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届南方诗歌奖获奖作品展示：刘洁岷《慢鸟》

第二届南方诗歌奖获奖作品展示：刘洁岷《慢鸟》精华热点

2024-08-22 10:50:01 25293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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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出版社，2023年10月）

诗人奖刘洁岷授奖辞

刘洁岷以30余年的不懈求索，沉稳地践行着他信奉的理念，即让诗歌成为对现实世界和语言世界的重新发明与发现，通过写作同时敞开个体的内心生活和词语的内在奥秘。他的诗歌取材广泛，涵盖从身边的琐事到远方的战争、从眼前的风物到过去的人事等跨度极大的领域，显示了其开阔的问题视野和自如的文字驾驭能力。它们借助经验与想象的高度融合和丰沛的细节刻写而塑造了新异的诗质，又在对事物背后暧昧不清的意义的探问与辩诘中营构了富于弹性的语感。诗集《慢鸟》汇集了刘洁岷21世纪以来的200余件诗作，其中包括《桥》《前往宏村》等多部很有分量的长诗和组诗，展现了他对历史和时代的深入思考和透辟描画。鉴于刘洁岷精湛的诗艺、强劲的介入式书写和旺盛的创作活力，特授予刘洁岷先生2022-2023年度南方诗歌奖诗人奖。

刘洁岷获奖感言

神创造天地，诗人书写诗歌。翻开那部举世闻名的经典的第一页，诗歌的奥秘它已揭示，或起码给予了我们一个关于诗歌写作的富有启迪性的类比。我们知道诗人从事的是一件面向未知的工作，倘若一度有幸获得雾气升腾、滋润遍地、草木蓊郁、尘土有灵的语言世界，那也只意味着一周的工作可稍作歇息，他面临的必然是下个星期一。他没法像真正的工匠那样掌握、获取娴熟的可代代秘传的手艺。在与语言的新一轮对弈中，奢望日日新或路径依赖也许都恰恰会降低自己作品的完成率，有时甚至是致命的。而且现实生活、社会图景、生命与物象的生动镜像与超验逻辑不会自动源源不断进入我们的诗歌，有何胜利与失败可言——但我们已然是加入到这个生命与审美的极限运动的幸运儿。

诗人在当代是一个古老的存在，也是个不断自噬着更新的物种。我们寄居在“聊斋”升级版的人类社会中，面对着的不再是古典浪漫或者说业已是不单纯的现实，拍摄式书写导入的是思维偏差和认知的陷阱。我们能否因为语言的种种内化的紧身衣，而选择延迟创造或仅仅佝偻在犬儒意义上挥毫——间接表述或转发式表达是现代诗复调效果的常态，还是语言的面具已逐渐长牢在我们僵硬的表情上？在并非空前的窘况下，我们的语言隐身衣多半会在我们穿梭时被撞破扯碎，但我们的诗写当不排除让诗人的创造由不太可能有幸变为可能。

当代诗人早已落到“抛物线的另一端”，来到一个象征话语和基于经验的反讽所无力承担的时代。我们何时会更多地获得坚实、纯正的意象和措辞，摒弃过于浓艳、浓酽的伪生活哲学而逆转为现代性诗神莅临的诗学？面对那些太久为夹舌音所渲染的压制性俏皮话，如何能互构性地吸收古典元素并更出色体现诗的开放性、历史性和公共价值？无疑，当代诗歌写作同行们，各自迫切需要一个被其非风格化诗学支撑的自我——甚至更因信念的加持而强韧，展示现实的翱翔以及呈现世界在世界中的轻盈与清澈。

如前所述，诗人不是一种固定不变的身份，只有当他进入灵感迸发，投入情思加速的工作状态时才有如神助，获得语言“词晕”与“语晕”精巧融合的馈赠。那将伴随诗人整个创作的过程，期间，如果意外得到同行的，具有严格程序和严苛诗学标准的赞许，那种厚爱完全称得上是诗人一生不可多得的荣幸。一个奖项的公信力和声誉，既看现实表现，也得回望它的过去，甚而要部分留待它刚刚开启的未来——即一个奖的价值究竟几何，是个当下问题，也必将是个悬而未决的疑难。一个真正保有生命力和感召力的诗歌奖，并不会因为它的颁发就告结束！感谢组委会和各位评委，让我意识到我在此刻获得一项使命，在未来漫长或短暂的写作时光里我将和往届、同届及下届获奖的诗人、诗歌批评家和诗歌翻译家来共同构筑、酿造、完成南方诗歌奖，使之醇厚，使之“有光”，而绵长而熠熠生辉。

和常建，皓月飞燕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

——常建《题破山寺后禅院》

如果你到过宝通寺也就到过同名地铁口

如果你暗恋凡尘那你得对人世间负责

被风刮上天边的“皓月飞燕”海报

飘过古槐枝时有过片刻缭绕

世界空无一吻

鸟影却如喜悦投射到碧潭

我坐在桌边，装作是

坐在桌边的样子

和W.S.默温，回苏东坡的一封信

几乎在一千年以后

我仍然问着同样的问题

——W.S.默温《给苏东坡的信》

那些树，那些千年的古木

从夏天的热浪陆续撤出的树木

松荫匝地的空空院落传出棋语声

五老峰峦如夕照中神情孤绝的老者

云端之上，鹰击打黄铜心脏

星空下的一切都是事发地回放

应该是那样选择不由得如何选择

知道怎样选择进行那样的选择

提出的问题往往就成答案

弈中，今夜会有多久

百灵衔含所有黎明来去

鸟问雀答取消所有的问题

或飞泻答案激荡悬疑的空濛

对坐者以难以想象的姿势沉没

山鸣谷应，月亮映照凝固的瀑流

普希金雕像

她演过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

演过电影《乌鸦与麻雀》，演过的

《枯木逢春》瞬间被判定为一株毒草

红得发黑的年代，天空黑得就像是

被层层叠叠的乌鸦声填满

白俄流亡者树立的普希金半身像

在三角地街心花园，母女

深秋时在此道别但她们不知道

这次道别非同寻常转身即阴阳相隔

记忆与回忆里弥漫着1968年的夹竹桃

像一块亮斑，那强光里拖曳而过的麻雀

是珠光宝气的汉奸夫人、凶狠腐化的女人

贤淑的主妇、教授夫人或妇科医生

当红花旦及抗日的女游击队员，但它的影子

是栖落在普希金肩头的一只乌鸦

人们在街上烧书女儿已经加入了组织

老师们惨叫，有141个战斗队冲出校门

江阴韦家人上官云珠，在门被洞穿成蜂窝的家里

带着不住发抖的身体和被鞋底抽肿的破脸

从四楼，拨开木窗的铁钩，把自己准确地坠落

坠落到一个凌晨菜农的小棠菜菜筐里

而那血和脑浆污染了的跟小白菜很像的蔬菜

被橡皮水管冲洗整理后即在黎明时分出售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哀愁，假如

生活欺骗了你呵请吃一口妈妈做的小棠菜

广济禅寺

一位士兵死于流弹

一个掘墓者或盗墓贼在坟墓

心脏病突然发作

一个白衣长发的翩翩的少年

在路边摊位上剃光了头发

投身于一堵残墙之后

他拾起地上刚刚死去的僧侣的

宽大尚未冷却的袈裟

在一溪山泉边论述黄昏

我要赞美你的一生！闭关、修行

足以安慰我们迷失在

尘世中的老年

当我们携伴坐在山腰

在一块光滑无比的大青石上

回望，我们悲喜地看到

脚手架下寺庙的轮廓清晰了

以大雄宝殿为中心

周围，七十二峰一阵无畏地抖动

和辛弃疾，生锈鱼群

斜阳草树，寻常巷陌。

——辛弃疾《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处

留在街巷里的脚印形成浅坑

传达室瞌睡门卫脖颈僵直

进进出出的面孔模糊得

就像戴上浆糊的面具

雨打风吹去风流

在睡梦中松开拳头

仿佛在寒冷的动物园

阴沉沉的动物：除了人

根本没有别的野生动物

气吞万里如虎

猫从生锈的鱼群中

舔到一肚子金属腥气

关停的工厂，倒塌的桥

风景还有黄昏都早已溃败

可堪回首神鸦社鼓

陡峭日历上花朵疲软

所有的可爱的邻家男孩

还没有被安上一颗

软糖般告解的心

机场一幕

舷梯上挤满了人，一动不动

直到飞机越来越小融化在天空中

他们的手紧紧攥着的是空气空气已潮热

天空紧紧绷着看似一个失去知觉的人

正在被一个不快的梦弄得更不愉快

被拒绝的问题和即将摆脱的问题

成了必须被接受的痛苦的现实

机场就是一个加加大号的足球场

没有带球就弹跳到高处的队员

摔下来，那么小，就仿佛

被颤抖的秋风撒落掉的麻雀

他们之中有一个小女生，从此

从此开始“在历史中慢慢死去”

他们中隐藏有一个难民般暴徒

在模糊的意识中发出唯一的喧响

他们中有个熟食店老板和他的搬运工

有个枯萎的寡妇身影渐渐飘向一阵石头雨

唱民谣的人耳光将是他将会收到的羞辱礼物

飞机还丢下了一个行将出庭作证的讲故事的人

他的故事有很多很多都是我们的故事同一个故事

涨价的面罩和黑袍是为以痛苦为生的人缝制的

舷梯上的手提箱将就此陈列在痛苦记忆的陈列柜里

祈祷天空与大地互换位置的小男孩在此结束他的童年

这是令人震惊的令人震惊不已的，任凭多少的故事

多少悲惨真相难道也贿赂不了命运启动的那风驰电掣的引擎

没人发声因为听觉在向天边追逐没有人哭泣哭泣微不足道

就像被遗忘的废物舷梯上的人民被雕塑在黄昏的暮色中

现在此刻狗娘养的暴徒正蝗虫般围满机场

在分外邪恶且分外严峻的月亮下

白衬衫，中秋赠宋尾

所幸那个晴朗下午还在那儿

而且延续到了夜晚，在柳树

越来越摇曳而流速越来越湍急的

时光里，有没有一只洗脸盆

盆里恰好盛放着那个下午？

小册子《方言》中的头条小伙子

到来了，在我借住的房间，白衬衫

纸牌游戏娴熟，是与你的小说稿

《华侨城》的男女们一起练成的

我们一起赶到武锅附近的路灯下

支起简易的桌椅，饮酒吃菜

在座的有谁呢？（以亮后来说他在）

有鸣禽、猿和其他哺乳动物

舌浸在酒里，没一句是隔夜话

几个身影轮廓发虚的线条

后来逆流闯进美女如乌云的山城

从华子良接头处牵回新娘，叫小烟

天门小镇婚礼，白衬衫配以酒红色微笑

那也是一个非常不错的下午

不亚于从烈火里抢出名画

天各一方，我们各自来到洗脸盆边

需要在明亮下午清洗脸上的皱褶和灰尘

或者说需要以盐和鸡蛋热敷中年

所幸，人物和环境以及气候也都还在

除了那个无妨聊备一说的下午

九月三十号拿到一本书，第168页

你和我，我们同时翻到你的佳作《家》

看到那条作为“家的一部分”的土狗，还有

路灯下低头的保安，制服下是发白的衬衫

像一头悲伤的水牛从暗处向节日走来

东亭集：悲剧

手持一张恐惧的车票

登上一列满载沉默的动车

我坐在一个个失踪者的位置上

连最轻的一声轻叹也失踪了

没有悲伤，没有悲伤

我只是怕他们和我一样——

懦弱成一个不怕的人

没有悲伤，只有耻辱的悲伤！

我的中原兄弟，我的河南老乡

这是一群没有刨过坑耙过地的农民

这是能坐下就不站立的应聘者

这是京城的外省，外省的

能躺就决不坐着的流浪汉

这是魔都以外的一整个省的乡下人

这是血液浓稠、体脂率28%的临时工

这是脖子上的土豆，这是化装进城的

蔬菜；是饿是好吃不如饺子

是口腔里弯腔侉调的源头

这是奔出国门后暴露出中国的汉语

这是小碎花布密裹着的大河风

这是几个手拉手各自独立成长的老人

这是分行家谱中深锁的名字

这是中原的河南我的老乡

雄踞在三国时的地平线

像个逃兵，像个褪壳退群的人

当我们在异乡路上

卑鄙地碰在了一起

这是死神追忆到的一点点屎克螂色彩

这是越来越多的豫剧，令人咋舌

慵懒、敌意、成就感、撩拨

这是一块儿体味吞吐唾沫的时刻

地球城

群鸟云集的书店，羽毛做的书

蝙蝠在橱窗里

蛋糕加蜡烛那么大的建筑

推销员模样的新郎，用蜘蛛网做婚纱的球形新娘

他们接吻前戴上了防毒面具

一支弱不禁风的球队

像模特儿一样高挑而东倒西歪的电线杆

连京巴、斑点狗都听不清的

外星、外乡人的耳语

广场和街心公园的雕塑

分为固态的，液态的，气态的

存放在银行保险柜里的光头婴儿

一个打工妹后裔对于一个偶像派小生的重孙

隐秘的土感情多少还有一点儿，反之亦然

狮和狐和蟋蟀和鲟鱼的种子则潜埋于海底与环形山上

一支试管里有一万头野猪、獾

一些还算灵巧却已霉变的手从超市

拎出想要但不该要的货物

金铸的企业家在法庭上大声囔囔着双赢、多赢

哲学家和政客们的漂亮保姆

在旁听席上酣睡不已

服了摇头摇脚丸的天神与仙女，身上发出人肉的臭味

夜半的垃圾车正忙于转运红包

厨房的窗外，白骨堆积如山

由垃圾车改装的洒水车喷洒着电子音乐

再一次漂浮在黎明的春风里

经济学家登机前抛掷的股票纷扬

一如最后一个秋天的最后一场落叶

下岗的老年市民还没有死光，每一天每一夜

都在各大医院忘情地排队候诊

榨汁机为榨取从地下采掘的岩土中的黏液

将一块块岩土旋转成细沙

在大会的发言中桥持续垮塌

一些雕塑家在地平线上塑造草和树木

一些画师在墙上画玫瑰、牡丹以及它们的叶子，有时

还画上热气直冒的笑脸

有人利用搜索引擎，从因特网里

调出给自己的亿万封回信

亿万个房间里的家具是用窗帘裹着的录音电话机，风铃

麦克风开关都打在“ON”的位置

花园十分逼真，有仿真带气孔的蜜蜂、甲壳虫

毁灭一切的金属核按钮内清脆地，滴滴嗒嗒地运行着

不过启动密码已按照程序失传

大街上摆放着汽车和人

机器人，不得不花很多时间去打扫他们

刘洁岷：男，湖北松滋人， 2003年创办《新汉诗》，2004年创设《江汉学术》“现当代诗学研究”名栏。出版有《刘洁岷诗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7）、《词根与舌根》（北岳文艺出版社，2015）、《在蚂蚁的阴影下》（上海文艺出版社，2019）、《互望》（秀威资讯科技有限公司，2020）、《慢鸟》（人民文学出版社，2023）等诗集，主编、执行主编出版有《21世纪现当代诗学鉴藏》系列和《21世纪两岸诗歌鉴藏》系列等，曾获天天ART社区“中国诗歌特别贡献奖”等奖项。现居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