“散了吧,散了吧,你姐坐一天车也累了,明天继续。” 我刚躺下,他又蹑手蹑脚地在门口轻声问:睡着了吗?见我醒着,就走进来坐在我床边,不一会儿,我妈也进来,坐到床铺另一边。我睡在床上,左边是爸爸,右边是妈妈,三个人聊到大天亮。
由于我事无巨细地描述,以至于有一次我妈来队看我,见了我的领导和同事,不用我介绍,她就能叫出人家的姓名和职务。好几个人都诧异地问:阿姨,咱们以前见过吗?我和妈妈讳莫如深地相视一笑,我佩服她超强的记忆力和会意能力,也暗暗得意自己惟妙惟肖的模仿天赋。(嗨,我这辈子没当演员,绝对是他们演艺界的损失。嘻嘻)

以“85”为开头的12个军垦农场。
我也跟爸爸谈工作、生活中遇到的委屈和挫折,谈身边的恶心人和恶心事。我爸耐心地听完,问:“给饭吃吗?” “饭照样吃。” “哦,那工作让做吗?” “只会多。” “那就不错嘛,有饭吃、有活干,没什么大不了的。毛主席伟大不伟大?还曾经差点被人开除了党籍嘞!咱们这么平凡的人有几个反对者,很正常。你做好你自己就行了。” 他一生中遇到挫折和打击时,一定也是这么想的。
休假归队前一两天,我爸总要抽时间找我认真谈一次话。他说,你来一下,我心里就开始打鼓,不知又让他逮着了什么破绽。他先说,看到了你有很大进步,1,2,3,4……但是!也反映出下列问题,1,2,3,4……不要因事小就放松、放肆,任何时候都要谦虚谨慎,夹紧尾巴做人。注意尤其谨慎!我爸对我的点评很到位,回头年终总结就照这个写。
还有一回,(我是不是太啰唆了?记忆的闸门打开收不住,咱不是作家,不懂写作技巧,就信马由缰,想起什么说什么吧。)还有一回休假,我爸在兵部开会,我就去宾馆等他开完会一起回家。晚饭后,他说你张伯伯想见你。张伯伯是爸的老战友,也在那参加会。张伯伯开了门,指着床头竖着的氧气瓶说,伯伯这里没有好吃的,只有这个,你要不要吸两口?玩笑开完,言归正传。他问:“丫头,你最近是不是遇到点什么事情?” 我说:“没有啊,挺好的。”他说:“你学习认真、工作出色,评功摆好时没人提你名,举你手。是不是?” 我说:“您怎么知道的?” 他说你别管我怎么知道,你就说是不是吧。 我说:“啊。立功受奖不是应该给表现最好的人吗?” 张伯伯又问:“你对身边的同志熟悉吗?他们的家庭状况、成长经历你都知道吗?他们谁家有困难?谁家老人、孩子生病了?谁在谈恋爱,谁又在闹离婚?他们跟你说吗?有困难向你求助过吗?”说实话,我真不知道,我只管自己认真学习,努力工作,从来不去八卦别人的事。有人问我家里情况,我也只说我爸是部队的老炊事员。
从张伯伯那回来,爸问我明白伯伯的意思吗?我说好像明白,又好像不太明白。我爸用手指轻轻敲着我的头说:同志,你脱离群众啦!我爸严肃地对我说:咱们党的事业和目标,光靠自己党员的流血牺牲是不够的,必须团结和依靠千千万万的人民群众一起奋斗才能实现。干革命不是跑马拉松,把后面的人甩得越远越好。你不能把自己融入群众中去,群众没把你当自己人,你跑得越快,跟群众的距离就越远,你自己跑去好了,跟人家有什么关系?
两位老前辈苦口婆心、耳提面命地开导我,惭愧的是,联系群众这一项始终是我的短板。通过这件事我发现了一个秘密:我身边有我爸的眼线!我这只风筝的线一直在他手心里攥着呢。( 待续)
槛外人 2024-8-2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