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刻骨铭心的射箭记忆
文/秃山情
上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的春雷在神州大地上滚滚回荡着,唤醒了一个古老的国度和沉睡的人们,激荡起一个民族生机勃勃的复兴气象。
作为这一段历史的见证者,觉得当年“满眼生机转化钧,天工人巧日争新”,一切都是那么新奇、美好。人们的思想观念得到了巨大改变,生产生活方式发生了翻天复地的变化。随着温饱问题的解决,人们对精神文明的追求越来越迫切。禁锢一时的传统文化迅速得以复兴,尤其是民间射箭活动盛极一时。
作为一个生长生活在民间射箭氛围特别浓烈、射箭习俗非常独特,射箭文化非常兴盛的化隆“尖扎玛尼”(指化隆昂思多河谷)地区的人来讲,对射箭活动情有独钟,体验颇深。这个地区的孩童一般七、八岁起就组成“少儿战斗团”,开始“东讨西荡”、“南征北战”了。在学习、家庭劳动之余拿着弓箭组队与邻近村庄相约进行比赛,在这样的氛围中长大成人,而且不知何时形成了射箭失败或对手中靶是奇耻大辱的独特习俗。可以说射箭活动贯穿了这个地区人们的一生,同时是那个时代那一代人以上的主要生活内容和方式。往事如烟亦如潮,时而缥缈时汹涌,作为这个地区土生土长的射箭痴迷者来说,笔者年轻时不知参加了多少次射箭比赛活动,可以说尝尽了射箭活动中掺杂的人生百味。有逆袭翻盘后的狂欢,有艰难取胜后的喜悦,有失败后的万分痛苦,有对手中靶后的极度羞愧,有努力无果后的遗憾等等。这就是射箭的魅力所在,这就是有些人痴迷一生、倾其所有参与射箭活动的奥妙所在。
而最令人难忘、最刻骨铭心的就是上世纪八零年冬季与河滩庄村进行的一次波澜壮阔、惊心动魄的精彩对决。
河滩庄村藏语称做“唐翁扎”,是“尖扎玛尼”十二庄之一。座落在化隆境内最大的高山盆底——四塘滩的中心位置,周围沿山根犹如众星拱月般散居着十一、二个村庄,从地理位置上看,这个村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从当地传统地域上界定为“上八庄”(指居住在昂思多河谷上游的村庄)地区。也许是纯藏族村的缘故,该村人口发展比较缓慢,在与“尖扎玛尼十二庄”具有相同发展的历程中,形成了人口规模最小的村庄,当年尚不足百户。但村小人强,民风彪悍,好勇斗狠,桀骜不驯,具有强烈的民族凝聚力和自豪感,事事争第一,户户讲荣耀,在“上八庄”地区是首屈一指的村庄。而梅加村则属于“下四庄”(指居住在昂思多河谷下游的村庄)地区,虽藏汉杂居,但藏俗颇重。在射箭比赛中尤其喜欢和藏族村或争强好胜的村庄交手,这样的对手更容易激发全体村民的旺盛斗志和强烈的求胜欲望。更何况在当年和周围邻近村庄的比赛中,横扫四方,无一败绩,独占鳌头,声名大震。这样两个相隔十多公里村庄的比赛,不仅仅代表的是两个村,而且事关“尖扎玛尼”上、下游两大地区的比拼和对抗。因此两个村一经相遇,定会火星撞地球,擦出耀眼夺目的火花来。
果然不出所料,在梅加举行的第一轮次比赛中,双方争论不断,矛盾不小,平地风波时有发生。好在双方“达宏”(藏语,指组织者)和老汉们的调解下没有发生大的冲突,平安结束了第一轮比拼,梅加人取得了占领两靶射中四箭的胜利。但对方的强硬姿态、肆意挑衅、不惧对手、敢作敢为、小题大做的行为使梅加人心有余悸,不敢轻举妄动。更何况第一轮次中对方失利了,在第二轮次中肯定会利用一切机会疯狂反扑,会施加各种压力促使我方心理崩溃,为彼方赢得胜利奠定基础。
按常理第二轮比拼由梅加一方“出境作战”。若不去出战,则颜面尽失,威风扫地;若去出战,疑虑重重,压力倍增,在很大程度上将会有不测事件的发生。一旦双方爆发冲突,在天时、地利、人和等方面不占优的情况下,梅加村很难取得主动权掌控局势。所以当年的“达宏”们处于“两难”境地,不敢轻易做出决定。经过半个多月的充分酝酿讨论,达成了广泛的共识,做了史上最充分的准备。由于对方村小人少,我村近一半人员没有上场参赛,按道理这些人可以不参加射箭活动。但“达宏”们决定打破常规,凡是梅加村人,无论上场与否都要全部“出境作战”,并且要求统一着藏服。当时没有藏服的人员想办法互相转借,甚至有人拿着礼物到邻近村庄藏族朋友家去借穿。同时通过当时的生产大队组织动员回族同胞到现场当啦啦队员。
到了出征的早上,全部人员都集中到庙里进行大型荤祭祈福活动,点着佛灯,吹着佛螺,集体诵经达两个小时左右。而后德高望重的老汉们焚香化表朗声祷告,敲响悠扬的神钟,暴擂急剧的战鼓,众人呐喊着一起涌出大门,围着庙门前浓烟滚滚的桑台跳跃、舞蹈、呼喊,以此表达旺盛的士气、豪迈的战斗热情和对胜利的渴望,大有一种“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的豪情壮志。下山走到公路上,只见公路两边站满了前来送行的老幼妇孺。大家扶老携幼,几乎倾家出动,还有的妇女担着满满两桶水放在路边,寓意满载而归。年老的人们诵着经不断舀水向空中和众人抛洒着、祝福着,点燃柏枝叶给战神和众人熏香送行。对于第一次着藏服并参加这样神圣而庄严的欢送仪式,使我感到激情澎湃,血脉偾张,从此深深爱上了藏族服饰和对藏俗有了更深刻的体验。在众人的祝福和赞美、赞叹声中利用当时农村最重要的运输工具——手扶拖拉机拉了满满的六车四十多岁以上的人先行出发,近二百多青年人组成的队伍雄纠纠、气昂昂的步行一路向北。
大约步行了两个多小时的路程,到了对方的地界。找了一块宽敞、僻静之地,大家宽衣、解带、抽烟、方便稍做“休整”。然后“达宏”和相关人员再作战前动员,重申相关要求后拿出十足的精气神再度整队出发。当踏入对方村庄后,随着一声令下,三百多人的队伍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声,狂暴地踢踏着、极力地舞蹈着,犹如平地突起的惊涛骇浪一般涌向靶场,将梅加村人尚武霸气、鲜衣怒马的精神面貌展现的淋漓尽致。
二十多年后笔者因事和当年亲历这场比赛的对方人员交流,当提起梅加村人声势浩大的入庄一跳时说不仅声震山岳而且连家中的瓷器器皿都发出了清脆的回音。可见当时的声威是何等的震撼和壮观。
第一个箭靶比赛结束时,对方射中了三箭,这样双方就打成了4:3。率先射中五箭的为胜一局,因此剩余的一个箭靶对双方而言就显得至关重要,若梅加人射中一箭或对方射中两箭就能崭获耀眼的胜利明珠了。第二场比赛开始后,形势急转直下,对方连续射中离“价玛”(藏语,指圆心。离此最近的箭为有效)不足二、三公分的五箭上靶。梅加人无论百步穿杨的神箭手,还是在与其他村庄比赛时闯出的“黑马”或平日练箭时技术出众的小青年都没有射中象样的一箭。对抱有很大希望和信心的神射箭手未能大显身手、一箭中的,整个队伍笼罩在比较沉闷的氛围中,士气受到了很大影响。随着射箭人数越来越少,梅加村人的压力巨大,人人头上似乎顶着一块磨盘石,头昏脑胀,眼冒金星,压的使人喘不过气来。大家的脸上毫无血色,垂头丧气,许多人的嘴唇上不是渗出血痂就是起了水泡,队伍处于“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崩溃边缘。箭靶处一群小青年虽然精神不倒,极力跳跃,但明显感觉到声嘶力竭。前来观战的人群根据界定地域或与双方村庄距离的远近不分民族、年龄、性别自然而然分成泾渭分明的两大阵营,支持自己心仪的一方。这时对方村庄的男女老少、比赛人员、啦啦队员都兴高采烈,谈笑风生,喝彩声、加油声此起彼伏。现场气氛热烈,人声鼎沸,心花怒放,充分体现了主场优势。还有“上八庄”的观众们都认为胜券在握、十拿九稳了,自觉按庄分别拉了几个大圈,围坐在一起开怀畅饮、猜拳喝酒,大肆庆祝,不时高声飘来几句讽凉话不断刺痛梅加村人的自尊心。在这胜负只在一线之间的关键时刻,梅加村的“达宏”和老汉们根据流传至今的古老的方式方法,在僻静之地对梅加战神进行虔诚祈祷和许重愿之后,再到“战场”。秘密要求每个人员默念战神的颂词,射箭时叨念、呼唤战神的伟名。再振精神,重拾信心,用比对手更大的气力、更亮的声音去“叫箭”,用比对手更足的精神、更强的斗志去应对困难。众志成城,戮力同心,精神不倒,力争翻盘。
随着比赛人数不足十多人时,梅加人的脸上越来越阴沉,个个流露出绝望的神色,极个别人因羞愧难当而当了“逃兵”。“达宏”们满脸杀气,眼露凶光,步履蹒跚。箭靶处由原来的小青年“叫箭”换成老成持重的佛家弟子们“叫箭”,每次己方人员射箭时五六个人同时发声深情呼唤,在箭靶“价玛”下面“叫箭”时用箭头不断撞击成了一个小坑。当双方各剩七、八个人时,对方的男女老少、几百人的啦啦队员和“上八庄”的所有观众都站起来准备庆祝胜利。
这时梅加的一个虔诚的佛家弟子弓开如满月,箭发似流星,在百米开外的射箭处不偏不倚的一箭射中了箭靶的“价玛”,使对方的五箭和胜利瞬间化为乌有。现场突然象决堤的大坝一样,瞬间巨浪滔天,汹涌澎湃,不仅梅加村人疯狂跳跃庆祝,就连“下四庄”的所有啦啦队、观众包括回族同胞都加入到现场进行狂欢。上千人的极力蹦踏觉得好像连大地都抖动了。众人有节奏的呼喊声直冲云霄,十多公里外都能听得到。上万平方米的箭场都在跳跃、舞动、翻滚着,不断掀起人浪。所有的梅加人都流着激动的泪水跳着、哭着、笑着极力发泄内心的愤闷和屈辱;有人不断向空中抛洒酒水和尘土以谢战神的显灵还语无伦次地祷告着;有人不知跳跃时用尽了气力还是激动过度了,在人群中东倒西歪;还有几个老年人不计没鞋的尘土、汹涌四起的人群和珍贵的服饰在人群中下跪声泪俱下的朝箭靶向梅加战神祷告、答谢、叩头。
这一刻世界属于梅加村人,这一刻荣耀属于梅加村人。大约狂欢了十多分钟,人们渐渐散去,按规程准备开始射剩下的箭时,人群中突然又爆发出欢呼跳跃声,这时走向四边的人群又重新聚拢一起掀起了第二次庆祝浪潮。
按传统的射箭规矩第一次跳跃是庆祝,第二次跳跃是对对方的一种侮辱,引起冲突的可能性很大,平时是绝对禁止的。也许这一箭摧毁了对方的集体心理,一个个呆若木鸡,面面相觑,静静地看着梅加人的又一次狂欢,无奈地接受着这一切。
当比赛结束后,双方“化干戈为玉帛”,对方进行了热情的招待。待酒足饭饱步行返回故乡时,大约十点多钟了。早已听到消息的妇女们在农家大场院里,笼着几堆大火,大壶里炖着奶茶,烫着自酿准备过年用的“尕酩馏”,有的家里面还大锅里煮着肉。现场人影幢幢,人声鼎沸,大家都急切地等待着凯旋归来的父亲、丈夫和儿子。同样用独特的箭舞来表达胜利的喜悦,高声的怒吼来显示男子汉的阳刚之气。将功勋人员让到铺着羊毛白毡的显著位置,全庄敬酒、倒茶、挂红、祝福来表达敬仰和感激之情。大家边喝酒边感叹边赞美,随着酒高兴浓时,男女歌手不断唱着藏族酒曲敬酒,跳着“则柔”舞蹈散欢,将宴会推向高潮。男女老少一起度过了一个狂欢之夜、不眠之夜。听说部分人家因狂欢而用尽了过年用的酒肉,过年时显的较为寒碜,但精神上过了一个非常富有的春节。
第二年河滩庄村再三相约又进行了一次比赛。这次比赛复制了和第一次比赛完全相同的模式,犹如再一次播放了第一次比赛时的过程、激烈程度和一箭逆袭成功的镜头,只不过这一次射中的不是“价玛”,而是紧挨着“价玛”射入箭靶。
根据古老的传说,梅加村人在每一次射箭比赛中几乎都要上演一部逆袭翻盘的精彩“大戏”,都演绎着一个一箭穿心的不朽故事。两次神奇的一箭定乾坤,逆袭得天下的佳话为这些传奇和故事又一次提供了直接的佐证,赋予了更具神秘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