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 游子不会走远

         文/史会生

     儿时，爱家、恋家、天天黏于家；

     年少时，厌家、怨家、常常远离于家；

     年龄大了，想家、念家、时时牵挂于家，梦境中回到了儿时的家。

   其实，人老了就明白了，认为自己出生的地方，才是心目中真正的家。不管你在哪里安家，家有多么豪华；不论你身处低谷，人有多么清贫，家永远把你牵挂，久久等你回家。一方水土养育一方儿女，根在那里，家就在那里。

   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家子弟，出生于古周原的乔山脚下，成长在一个名叫白龙村的穷苦人家。为解决温饱，谋求生路，很早就离开了老家。时过境迁，年已花甲，四十余载闯荡于天下，虽久别故乡，但情怀依旧，往事犹存。每每回忆起家的故事，不由人留恋那个梦幻般的童年时代，留恋那个虽苦而快乐着的温馨之家。

   那个时候的家，人丁兴旺，门庭若市，祖孙三代近二十口人。人之鼎盛在方圆邻近屈指可数，村民们为之羡慕。在这个大家族中，爷爷当属一家之长。他幽默风趣，乐观可爱，留有一缕特别干净的山羊胡须，写得一手遒劲有力的毛笔书法。有文化，懂历史，讲起“三国”來头头是道，栩栩如生。我们兄弟几个是听着“三国”里的故事长大的。那些岁月，生活虽苦，但苦难中却充满欢乐。每年临近春节，全家老小前后判若两人，往日清静的庭院此时蓬荜生辉，热闹非凡，久违的年气扑面而来。特别是大年三十这天，年逾六旬的爷爷忙得不亦乐乎。一大早，就在偌大的庭院正中，支起了一面正方形桌案，桌案之上笔、墨、纸、砚依次排放就绪。爷爷正襟危坐，濠梁之上架起了银白色的老花镜，双手捧起封面泛黄的春联词典，痴情地酌字酌句选择寓意吉祥的精彩内容。不一会儿，大门外传来了寒暄声，求写春联的父老乡亲喜笑颜开地来到了院落，人人手持大红色的贴纸，簇拥在爷爷的身旁。早已进入了角色的爷爷，两眼盯着精选好的词句，挥毫泼墨，奋笔疾书，一会儿的工夫，满院成品的红色春联龙飞凤舞，光彩夺目，十分耀眼。求写春联的人你來我往，络绎不绝。爷爷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一站就是整整一大天，丝毫不敢懈怠和马虎，硬是挺身板一直在坚持着……直至夕阳西下，夜幕降临。此时的庭院冷风瑟瑟，寒气袭人，院落里空荡荡的只留下爷爷和我爷孙两人。这时的爷爷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自语道：“好累，现在应该歇歇了”。他突然间问：“咱家的年画、春联布置得咋样”？我急忙应声：“爷爷，春联早贴好了，咱先去屋里看看年画吧”。于是，我便欣然地领着爷爷來到了上房。只见屋内焕然一新，淡淡的清香弥漫着空间，古色古香的诗画艺术瞬间映入眼帘。亘古推崇的“二十四孝”图位于中堂；激荡千秋的文天祥“正气歌”牌匾悬挂上方；对面“三国演义”刘、关、张三位英雄豪杰桃园结义画，形象逼真，生动感人。画中主人公个性突出，立体感极强。爷爷一边观看一边捋着他那特有的胡须，欣然地露出了惬意的笑容。

    夜静了，明净的月儿高高地挂在天边，把那清新柔和的光缓缓地洒向了田野，照亮了庭院。温馨祥和的除夕，蜡烛通红，万家灯火。以爷爷为首领的我们一大家人，在闪烁的煤油灯之下，说说话话就拉开了除夕夜守岁的帷幕。一个不很大的房间内，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上辈的下辈的；有炕上坐的，地下站的，还有怀里抱的，熙熙攘攘，好不热闹。大炕的正中，摆放着令人垂涎的四大拼盘荤素凉菜，无所顾忌的孩子们抢先动了筷子，恰似十几只小鸡争食一般，惹得大人们忍俊不禁。身处其中，无不感到人间其乐融融，寰宇天伦之乐也莫过于此。精神矍铄，神清气爽的爷爷此时满怀喜悦之情，向一屋子的家人们放言高论。他说：“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今年我们家又添丁进口，我老汉喜得重孙，哈哈！真乃可喜可贺”。接着又风趣地说：“老夫我要做太上皇了”。在家人们的祝福声中，爷爷喜形于色，乐不可支。瞬间，又高调地宣布：“孙孙们，爷爷今晚高兴，因而要做一个特别的决定，今年给你们要发的压岁钱升值了，每人伍角。你们乐意不乐意呀”？十多位孙子、孙女异口同声地喊道：“乐——意”！这五角钱的重大收获，对我来说是仅有的一次。此时此刻看着手中紧紧攥着的这份厚礼，脑子里思绪翩跹，异想天开……

   实话说“坐夜 ”实际上就是熬夜。不知昨夜一家人熬到什么时辰，没有记忆。黎明时，一阵阵炸响的爆竹声惊醒了梦中的我。睡眼蒙眬、半梦半醒的我这才意识到，已是大年初一了，便手忙脚乱地寻找要穿的过年新衣。原來妈妈早就暖在了被窝里，我匆忙穿上妈妈缝制的土布新衣，急乎乎地打开了房门。霎时，眼前的景象使我惊呆了。洁白的雪花纷纷扬扬地从天空中洒落下来，给房屋戴上了一顶清莹靓丽的前进帽；老槐树旧貌换新颜，一身银装素裹；偌大的庭院盖上了一层厚厚的棉被，使原本寒冷的院落一下子平添了几分生机。雪景之美，令人心旷神怡。为此，站在院中的我尽情地欣赏这场难能可贵的及时雪。这时候，厨房内锅、碗、瓢、盆交响曲不绝于耳，一股别样的浓香味儿随风飘来，沁人心脾，余味无穷。噢，对了，大年初一早上，全家人正等着吃妈妈亲自做的一口香臊子面呢。

  天已大亮，街上的锣鼓声震耳欲聋，此起彼伏；噼噼啪啪的鞭炮声贯穿其中，相互烘托；纷纷扬扬的大雪已被玉皇大帝召回天宫。放眼望去，一轮红日从村东白色的地平线上冉冉升起，霞光覆盖了整个村庄。大街上人声鼎沸，黑压压一片，这支给村上长辈们拜年的队伍，在主事者的率领下，由村西向村东此进行着。上午，家家户户的庭院内，时不时地会传来众口一词的祝福声：“拜大年了！祝福您松鹤延年，春秋不老；万事如意，笑口常开”等耳熟能详的用语。老人们个个如坐春风，脸上笑得像花一样的灿烂，兴冲冲的不是发红枣就是递花生，脚手不闲，前后张罗。一时间，亲情、友情、祖辈情、人间情水乳相融，浑然天成。春节期间，丰富多彩的民俗文化活动依此便拉开了序幕。从走亲访友到耍社火、跑竹马、划旱船，舞长龙、踩高跷、打秋天、耍花灯、猜谜语、逛庙会、送灯笼等至正月十五。活动范围广，涵盖门类多，各具特色，美不胜收，目不暇接。沉浸在欢乐喜庆氛围之中的人们，一时半刻是很难走得出来的。

    冬去春来，万物复苏。转眼间，一个迷人季节的到来，唤醒了沉醉于喜庆之中的人们，使其清晰地走进现实的生活之中，重操旧业，回归本真。即使三月轻风拂柳，春意萦怀。然而，就庄稼人来说，已无心留恋大自然所赋予的美丽风光，困惑的是春夏之交时节，田野麦子尚未成熟，青黄不接，导致日常生活将要遭遇断炊缺粮之困境。全村百十户人家，我家表现最为突出。究其原因，主要是土壤贫瘠，导致生长期的颗粒秕瘦，因而收成不好，显得粥少僧多，无奈只好寅吃卯粮。每年的正月十五过后，一大家人的生活，在夏收前这段日子苦受煎熬。面对如此窘境，妈妈只好经过精打细算后，做出了一个无奈之举。就是要延长以往做馍的周期，改变固有的蒸馍习惯，在采用快捷方便的烙馍模式中，更注重了节约。烙馍时黑白面搭配，以黑面为主。烙好的锅盔按人头平均分配，一人一块。将每次分配所剩下的那三角形的馍块，妈妈总是留给自己。有一天，弟弟从外面玩耍回家，喊肚子饿，闹着要馍吃，妈妈怎么哄也哄他不下。这时，只见她从屋子顶棚上的篮子里，取下了那块三角形的锅盔馍，暗暗地递给了弟弟，弟弟瞬间喜形于色，一溜烟地跑出了家门。一旁的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妈妈将每次分给她的那块三角形馍块，根本就没舍得吃，是专门留下来应急的。妈妈的一言一行和所做的一点一滴都是为了这个家。

  杯水车薪，难解燃眉之急。如此节俭、节制，从牙缝里抠着过日子，但光景依然过得顾此失彼，捉襟而见肘。无奈之时，异地工作的爸爸，托朋友在北山乡一带，为家里总算筹集了百十余斤粮食，以远水而解近渴，真可谓雪中送炭，全家人喜出望外，彼此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年逾六旬的爷爷摸着满满这一袋子的粮食，心里乐滋滋地对全家人说：“是这样，你们上工的上工，上学的上学，这袋子粮就交给我了，我赶下午让它变成白花花的面粉就是了”。我用疑惑的眼神看着爷爷，心想，爷爷把推磨子磨面的力气活，说得那么轻松，何况六十多岁的人了能成吗？叔父在一旁也竭力劝着爷爷：“爹，您歇着，等我晚上收工回来，加班磨面也不迟”。爷爷迫不及待，用埋怨的口气质问叔父：“你说得轻巧，看着孩子们饥一顿饱一顿的谁受得了。”并生气地吼道：“不用管了，走你的”！固执己见的爷爷要做事谁也拦不住。

   在农村，磨面的磨子分为旱磨、水磨。故乡一带普遍使用旱磨。旱磨是能工巧匠们将偌大的石头通过开凿、雕琢、打磨而成型的。旱磨上下两块，外观呈圆扁形。当年生产队时，驴牛拉磨只为生产队牲口磨料，农户不得私用。但人力推磨费时、费力，而且劳人。一般情况下没有毅力、耐心和恒心的人是难以完成此使命的。人力推磨需三至四人较为适宜，运行中各有分工。今天，年近七旬的爷爷执意反其道而行，一人而为之，且留下了硬话。

   听长辈们讲，爷爷年轻时身体强健，力大无比；行动神速，精力充沛。干起庄稼活來驾轻就熟，得心应手。农忙时一人可顶三人，在我们那一带是出了名的干活强手，十里八乡人人皆知。邻村一位小伙，听说爷爷力气大，非要比试比试，好一决雌雄。在我们村西头的麦场上，以三百多斤重的石磙子为证，在不允许帮扶的状况下，谁独自将石磙子扛上肩为胜者。

   爷爷首先登场，只见他绕着石磙子转了半圈，然后脱去上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瞬间蹲下马步，大喊一声：“呀——！”三百多斤重的石磙子一下子就上了肩，在场的乡亲们为爷爷的表现无不喝彩叫好。此时，那位刚才叫板的小伙子，默默地躬手放弃，并甘拜下风。

  其实大家有所不知，当年爷爷曾以全省体能测试第一，综合考核第三的优异成绩，被西安体育学校录取。毕业后在杨虎城部下任排长。不幸的是从军不久因家庭变故，无奈解甲归田，一生务农无怨无悔。特别在困难时期，由于他夜以继日参加重体力劳动，长期超负荷地苦干，致使两只胳膊变形无法垂直；眼睛从起初的白内障，因耽误太久最终失明。每当回忆起爷爷的坎坷经历，不由人心潮涌动，潸然泪下。但爷爷却是一位乐观主义者，他一生把任何难事都不放在心上。

    下午了， 当我们看着爷爷亲力亲为所磨下白花花的面粉，变成了柔软筋道的面条后，一家人无不为之动情，一个个以惊讶的眼神注视着爷爷。孙子辈们围拢着爷爷问长问短，称爷爷真乃是宝刀不老，功夫依旧。此刻，沉浸在幸福之中的爷爷，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他声如洪钟，唱起了秦腔剧关羽的精彩唱段：“上马金來下马宴，十美女进膳曹问安。买不下关某的心一片，日夜思念在西川……”

人到了已久的年纪，对事物的看法就变得复杂了起来，含蓄了起来。年少时那天真、纯朴的思维将会悄然离去，消失殆尽。这前后的心理变化正顺应了古人所讲的：“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富有哲理性的经典之言。

    我已长大，时间长了对身边的人和事再也不像过去那样感兴趣了，甚至时不时还会流露出消极的情绪，反而认为这是一个人走向成熟的表现。由此，对生长、生活、生存在农村这样的环境，有着厌倦和抵触的情绪，一心向往着外边的精彩世界。久而久之，对城市及城里人有一种奇妙的膜拜和羡慕，总认为城里人有优渥的居住条件，时尚的衣着打扮；羡慕城里人有文化，说话温文尔雅。那个时候的城里人就成了我心中的一抹月光。然而，回过头來再看看农村，则是望不尽的沟沟坎坎，走不完的山山岇峁，祖辈们守着这片吃不完苦，受不完罪的黄土地，日头从东背到西，歉收还时有发生，饥饱也难以预料。在我的眼里农村人土里土气，粗手粗脚，说话高喉咙大嗓门，做事不注意小节，这些是我为之嫌弃的。

    一个偶然的机会，总算出了家门，离开了农村，吃上了令人羡慕的商品粮，还有个显眼的工作岗位，我一下子成了体面的公家人了，甭提心里有多么的兴奋和滋润。可是外面的世界并非想象中的那么太平、那么美好和精彩。

    涉世不深，尚未成熟的乡下小子，孤零零地來到异乡，两眼墨黑，人生地不熟，可想而知此时的心理活动是十分复杂的。人们普遍认为，在那个封闭的年代，谁还敢独创天下。然而，初生牛犊不怕虎，非在他乡驻足立身，渴望追求新的生活。

    这一去，在追梦的路上四十余载。艰难岁月，风雨兼程。强打精神，苦度焦灼难耐的日子；默默承受，汗水洗礼的每个时刻；日复一日几多酸楚涕泪，常常挂在脸颊。也有昙花一现，只是笑容片刻；烦恼苦闷接二连三，通宵达旦难以入眠。曾有过徘徊，也有过犹豫；遇到过贵人，也碰到过小人，历经千险，一路荆棘丛生，举步维艰，风雨飘飖，却依然锲而不舍，坚忍不拔，一步一个脚印，总归苦尽甘来杀出了一条血路，看到了黎明的曙光。登上了高峰，拥有了辉煌；掌声相伴，花团锦簇。抚今追昔，已无遗憾。

    观夕阳西下，彤云满天。蓦然回首，繁华落尽。人至暮年， 满怀沧桑。返璞归真，情系槡梓。 故乡啊！梦境中游子回到了老家：

                  房前桂花开，十里草木香。

                  屋后涓涓河，田野菜花黄。

                  鸡鸭庭院欢，娘亲针线忙。

                  老街晨钟鸣，余音荡远方。

                  心系槡梓情，故土自难忘。

                  流落他乡人，唯有泪两行。

     此时此刻，站在高处心潮澎湃，感慨万千。突然发现昔日所嫌弃的、极力想撇清的，却是一生中溶化在血液里的骨肉情、家乡情。其实在最艰难之时，使亲情在我的生命深处点燃起了烈焰，激励我在奋进中跨过了山川、越过了险滩、走出了低谷，迎来了多彩的春天。

       沧海桑田，岁月穿梭。一转眼，四十多个春秋过去了，目下的故乡今非昔比。当年贫穷落后的阴影一去而不复返，改革开放的春潮已渗透到了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农业、农村、农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上辈人的苦难经历，奋斗出了文明、富裕、快乐、甜美的幸福生活，我们新时代的大家庭，正沉浸在人间最温馨的天伦之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