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龙成飞利用休息时间,到县医药公司,通过熟人了解中西药的品种、价格,将开诊所需要的基本药物、器械、药柜,诊断桌、铝合金玻璃柜等等,写成计划,上交秦世明审阅。初创医务室所需资金并不多:五万元。九十年代中期,县城基本工资两三百元,所以5万元也不是一笔小数字。无论数字大小,龙成飞个人是拿不出来的。秦世明是个雷厉风行、说干就干的人,龙成飞如临大敌,秦世明则视为小事一桩,提笔在计划表上签了字,叫龙成飞到财会室领了5万元现金。
此时,造纸厂刚刚技改完毕,正处于资金比较紧张的时候,但秦厂长想要干什么,任何人不敢发一句杂音。在一个集体所有制的乡办企业,一把手在厂内拥有绝对的不受制约的权利。
秦世明指示厂部办公室主任秦文清到卫生局申办医务室,龙成飞借了一张地区卫校毕业生的毕业证,交给厂部办公室主任。请他先以此人名义申办,又千叮万嘱,请他千万别透露一点他与医务室有关的风声,否则后患无穷。
厂办主任是秦世明亲弟弟,以前在县五金公司上班, 公司垮台后进入造纸厂,被安排当办公室主任。秦文清之所以在五金公司有一份工作,原因是顶他父亲的班。秦世明的父亲以前在县城一个单位有一份工作,他母亲则是农民,这就是当时人们所说的“半边户”:一边是商品粮,一边是农村户口。子女的户口是跟着母亲走的,所以秦世明几兄妹都是农村人,只有这一个弟弟“顶班”成了城里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曾经风光的有正式工作的弟弟变成了下岗职工、无业人员,又来依附农村哥哥秦世明。秦文清与秦世明模样依稀相似,但性格却完全不象同胞兄弟。秦世明龙行虎步,秦文清走路拖泥带水,秦世明脾气火爆,说话斩钉截铁,秦文清说话细声细气,慢悠悠状如妇女……
秦文清听龙成飞郑重其事的反复叮嘱,不以为然地笑道:“笑话!我们这么大个厂,办医务窒天经地义。”红星乡造纸厂在全县乡镇企业中一枝独秀,所交的税收在全县财政收入中占比甚大。秦世明与城关镇书记,本县县长,与市委某些要人过从甚密,故他弟弟也气壮如牛,说话行事底气十足,仿佛R县都是他们的天下。龙成飞对他满不在乎的态度暗暗叫苦,可他不便再多作言语,因为这些人是绝不可能听得进的。
财务科科长柳会计从财会室镀过来,这个人三十一二岁的年龄,眼睛像车轱辘似的转。由于龙成飞与秦世明“铁哥们”的关系众所周知,厂里很多人都是龙成飞的患者、熟人、甚至朋友。柳会计是秦世明的“徒弟”,龙成飞不知道柳会计拜秦世明为师,到底跟他学些什么?秦世明以前在东风渠施工队上当过木匠,柳会计如果跟他学木工,应该进厂里木工房,而不应该当会计,秦世明算盘也不会打,别说教他做账。
他板着面孔故作严肃地发话道:“龙先生不要杞人忧天,5万元钱我已经拨给你了,你就安心的建你的医务室,办证是没有问题的,我们师傅在R县没有办不下来的事!你一万个放心,卫生局柳局长是我同村同宗的叔叔,交申请的时候,我陪文清一起去找他,看哪个敢螳臂挡车!”
柳会计说话官气十足,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由于他经常故作高姿态吩咐这个人这样,那个人那样,在厂里得了个“柳省长”的雅号。
柳会计这小伙子实际是个很真诚也很好玩的人,他的这种拿腔拿调,装腔作势,实际有种故意搞笑的成分在内。
龙成飞看他故作正容的样子,忍不住好笑:“好,拜托二位了。”
造纸厂位于郊外,离城约四五里,龙成飞利用星期天的一个下午,骑自行车去查看地形,研究医务室摆在什么位置。这几天,他在矛盾的心境中对一部名叫《情满珠江》的电视连续剧十分着迷,剧情描写改革开放后,珠江流域几个家庭的创业经历及感情纠葛,电视剧并不特别精彩,但却让龙成飞深深沉浸,因为“创业”这个主题正搔着他的痒处,他正在规划的小小医务室当然与剧中人经营的事业不能相提并论,但这毕竟是属于自己的未来小天地,开辟这片小天地,让社会的风雨冲刷自己,检验自己在社会丛林中的生存能力,龙成飞在患得患失中,又生出莫名的兴奋,故剧中人的曲折坎坷,喜怒哀乐,引起他心中那根琴弦的强烈共鸣。他觉得以往的道路都是这个国家和这个体制为他设定的,现在他即将走一条充满不确定性和有一定冒险性的道路,不管道路顺畅与否,毕竟是自己的选择,自己的挣扎,这样的生活才是真正的人生。
从县城到郊外,是繁华到荒凉,热闹到冷清的渐次呈现。这一段路都是原红星乡的地盘,龙成飞从小就熟悉的,但以往都是一晃而过,而今它们即将与他发生密切的关联,他观看它的目光就细致入微了。龙成飞的老家在红星乡的东面边缘地带,此处是红星乡的西面边缘地带,两边相距约六七华里。
造纸厂处于红星乡与另一个乡的交界处的一座小山包上,在一片绿竹茅屋,纤陌田亩中,龙成飞骤然望见造纸厂鳞次栉比的厂房,高耸入云的烟囱,听见隆隆轰鸣的机器声,就像看见一座平空矗立的海市蜃楼似的,显得造纸厂是一个宏大怪异的存在,尽管他到厂里拜访秦世明已多次,但此刻他站在灰尘满天,凸凹不平的公路上,但见田野二三里,烟村四五家,心中涌起一股悲凉:这里就是自己的安身立命之所?
九十年代,一个地级或县级卫校毕业的医士,理论上就可以凭他或她的一份毕业证,以法人代表的身份申请在县城开设诊所。当然,你的申请能不能得到批准,主要看你有没有背景,有没有关系,在法律法规还不完善的时代,没有问责制,你递上去的申请卫生局是没有非要给你一个答复的义务和责任的。如果你“朝中无人”,是绝对会石沉大海的。中国人都懂其中三味,明知自己没有关系,谁也不会傻乎乎的递交申请。
龙城飞有大学本科文凭,主治医生职称,申请诊所完全够格。但他不是一个独立的存在,他是县中医院的职工,县委县政府对在职医生有明确的政策限制,于是他只能与秦世明联手,以厂办医务室的名义暗渡陈仓,厂办医务室肯定不能设在县城里,人烟稠密、繁华诱人的县城首先注定与他无缘。
龙成飞的目光定格在顺龙店,顺龙店在造纸厂和县城之间,距造纸厂两里路,路两边稀稀落落的有十几二十几户人家,还有一个乡中心小学校在旁边。这里既不是一个真正的场镇,也不是乡公所所在地,龙成飞不知道它为什么还小有名气,远近皆知。自前几年新修的围城路213线将顺龙场圈在外面,它就更加被边缘化了,变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死角。但龙成飞愿意将医务室设在这里,总比设在离县城更远的造纸厂内或厂外好得多,那一两里距离恰恰是一个蜿蜒向下的长长的坡路。
顺龙店房屋破败,“街道”就是县城通往乡镇的石子铺就的公路,有一人家正在修建新房,刚刚竣工,一楼一底,颇有气势,旁边有一条黄泥机耕道傍楼而过,使这栋楼处于一个十字路口,依稀显出“黄金口岸”的气象来。户主是一位浑身散发着怪味的郑姓屠户,人精瘦,说话摇头晃脑,眼睛白多黑少,与人说话时眼睛不看对面的人,却翻着眼睛看天。
龙成飞通过一个在顺龙店开茶馆的同学王双全引见,与郑师傅搭上话,郑屠户正沾沾自喜于建新楼,楼房刚完工,便有人来打听门面事宜,更让他平添三分得意,大事吹嘘其楼房地理位置如何好,是顺龙店之冠。
龙成飞见郑屠户信口胡吹,殊无传说中农民憨厚质朴之美好品质。他本来就没有什么好心绪,又素来讨厌“芸芸众生”为蝇头小利煞有介事虚张声势,便不耐烦的打断他,指出整个顺龙店连一个乡场的十分之一都够不上,顺龙场的门面毫无商业价值,只不过凑巧造纸厂要办医务室,又恰巧他要选择顺龙店,才让他捡了个便宜,否则,处于这么个位置,却花那么大的空间去修门面,本身就是非常可笑的。
谈到价格时,郑屠户又闪烁其词,玄之又玄,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终达成口头协议:三千五百元。顺龙店很多门市都关门闭户,租不出去,卷帘门上黄尘覆盖。王双全不断向龙成飞递眼色,示意他还可以杀价,可龙成飞不耐烦与郑屠户这样的老油子纠缠,他素来清贫,在经济上向来束手束脚,理论上又羞于谈钱,他从没去了解过顺龙店门市的一般行情,并与县城中心闹市的租金价格作对比,只是凭感觉和郑屠户的说词,就爽快的决定了。他现在身上有了从造纸厂财会室借出的五万元“巨款”,虽然这笔钱今后要偿还的,但手中有钱,心中不慌,有了点底气,文人大而化之和豪爽气就显现出来了。郑屠户见没多费唇舌,龙成飞就原则同意了,脸上掩饰不住的喜色,连连搓手表示有点亏,但说看在王双全面上,他只好吃这个亏。他接过龙成飞递来的100元定金,发誓两月内决不将门面租给别人。
龙成飞当晚去秦厂长家,向他说明医务室设在顺龙店的想法,说离厂不远,厂里的小伤小病也可以照顾。顺龙店虽然连个小场镇都算不上,但毕竟比造纸厂离城近些,旁边还有所乡中心校,便于龙成飞面向社会。如果卫生局要来过问,医务室离厂千把米,也应该说得过去。
医务室总投资不超过五万元。九十年代的诊所非常简陋,房子几乎不搞装修,药品计划也不复杂,就是一些常用中西药。造纸厂技改后资金不富裕,但这点钱不在话下,龙成飞想怎么干就怎么干,秦世明对此并不太关心。厂里的大多数工伤其实并不指望他,别说小小医务室,就是外科力量薄弱的县中医院,也不是造纸厂指望的,非县人民医院莫办,因为机器所伤,血肉之躯非断即残,医务室最多弄点擦破皮的小伤,这也是厂里长期不设医务室的原因。但现在我秦世明睡醒了,想起要设了,卫生局应该无条件支持。龙成飞却一提到卫生局就面露惧色,跟老鼠看到猫似的。
秦世明一听就来气,说道:“卫生局敢来管我秦某人?设医务室犯了哪家王法?你们的那些什么局长院长,不是他妈的拍马屁混上去的,就是拿钱买的,敢来与我秦某人说三道四!他们可都称过自己的斤两?他们的工资还是老子们累死累活挣来的哩,他们认不到我?你去喊他们来干我造纸厂的厂长,看是不是添屁眼就干得下去的?如果可以,再来管我!”
龙成飞啼笑皆非,卫生局的官员可不会因为干不下造纸厂的厂长,就不来干涉他,龙成飞身临其境,对卫生系统的森严壁垒,法理法规,可比秦世明了解多得多。
造纸厂办公室主任与财务科长联袂到卫生局,递交申办医务室的申请书,造纸厂办医务室无可厚非,财务科长与卫生局局长又是同宗叔叔,他专门到局长办公室跟柳局长亲热的聊了一会儿天,柳局长到医政股(当时没许可股)打了招呼,同意的批文很快就下来了。秦文清拿了批文,顺便到县中医院门诊,喜滋滋地告诉龙成飞事情的顺利进展。 因为龙成飞不止一次强调事情的难度,秦文清的意思很明显:“没看出有什么困难。”
龙成飞知道事情决不简单,忍不住再次叮嘱:“千万别透露与我有关的任何风声,趁卫生局还蒙在鼓里,火速拿下医疗机构执业许可证!”办公室主任点头道:“那是当然,不过,你来不来医务室与我们的办证是两码事,卫生局凭啥子阻挡?你看,申请一递,批文几天就下来了。”看来他虽然在点头,却一点不以龙成飞的忧心为虑。龙成飞感觉到:造纸厂上上下下都传染了秦世明的霸气和骄横,总觉得自己是R县的第一纳税大户,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呢。但龙成飞知道要让秦文清听进去他的告诫无异于缘木求鱼,只好陪笑道:“理论上是这样,但中国的事情,你懂的……”他的话在秦文清讪笑的表情中自动停止了。
但愿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但愿,龙成飞屏住呼吸,密切关注着事态的进展。
一切都在不声不响中悄然进行着。龙成飞仍天天准时到医院上班,卖力看病,收病人则顺其自然,既然打定主意要走,就不管什么收住率5%、3%、0%了,想扣多少随他们的便!
其实,不声不响是龙成飞的自我感觉,县城就这么大点,造纸厂离县城也就这么远,医院是各方人员的集散地,龙成飞要出走的小道消息早已在医院内传播,并引起小小的骚动,师弟关医生曾与当面询问过龙成飞。
龙成飞并不把自己去荒僻之地开办小诊所看成多么神秘之事,他觉得这是在现实严酷的逼迫下的无奈之举,是水往低处流,是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歧路人生。所以,尽管内心担忧卫生局和医院会有强大阻力,也不愿故作深沉状故弄玄虚,而且面对师弟的求证,公然撒谎矢口否认也不是他的作派,只好回答道:“是有这么个想法,还没最后确定。”这已经是他所能做的最大“遮掩”了,但关医生听他直陈有此打算,惊得眼睛都瞪圆了。
在厂部财务室领取的5万元现金,这是他有生以来掌握的最大一笔现金。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接下来该上省城采购中西药品及医诊器械,这是需要时间的,龙成飞向陈主任请了两天假,陈主任自无不允之理,除了春节,龙成飞几乎没有休过假,既便是去给乡下父亲祝寿,他也要早早来到医院看病到上午11点过,才骑车飞奔乡下,这么无故请假两天,联系到传言,陈主任锐利的目光在龙城飞面上闪了闪,好像在说:你在干什么,我们都已知道。
中医院的中药药剂师被邀请同行,50元一天的劳务费,进药渠道、价格、真伪鉴别,都需要他的专业知识和经验。
中药药剂师姓谌,四十几岁,本人是中医院职工,娶的妻子是农村户口,医院为了解决他的“半边户”身份给工作生活带来的不便,近几年才安排他的妻子在医院做清洁工。谌药师可能常年回家帮妻子干农活的缘故,外表看起来也象个农民,加上他历来沉默寡言,给人老实木讷可靠的印象。本来,龙成飞为了不惊动卫生局影响造纸厂申办执业许可证,虽不愿过于神秘,也不愿大肆张扬,毕竟他现在还是医院的职工,每天还在正常上班。请本医院的药剂师对“保密工作”是最不利的,但他又不认识其他人,也没时间从从容容到其他医院去找寻可靠的药剂师,只好选择最顺手的谌药师。
R县是省城邻近县份,距省城有五六十公里,他与杜英婵和谌药师当晚下榻五块石中药材批发市场附近简陋的旅馆,龙成飞到谌药师房间闲聊了几句,叮嘱他关于同他上省城购药事宜,“勿足为外人道”,谌药师点头称是,但他还是劝龙成飞三思而后行,不要冲动。在谌药师的意识里,一份在国有事业单位的工作是多么宝贵,何况你龙成飞简直是医院的后起之秀,年纪轻轻,每天门庭若市,多好的发展势头!至于遇到的困难,应多与韩院长沟通,实在沟通不了,韩院长难道一辈子当院长?总有一天他也会高升或下台,到时一朝天子一朝臣,柳暗花明又一村,怎可轻易放弃十年寒窗高考上大学换来的工作,龙成飞感谢谌药师的好意,不愿多作解释。
谌药师请龙成飞放心,他回去后是不会宣扬的。他说,如果龙成飞果真出走,在小小中医院造成的影响将不亚于“李大维骂机从台湾飞大陆,”他自己首先就被龙成飞的举动惊呆了,九十年代中期,沿海一带早已风雷激荡,内地仍是死水一潭,尽管印刷厂、酒厂、糖酒公司、农资公司、土产公司等单位纷纷瓦解冰消,但医疗部门仍在象牙塔里按部就班的生活,仿佛外面的惊风密雨,完全与己无关。某人稍有一点异动,如在死水里丢一块石头,会搅起丈高的水花。
中医药品种按最基本的购置,也共有两三千个品种,包括一些最简单的器械,购回后皆被放置在郑屠户的门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