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看见明朗河,雨先落下来了。急急的雨点啪啪地打在车窗玻璃上,来不及滑落,像一群蝌蚪向上漂移。前方道路上溅起无数水泡,腾起的水雾让天地间变得湿润润的。
燥热被远远抛在身后,抛在城里。
浓得化不开的绿,渐次映入眼底,五脏六腑像被负氧离子洗了一样,人立马从恹恹中挣脱出来,变得生机勃勃。
到达南山之南的明朗河时,雨还下着,但山尖的雾正慢慢散落,山峰仿若退去轻纱的处子,明净而青翠。
当山顶的雾退到半山腰,再慢慢散落在山脚下,雨停了。明朗河依然那么沉静,刚刚的那场雨丝毫没有打乱它流动的节奏。我们迫不及待地徜徉在河边小径,浏览在山脚下原生态建筑的民宿前。
夜晚来临,六月的明朗河,晚风吹来山野里的草木气息。几杯“毛河烧”酒下肚,恰与这微凉的晚风碰撞出醉意。身后的明朗河在石隙间汩汩前行。周围的山给夜空画上清晰的轮廓,仿佛一条条奔跑着的抛物线。
人生何尝不是一条抛物线呢,有时候你看到的只是一个点,可能只有几步远,而另一头却是一条曲折的山脉。这一刻,我触摸到,我的精神与自然之间,原本有一条天然的脐带相连。当精神被人为的一切包围而变得虚弱委顿时,自然能给它的慰藉,超过思想能给予的。
我们选择了一家名为“星河小院”的民宿。民宿主人姓郭,三十七八岁的样子,言谈间极具亲和力,让我们顿时生出宾至如归之感。
民宿融合了传统的古朴典雅和现代的简洁大方。令我惊喜的是,在客厅兼茶室的一面书架上,排列着许多书。一开始,我还以为这是和许多饭店酒店里附庸风雅的摆设一样,待我取下《小王子》才发现是一本真正的书。《呼啸山庄》《茶花女》《红与黑》《简爱》《安娜卡列尼娜》《飘》《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傲慢与偏见》,《巴黎圣母院》《老人与海》《瓦尔登湖》《契科夫文集》,还有线装全套的高尔基“人间三部曲”……这些从前读过的国外名著竟然齐聚在这个叫“星河小院”的民宿里。
书架上陈列的书不但改变了我的“傲慢与偏见”,也让我对年轻的民宿主人刮目相看。在接下来的攀谈中,得知他在这深山一隅并不只为经营民宿,小流域治理是他长年居住在此的原因。
郭总说,狮子坪这个地方,几乎每一道沟都有流水,即使一条小溪,也抱有河流的志向,努力寻找汇入大江大河的力量。我问他狮子坪境内究竟有多少条河流(溪水),年轻的郭总搓着手笑。这就如同问他狮子坪有多少山一样,怎么能说得清呢?
我笑。想起当年孔子的大弟子颜回,来卢寻找洛河源头,不就是迷失在南山之南的狮子坪吗?虽然现代科技让人们更清晰地认定山水的坐标流向,但自然的魅力就在于它的神秘莫测。今天的郭总当然不会象颜回迷失于这浩渺的山水之间,但让他说清这无数条溪流不是难为人吗?
郭总是郑州人,2003年随父亲来卢氏,开发自然山水旅游项目。豫西大峡谷,百草园,双龙湾,还有现在的洛神公园,望家山,西沙河治理,他都随父亲参与设计,开发。2022年底,他来到明朗河,担负小流域治理的项目实施。
一切缘于山水。
我习惯把经历的一些事,一些偶遇,和人的偶遇,和山水的偶遇,都归结为缘分。有时候,你走错了一条路,却到了你原本不打算到的地方,遇见了不一样的风景,这或许就是你和这儿的山水缘分,让你看到这个地方独有的风景。我们投宿星河小院,我们接下来走错的山道,都是缘分。 民宿的被子有点厚,但我坚持没开空调。打开窗户,晚风进来诉说着清凉,犒赏着不开空调的倔强,是呀,接近自然就要自然一点。谁说夏虫不可语冰,你听,节奏平稳的虫鸣,是黑夜给的安全感。不一定要被看到,也不一定要发光。但枕着虫鸣入睡,多么让人心安。 怕错过山里的早晨,凌晨五点我就从浅睡中醒来了。梳洗完毕出来,清晨的第一缕光已把明朗河照得越发明朗,在这个宁静的早晨,我第一次听到明朗河的流水,时而潺潺如古筝,悠悠远远,空灵而深邃。时而嘈嘈切切,如同时间的脚步,不急不缓地前行,让人在远离喧嚣中寻得一丝宁静与安逸。 我在明朗河照见自己的影子,一会儿拉长,一会儿歪斜,一会儿高大,一会儿矮小。 人在一条河面前,照见自己的影子总是变形的。这大概是人的内心沾染了太多的俗气,浊气,戾气,面对河流的清澈,自渐形秽吧。 河边那棵古老的柿子树,是从岁月深处走来的见证者,它在河面和岸边投下一片阴凉。树下的秋千虽然空荡荡的,但它荡起的欢笑声落在明朗河里了,沉淀着童年的回忆,流淌着生活的涟漪。 从“人民公社大食堂”里飘出玉米糁的香味。昨晚,我们专门报了糁子饭,调酸黄菜,拌萝卜丝的早餐。这样的饭菜在城里也能吃到,但在这里吃着却特别地道,觉得格外香。同行的几位作家朋友,沈老师老家和我的老家只隔着一道岭,却分属长江黄河两个流域。王老师和李老师一个老家在五里川,一个在范里,同样分属两个流域。不管土地贫瘠或者肥沃,玉米糁子饭的记忆跨过两河流域的分水岭,播种在祖辈粗茶淡饭的日子里。与其说我们是爱吃这故乡的家常便饭,不如说我们是为了能常常咀嚼那逝去的光阴。
沿着明朗河上行,山越来越高,绿越来越深。行之上游处,明朗河跌入谷底,只闻水声,不见河流。成片高大的落叶松把阳光剪得细碎,铺洒在厚厚的苔藓上,仿佛时光的呢喃细语。几年没来,原来上山的石阶被岁月的杂草覆盖,淹没。路边竖着警示牌“石阶被毁,禁止从此处上山”。 人丢弃的路,杂草定会去占领。人是依附自然而生的动物,但人一直有摆脱自然控制的愿望,所以一生都在改造自然,世世代代都在与自然相抗衡。从没停止过互相的改造,互相的伤害,但也从没停止过妥协和修护,以及爱! 进入玉皇山国家森林公园,车仿佛在林海中穿行的一叶扁舟。桦栎树统领着满山绿意,汹涌着生命的顽强与坚韧。阳光透过叶片间的缝隙洒下,宛如星尘般闪烁。重重的树影、虬结的藤蔓、厚厚的苔藓,让人在一种宁静而神秘的感觉中,有点沉醉不知归路。 山路起伏不定,我们好像迷失在这神秘的原始森林里了。 “不是应该上山吗,怎么好像一直在下山?”原来我们这一车人都没走过这条路。 十几年前的玉皇山刚向世人揭开神秘的面纱时,各种徒步旅行,登山比赛都在这里举行。听说有一条车道可以开车上到主峰下面的娅豁,但那时候年轻,对开车上山很不屑。如今乘车在林海中穿行,倒也体会了另一种神秘和奥妙。 如果说山路是一条抛物线,那么大板沟就是一个点。我们以为进入大板沟会一路上坡,却忽视了玉皇山的广袤和博大,忽视了攀登主峰要经历的曲折坎坷。此刻,我们似乎离主峰越来越远,但这过程却充满无心插柳的欣喜。
就在车快行至山脚下时,却出现了一左一右两条路,往左路比较宽阔,往右继续盘山。在这个点上,我们集体判断失灵,一直同意往左走。 大约一刻钟吧,我们就看到了前方的森林管护站。管护员师傅很认真地告诉我们,刚才右边那条路是上熊耳山主峰的…… “不远。有两条路,一条近,十里路,翻过黄柏沟,就到了。但路况不太好。还有一条大路,远点,顺颜子河往下走。” 颜子河村更像一条小街。听说这里从前曾是周围村庄的中心,有青石板铺成的街面,商铺饭店齐全,生意十分红火。 颜子河街边有高高的坝,窄窄的溪流,一道道小木桥连接着现代与过去的历史,斑驳着岁月深处的记忆。 关于颜子河,有好几个版本的传说,都无从考证,流传最广的还是它名字的由来。相传2500多年前,孔子追寻老子的足迹,来到函谷关。但老子骑青牛已不知所踪。孔子十分郁闷,他的学生颜回就宽慰他说:此地离莘川不远,不如就此探寻洛河源头,也不负此行。于是,孔子就命颜回先往莘川探寻洛河源头。 颜回来到莘川大地,见山雄俊奇伟,沟壑纵横交错,河汊大小遍布。颜回就走呀,走呀,路遇童叟打问,皆指西南山高林密处。
古莘川的自然风光吸引着颜回的脚步,他走着,走着,也不知是翻过了老界岭,还是西安岭,只见眼前山峦起伏,植被丰厚。但水流平缓,又不同于山北风光。 这横跨黄河,长江两大流域的莘川风貌,集雄浑,粗犷,壮美于山,集烟波浩渺,清澈灵秀于水,让颜回迷失了方向。当行之熊耳山北麓,见一条河从沟深林密处而来,且润泽出两岸许多个村庄,便认定此处便是洛河源头。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也曾经为自己的人生设计过许多方向,但路上却很少一帆风顺。最难把握的还是心的方向,只要初心不变,即使殊途,归的方向也是一致的。 从黄河流域的葳蕤到长江流域的丰茂,河流无论大小,流水总有自己的方向。就如明朗河,就如玉皇山周围的黄柏沟、观沟、瓦窑沟、颜子河、茅河,它们隔着山峰,沟壑,或如浅溪,或者深邃,但它们不会迷失追寻的方向,一路翻山越涧,奔往豫西卢氏三大流域之一的淇河。而淇河携着这些小河小溪的愿望,奔向丹江,融入汉江,投进了长江的怀抱。 我走过你走过的路,这算不算相逢……探寻洛河源头的颜回,治理小流域的郭总,今人与古人相遇皆缘于眼前的山水呀! 颜子河水这么小吗?我问村里人。他们告诉我,这是小颜子河,大颜子河还在前面呢。
从颜子河村委会往东,宽阔的河道豁然贯通南北。丰美的水草遮盖着大颜子河饱经沧桑的容颜。如果说明朗河的水声更清亮,那么颜子河的水声则更深沉,它依然把岁月的变迁藏在胸腔里,把心交给了大地。 我想起昨晚喝的毛河烧酒,它的凛烈、醇厚与这水源的关系不可分割。水源和水质是烧酒的先决条件,不正是有了这好水,才烧出毛河烧这样的好酒吗。 当中午的阳光炙烤着大地时,我们出了黄柏沟,看到了“人民公社大食堂”房顶袅袅升起的炊烟。回到星河小院,郭总问我们可曾到书画馆看看。哦,我们颇不遗憾地告诉他,原本打算从玉皇山返回时,再到他向我们介绍的“慈云书画馆狮子坪分馆”看看的,但走错了路,与书画院错过了。 这缺憾是山水故意留给我们的吧,那就下次再来。等书画院完善开放时,再来。是的,还会来。 我们要离开了,像来时一样,山上又下起了雨。你看,下来的是水,上去的是烟,团结成雾,仰望成云,风吹云散,无影无踪。但你不能说它们没有来过,“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情”。就像我们来过和离开,看似没有留下什么,但心里却装进了一座山,流进了一条河。
注:本文首发于公众号《三门峡作家》。
作者简介:晨荷,原名方晓荷。河南卢氏人。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三门峡市作家协会理事,卢氏县作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散文、诗歌作品散见报刊和网络平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