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崖上的村庄,鹤峰县渔山村,仅一条悬空的索道接通外面的世界,自央视报道后,成为世人关注的的热点。
本栏即将推出八月采风悬崖村的记实散文。
本篇《冈口往事》是渔山村作家古钟音的回忆散文,算是走进悬崖村的引路篇,让我们了解悬崖村的昨天。】

"冈口"往事
◎ 谷忠瑛
从记事时就知道自古以来,“冈口”是渔山人民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家乡一次次运动及变革的纲领性文件,都是从这里发出,指导运动和变革的干部也从这里抽调,加上村民的柴、米、油、盐、酱、醋等日常所需物品也必须到“冈口”或用钱购买或用山货交换,所以“冈口”是乡邻口中念叨最多的地名,也是我儿时最向往的“都市”。
一
流失五十年的岁月,似乎又重新回到眼前。
1970年隆冬的一个晚上,马上就要到上学年龄的我,在母亲嘴里得到一条振奋人心的消息:明早她要去“冈口”送公粮,也顺便在裁缝铺里给我做一套过冬的棉衣棉裤,我需到“冈口”让裁缝量尺寸。
瞬间拥有的“巨大财富”和去“都市”的兴奋,让我彻夜未眠。
翌日早五时,母亲一手拿着火麻叉口袋一手牵着我,到生产队仓库称了八十斤被烟火熏烤得黑不溜秋的苞谷籽后,就随送粮的大部队向“冈口”进发。
在生存欲和求胜欲的交织驱动下,下水井坡;涉十洞溪;上麻丫头的三十公里崎岖路途中,母亲一点也不逊色男劳动力,上午十一点钟就与第一梯队的社员同志到达“冈口”街上。
“冈口街”是我那时候见到的最大码头,和我的家乡——渔山乔家村七八家茅草房相比不知要大多少倍,使我骤然从长梦中惊醒过来,一下子目不暇接。立在河坎上的半边街,从院子垉的转运站到“冈口”公社足有600米长,什么水运队、医院、食品站、生资门市、百货店、客栈、裁缝铺、收购部、骡马站应有尽有,不足三米宽的街道上,有骡马的嘶鸣骡客的吆喝;有四山两界山民卖山货的蹒跚;也有赶流送放木排的水运工人的穿梭;还有过往客商及“冈口街上”闲得无事的居民,尤其是街坎下300米宽的两河口渡口,南来北往的生意人络绎不绝,航运公司停泊的帆船上,搬运货物的搬运工们上蹿下跳,捆扎木排的排客们,一会儿赤身裸体地跳下刺骨的河水,一会儿又手捧卵包的爬上木排;几条装着鸬鹚的小船游弋河心,一幅土家“都市”山水画卷映入我的眼帘,让我看得如痴如醉。
“瑛宝,快来扯布缝棉衣棉裤”身后叫喊我的人,是在铁炉公社泉峪小学教书的父亲,他的回家让我们在这里不期而遇。
我的父亲他不像有的人那样,刚摔掉身上的泥巴就忘掉自己的出身,仍然保持一个农民儿子淳朴、善良的优良品质。布店的老售货员林同志,看到父亲脚穿草鞋衣服上也是补丁加补丁,硬是不给他卖蓝卡几布料,父亲一气之下和林同志争论几句,这下可不得了啦,林同志摘下老花镜摔在柜台上后,把脑袋和上身倾斜出玻璃柜台,瞪着父亲拍着胸脯:“老子林育墩是林育容(林彪)的堂弟,老子当连长时他还是见习排长,我和林育南(革命先驱)堂哥一起闹过革命,你算老几?还敢和我吵,也不洒泡尿照照”“我的哥哥48年就随陈诚去台湾,还是先期的建设兵团呢”父亲望着他油腻且愤怒的老脸,准备着回击的话语,说出了当时不该说的这句话(就因这句话的暴露,在后来的日子里,父亲遭受了许多挫折,也一直没有入党),两人的吵声惊动了隔壁的“冈口”公社革委会正副主任——王学训主任和林生界副主任出来才调平此事,我的棉衣棉裤终于如愿以偿。
回家的路上我对父亲说:“冈口公社的干部好来事,帮了你的大忙,让我有新棉衣棉裤穿了”,父亲立即纠正了我的一个错误:“不叫冈口应该读江口,长江的江,人口的口”,喔;原来“冈口”叫江口——我突然明白。
但五十年过去,家乡的父老乡亲管江口还是叫“冈口”,故此我也一直叫“冈口”,直到今天也没改口叫“江口”。
二
1976年8月25日中午,“冈口”中小学校校长唐清林、教师向才进来到我的故乡——渔山乔家村,把一张用钢板刻印的“初中入学通知书”交到母亲手里后唐校长再三叮嘱:要自备课桌才方可入校。
在“抓革命促生产,农业学大寨”的年代,要想找个木工异常困难,母亲找了四个木匠都因怕大队干部罚款而被婉言谢绝,母亲当时的悲悯与无奈是不言而喻的,但办法总比困难多,母亲最终用一把面条十个鸡蛋请来一位哑巴木匠,虽然课桌基本靠钉子完成,但也歪斜松垮地支撑我读完两年初中。
这年的8月31日是我们入学的日子,对文化抱有原始而纯粹;虔诚与敬重的母亲,仿佛是用积蓄一生的力量,来完成她的这次跋涉,她把课桌、箱子、被子、柴米等等一切都绑在她的弯架子上,坚持要我空手步行。
下午一点左右,渔山大队前山后山的十几名初中生全部到校,唐家大队——麻丫头、大丙头、唐家渡口比较远的初中新生及老生也三三两两的陆续到校,简陋的寝室渐渐闹热起来。
大多数同学都去河里背石头,或用田里的稀泥巴开始垒灶,而我却和渔山的六位同学去磨子潭洗冷水澡。磨子潭在“冈口”的格子河上,离“冈口”溇水河交汇处(渡口)350米远,离学校340米,是我们上学的唯一渡口。一行六人来到磨子潭河塔后,只见几十个“冈口娃”一丝不挂的在潭里嬉戏打闹,有的从磨子岩上一个猛子扎进水潭,有的在滩上漂玩,有的在潭里“打水仗”,他们娴熟的基本功底和游泳姿势,让我们这群“旱鸭子”跃跃欲试,连忙脱光衣裤,从最浅的水位走到膝盖深后,就趴在水面两手撑沙,左右腿上下击打着水面,大概是我们的泳姿很特别,或者是很搞笑,几十号“冈口娃”不约而同的上岸坐在磨子岩上,静悄悄地看着我们,在这种尴尬场面,怪不好意思的我们,只好迅速上岸穿好衣裤向学校跑去。一下子炸锅了,几十号“冈口娃”一边嘴里喊着:旱鸭子高山佬,一边噗通噗通跳进河里几把亮水过河,尾随在我们后面,此情此景此阵势,我们干脆在离河塔50米的坡上坐下不跑了,“冈口娃”在十米开外的地方对我们的嘲讽挖苦声,不但没有收敛而且更加变本加厉,有的挺着肚子指着鸡鸡对着我们大喊:泅水泅得丑嘎卵哒,比老子的鸡鸡还丑,有的把雀儿对着我们射尿;有的把屁股对着我们“卟卟”放屁,还说是打鸡蛋给我们吃……羞辱时的忍让突破极限就是爆发,我们六位渔山娃几乎是不约而同,拿着地上的鹅郎鼓(石头),立地起身怒吼着向他们冲去,说是迟那时快,“冈口娃”看到这阵势飞也似的跑到河边几把亮水泅了过去。

三
经过磨子潭的一番折腾后,回到学校已经是下午五点,大多数同学的灶从厨房最里的两墙边向外依次垒好,而且第一餐晚饭也都基本完成。
“冈口中小学校”的学生厨房,是五十年代大队部用石头砌成的礼堂,总面积250平米,因年久失修加上无人管理,已经没有门和窗户了,粉刷墙面的石灰完全脱落,靠最里头约25平米的舞台上,大小窟窿几十个,松散的木板上腐朽得不能站人,土夯的地坪凹凸成了一个个大小不等的旱堰。
狗是学生厨房光顾最多的“客人”,不管是早餐还是午炊时,锅里怎么也少不了狗的脚印,勤快点的学生舀一碗水还用篾刷洗洗,懒汉生有的用嘴吹去明显狗脚印后炒菜;有的用手揩一把后开始炒菜,饭菜还吃得特别香甜,这大概就是眼不见为净吧。
做饭用水及日常饮水,都要到学校门口200米远的田坎下面的一个土坑里去提,土坑约一平米大小,深一米左右,稻草及杂草掩盖了整个水面,提水时需用桶底荡开,尤其是梨田插秧季节,水的浑浊度按照今天的卫生要求,必须沉淀消毒后才能饮用,但我们那时饮用时不说消毒,连沉淀都无法满足,奇怪的是居然没有一个学生感染疾病,恶劣的环境艰苦的条件,培育了我们强健的体魄。
我们初中时的学习课本,第一个学期基本靠在报纸上摘要内容,然后用钢板刻印,那个年代知识的匮乏与缺失可想而知,所以在“批林批孔”大会上的发言稿几乎没有任何创新,都是千遍一侓,开篇总是:“骡子界上红烂漫,溇水河畔尽朝晖”,再后面就是当时常用的一些激情口号。
支农是当时的主流,她的深远意义就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为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培养接班人,所以隔三岔五地帮生产队割麦子、挖洋芋、插秧是常有之事,当然,有时候也要表演一些文艺慰问节目,记得在读初二年级时,我们班就搞了一次文艺慰问,十几名女同学用红光水把脸蛋抹红,眉毛用毛笔一画就上台慰演,当时的震撼度大到“冈口大队”家喻户晓。
没有晚自习的寄读,晚上的活动空间非常之大。河对面的朱家村大队(湖南省辖区),一年半载也偶尔会放场把两场露天电影,这个一年才几次的机会,闲得无聊的我们,是千万不会放过的,十二三岁的渔山娃一定会随唐家坪、“冈口”街上的年轻人一起挤渡过河。记得有一个晚上,电影散场后几十号年轻人蜂拥至渡口,原因是摆渡人只渡一船后要去远方亲戚家吊丧,眼前严峻的现实,渔山娃心知肚明,只有奋力一博挤上渡船。承载量达到极限的渡船,在300米宽的河面上摇摇晃晃地向北驶去,渡船离岸100米后意想不到的事情突然发生了,几个年轻人突然使劲地左右摇摆着渡船,我们的心提到嗓子眼,把生的希望完全寄托在摆渡人身上,但摆渡人不但没有制止,只见他一手掌舵一手划奖,嘴巴笑撇到后颈窝,因为他自己完全有自救逃生的能力,所以他对此举置若罔闻。如果这次船翻,七八个渔山娃无一例有生还的可能,正如大自然有春夏秋冬的更迭,我们的命数可能还只刚到春天,还有很长很长一段路要走,所以天佑我们免于一死。
回到学校寝室后,毫不知事的我们,把与死神擦肩而过的事忘到九霄云外,还模仿电影中英雄人物的肢体动作,嬉戏打斗一番后才上床睡觉。

谷忠瑛,男,1964年4月生人,中共党员,湖北省鹤峰县退休教师,恩施州作家协会会员。代表作电视剧《拓荒人》,电影《家乡的那洼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