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搐动,人在四下奔走
——王方晨创作研讨会回顾
时间:2016年5月8日
地点:济南学府大酒店
主办:中国作协创研部 山东省作家协会等
与会评论家:吴义勤 胡平 何向阳 施战军 王干 邱华栋 李掖平 王春林 刘颋 张丽军 张艳梅 房伟 马兵等
莫言(书面):方晨执着坚毅,坚持写作几十年如一日。他来自农村,熟悉乡土,与时俱进,能够准确地把握当下农村所发生的深刻变化,对新一代农村人的心理体察入微。他的小说,其实已经很难用“乡土”限定,他写的是超越城乡的当下中国人的生活,揭示了当下中国巨大变化中人的精神的丰富层面。
李敬泽(书面):我与方晨相识多年,上世纪90年代曾为他写过一篇短文,题为《乡野中的先锋》。说的是,方晨的写作深深地植根于中国乡野,同时,他的小说又由乡野的复杂经验出发,力图抵达对人的现代、乃至后现代境遇的洞察和想象,他的乡土叙事与中国现代以来的乡土叙事传统有一种紧张关系,他独调别弹、孤身犯险,行于乡野而怀先锋之志。
自那时起,很长的时间过去了。方晨仍是方晨,执着是他的根本禀赋,他一直坚持着走在他独特的艺术道路上。
因此,开一个会很有必要。请来各方贤达,在各种角度、各种观点的交锋中,一方面使他的探索和坚持的意义更为明晰,另一方面,也可能使他的路更宽、空间更广大。
方晨以小说为生命,他是我所见过的最为纯粹的写作者之一。这样的写作者格外孤独,他需要友谊,也需要真诚的回应。作为老朋友,我衷心地祝福方晨,祝他越写越好。
吴义勤:王方晨是对文学极为虔诚且创作力非常旺盛的作家。他的600多万字的作品,已经确定了他独特的质地和品格。他的作品,质地很坚硬,探讨的是我们这个世界、或者人与人、或者人内心里面比较幽暗的那一部分。有的时候你会觉得他是一个悲观主义者,或者对这个世界是一个怀疑主义者,有的时候有点情绪,有愤世嫉俗的感觉。读他的作品有时会感觉非常沉重。他对人的认识,有批判性,也有对人无可奈何的那一面的理解。他2006年的一个作品《暗处之花》,很有震撼力,小说对人的反思力度非常大。去年国内的长篇里面也有这一类作品,比如说东西的《篡改的命》,就写人对自己命运的反叛。但在东西的小说中,人是被动的。主人公绝望之后,所有反叛世界的手段都没有之后,他决定把儿子的身份改变,把儿子送给城市里的仇人家做儿子。《暗处之花》则写一个人是如何主动地隐藏自己的身份,表现城市和乡村的巨大文化冲突。一个农村的女大学生,因为考上了大学,就要切割跟乡村所有的关系,切割跟父母、兄弟、农民的关系,这种切割有时候非常残酷,但有些时候确实是一种真实心理的呈现。进了城,过去文学里都说人在怀念故土,可能并不是这么回事。真正地来自底层的农村的人,进城之后是怀念乡土还是切割乡土,这个问题很尖锐。而王方晨在2006年就思考这个问题,很深刻。特别是最后这个女主人公把父亲推下楼摔死,匆忙匿尸之后与她男友的那段描写是很反讽,很值得回味的。以欢乐狂欢写悲哀,给人很大的震撼。
方晨近些年的小说又有一些变化,特别是老实街系列的小说。这些小说对世界的态度开始发生改变,不是那么坚硬的、批判的、质疑的态度,而是有了温柔的或者稍微温暖的东西。这个改变的维度就是把文化的东西和人性结合起来,文化里注入了人性内涵,在人性表达里面加入文化思索。他的《世界的幽微》,就是一个特别有意味的小说。老实街的高杰,这样一个少年追求一个编竹匠家的女儿。鹅长得很漂亮,是老实街的街花。但少年本来是个小混混,不幸的是他爬墙头的时候摔倒在粪坑里面。这对少年的心理各方面影响很大,因此他长大后考上大学,又到了美国去留学,然后回国,成了大老板。回来之后,一方面是鹅对高杰的态度,另一方面是舆论,老实街人对他的态度。人物之间经过几十年沧桑巨变,关于爱情、关于生活的许多世界观都发生了变化。但高杰最后的表白,在阁楼上的那一段感悟,我觉得非常有意味。这类小说已经不仅仅是对一个人简单的否定、批判、质疑,里面有一种对人性的理解、对文化的理解,因此小说本身就变得非常丰富,从一个简单的批判性向更丰富的内涵去转折了。同类的作品,还有《大马士革剃刀》,这是2014年中国文坛上影响比较大的作品。
他另一个中篇小说《鱼哭了,水知道》,也非常好。梢子和巧玲是两个在城市里打工的最底层人物。当巧玲被几个流氓地痞强暴之后,他们人生的改变,他们对生活绝望之后的反应,王方晨提供了另外一种解决的办法。女性被强暴之后接下来的生活怎么办,爱情怎么办,家庭怎么办,这是很严肃的社会问题。有很多作家可能会设计很多很主观的解决方案,那实际上超越了主人公的生活处境。《鱼哭了,水知道》完全从主人公的生活处境出发,平静如水,这很残酷,但却真实。男主人公的女朋友被强暴了,他自己只能坐在外面磨刀石那儿,没任何的反应。后来女主人公的姐姐来说你喊,你反抗,但是他无力以对。女主人公怎么反应呢?自杀还是怎么样?也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他们正常生活,并刻意回避了这件事的阴影。水下面心里面也许波涛汹涌,但生活只能继续,他们无力悲哀,无力绝望。这也许反而是生活中最真实的态度。这体现了王方晨的对人的全新的探索,也是对人的一种理解。有的时候,理解可能比高高在上的那种同情还重要。
总之,王方晨的小说确实值得我们今天好好探讨和分析。王方晨这么多年的创作历史,已经形成了他创作的一种品质和路径。我相信方晨一直会写下去,而且会写更多、更好的作品,也会给我们更多的惊喜。
杨学锋:今天张炜主席因参加别的活动不能参加研讨会,他委托我代他讲几句话。他说:王方晨是山东充满活力并产生重要影响的作家,他的创作的作品不仅数量多,而且富有激情,很多是具有很大影响的优秀作品。
2005年,人民文学杂志社曾与山东省作协共同举办过王方晨的作品研讨会。11年过去了,王方晨在文学道路上砥砺前行,潜心创作,又进入一个创作的丰硕期。作为国内文坛十分活跃的60后的作家,王方晨的创作起步于上世纪80年代末,他创作起步早,创作时间长,创作数量大,而且质量普遍比较高。迄今为止,他已经发表六七百万字的文学作品,几乎全国重要的文学期刊都发表过他的作品。很多人惊叹他的旺盛的创作力,其实这是与他的勤奋和刻苦是分不开的。王方晨出身于农村,从小养成了吃苦耐劳的习惯,他把这种习惯放到了文学创作上,无形当中就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在文学沃土上的耕耘者。方晨播撒汗水,也收获了丰硕的果实。他以小说作品的文学品质和艺术感染力证明了自己的才华,也以创作的实践证实着自己长久不懈的努力。早在1993年,他曾荣获中国作家的优秀短篇小说奖,《王树的大叫》也曾获得山东省首届齐鲁文学奖。他用七年创作的长篇小说《公敌》糅合了家族史、村镇史、人物志的写法而被称为中国当代纪实体,荣获第三届泰山文艺奖文学创作奖。
昨天很多专家在一起说,如果文学界要评劳动模范的话,王方晨应该是首选人之一。王方晨的创作虽然历时漫长,但其创作轨迹清晰可循,一方面他沉思于自己的乡村记忆,执着于乡村文化的探索,很容易让人把他归入乡土写作的类型,而且他的确在乡土写作领域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果,这不仅体现在他创作的大批中短篇小说之中,而且他的长篇小说“乡土与人”三部曲《老大》《公敌》《芬芳录》更是集中代表和反映了他的乡土写作的成绩。而另一方面,他的笔触也常常延伸历史的幽暗处,延伸到战火纷飞的年代,延伸到现代的都市。
在最新一期《中国作家》的访谈中,王方晨说了句生动形象的话:“在现代城市中,重新找到亲切的村子。”
在王方晨这里,乡村记忆不仅存在于古老的乡村,还存在于我们生活的城市,在我们生活的每一个小区、每一条街道、每一间办公室。大家经常谈论一个作家的文学特质,王方晨的与众不同之处就恰恰体现在这里。他的笔触总是能够犀利地直达生活的本质,又像是从幽深的大海里捞起一颗颗珍珠。我们非常惊喜地看到,当他把《大马士革剃刀》这样精品力作奉献在人们面前时,读者的赞叹之声不绝于耳。
李敬泽书记曾经给王方晨高度评价,他说:王方晨少有地捕捉到了中国人性的气质。莫言先生说:王方晨先生的作品揭示了当下中国巨大变化中人的精神的丰富层面。刚才吴义勤书记从三个方面对他的创作也作了概括,施战军主编也曾经明确地肯定王方晨作品中包含的中国性。王方晨先生之所以能够保持旺盛的生命力,这恐怕就是他的根脉与源头。
胡平:在全国青年作家中,王方晨的先锋性是非常显赫的。他做小说与众不同,可以理解为观察生活的眼光不同,也可以理解为对小说样式的利用的不同,所以他在当前的小说家中很值得研讨。这个会开得非常必要,有没有这个会确实关系到对王方晨的认识深度。
我想主要谈谈他的先锋性。
王方晨的小说,有些是传统形态的,如《牛为什么会哭》,虽然用了点玄幻,牛说话了,但倾向很明确,和《乡村火焰》一样,都直指乡村现实,恶势力,批判性很强。村长在他的作品里不会是良善之辈。但他的许多小说要复杂得多,属于另外的类型,不能读得马虎,读马虎了,你就要读第二遍,否则可能觉得看不清指向、结构。最主要的是,他的作品在同情方面是背反的,初读的人可能找不到立足点,不知道站在哪儿,向哪个方向用情,所以这些作品是先锋和实验的。比如《拜芝麻》里面,大引和小引走了两条路,一条是农民的传统之路,固守乡土,自己自足,多子多福,一条是农民的蜕变之路,考学,进城,发达。表面上,大引功课不好,不如小引,除了早早结婚生子,没弄出什么名堂,可是读下去,发现小引从来没幸福过,晚婚,考职称,找了个女研究生,又受气,最后早早死了。过去的作品,也许会这么写,就是以大引为立足点写小引,让人感受到,还是大引过得好,农民离开了土地,还有什么意义呢?可是作者显然也不是这个意思,大引当然比小引强,起码活得很好,在围追堵截中生了五个孩子,但作者对他的生活没有赞赏的意思。他大儿子也学他,十八岁就有了孩子,孩子和大引最小的儿子差不多大,村长说你们再生就把地球占满了,这显然是嘲讽了,说明作者对农民的两条路都不欣赏。立足点在作者这里,作者的眼光是很冷峻的。他似乎写出,农民的这两条路都是走不通的,对当下农民的困境做了冷酷的写照。
过去的小说不这么写,过去的小说,常常是理想与现实的冲突,不论正剧悲剧,所谓理想倾向是明确的,因而人们容易受到理想的感动。王方晨的小说里主要是现实和现实的冲突,而现实与理想是相对立的。所以,王方晨的先锋性,也表现在对传统小说美学的颠覆上。过去时代的作家对生活持有坚实看法,善于筛滤丛杂意绪,突出主题,推向纵深极致,故而情感效果倾向于单纯而强烈。当代作家对于世界的矛盾性及人的自我矛盾性极为敏感。像伍尔夫说:“过去一贯是单独地、孤立地发生的各种感觉,现在已经不复如此了。美和丑,兴趣和厌恶,喜悦和痛苦都互相渗透。过去总是完整地进入心灵的各种情绪,如今在门槛上就裂成了碎片。”又如“黑色幽默”,集滑稽与恐怖两种不谐调情绪于一身,喜和悲都无法达到传统喜剧和悲剧情感发泄一尽的效果,产生一种在压抑和解脱之间的审美经验。王方晨的作品就具有这样的现代性品格。他对现实的认识显然是更复杂和深刻的。而且可以为了理性牺牲情感,像布莱希特要求的“把感情变成认识”,以激发理智为最高要求,甚至把文学作为哲学来看待。所以他的小说,不在读的过程,在于读之后的思索。这种思索是陌生的,也是很有诱惑力的。
又如《大陶然》,你不能按传统小说的路子去读,小说里老狄突然和老怀翻脸了。读到这儿,读者会觉得很突然,一下子迷失了方向。按照过去小说,前面的铺垫之后,结局基本是一个,即这两个鳏寡老人,因祸得福,没想到因为一场事故,创造了同居的条件,成就了一段姻缘。这样写,也是一篇很好的小说,很有意思的小说,是个喜剧。可是王方晨偏不这么写,他认为人性没有这么简单,所以两人是以翻脸结局的。那么,这里面是谁的错误呢?读者不能不重新审查老怀的表现,发现老怀其实是有过赖上老狄的动机,赖在老狄家了。可是,老狄就无辜吗?老狄实际上是有意勾引了老怀,使老怀放松了警惕,和他做了爱,但做爱的结果就是给了老狄反扑过来的机会。所以,这里面不是理想和现实的冲突,只有现实和现实的冲突。方晨看待世界,是摆脱了一些现成的观念,能够发现世界和人类生存本身的荒谬和非理性的。他看得比一般作家更深。他笔下的悲剧有时是一种无法解脱的悲剧,本原的悲剧,也是我们认为他的小说被处理为哲学的原因。
其次,正因为他有这样的世界观和哲学底色,使他在由乡村题材到城市题材的转换中,几乎毫无障碍,不需要重新适应。实际上,他写塔镇、写乡村,从来也不是单纯地写乡土和农民,只是写人性、文化和现代人的生存困境,这样,就可以轻易地转向城市场景。许多作家转向城市的时候有些不适应,但是他完全适应,因为他的路数完全也适合城市的题材。
《大马士革剃刀》是我最喜欢的他的一个短篇,把它收入短篇年选。这个短篇通过一条老实街,一把剃刀,一只被剃得精光的猫,把人性深处隐蔽的东西挖掘得鲜血淋漓。它的成功,证明了他的转换得毫不费力。这是他的创作理念的胜利。
再次,正由于方晨认为世界是复杂和深不可测的,他总是小心翼翼地避免直接道出故事的真相,在艺术上显示出他的特点——每部小说都只露出真相的三分之一,其余三分之二由读者从字里行间寻找,这就造成了他作品的一种迷离色彩,一种诱惑力,同时,也是一种叙事技巧。如《丰柔的买陂塘》,表面上很诗意,好像是一首诗,实际上很残酷。丰柔没招谁没惹谁,一塘鱼被毒死了。为什么毒死?作者并没有点明,也许还是和她嫁了个军官有关,正如爹总结说的:内要伶俐,外要痴呆,纵有托塔之力,也做低头之人。这就道出了世道人心的险恶,所以,最后丰柔还是要把彦沉接出来。
《鱼哭了水知道》也是一篇非常优秀的作品,梢子的女友巧玲被坏人强奸了,本是个惊天动地的中心事件,但王方晨只是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梢子和巧玲都平静得令人窒息。他也不去写他们怎么想,只写他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这就给读者留下很大的悬念。应该说,此时的梢子,心中是翻江倒海的,方晨都不写,只写他如何接钱、如何和警察在一起、如何与隔壁的妓女相处,通过这些来暗示他的心情,只写出三分之一,留给读者的想象空间却是无穷的。有些作品,意思比较显豁,如《乡村火焰》,就是直接写村长的不怒而威,在村里的绝对权势,但也写得含而不露,一切都好像只是空气中的感受。这些都让人感到,王方晨对小说的研究,是全身心的,没有一种迷恋,是观察不到这些,也想不到这么写的。
至于对他的希望,我希望他坚持他的眼光、他的深度、他观察的方式。另外,我也希望他写出更多《大马士革剃刀》那样的作品,这部作品里,不仅意义的群复杂、含蓄,而且意象的群也非常生动,比如“宽厚所里宽厚佬,老实街上老实人。”剃刀、猫、左门鼻还等着把房子还给主人,等等,都是上等的文学砖瓦,建起房子来很华丽。作家那么投入,前景无限,在国内文坛探索性这么强,而且还有道理可说,我觉得太棒了!
何向阳:王方晨创作30年,起步很早,20多岁就开始发表作品。30年600万字,我觉得这个倒不是重要的。方晨也获奖无数,从杂志的奖,中国作家奖,包括百花奖,各个层次的奖也都获了。获奖也不重要。对一个作家来说,重要的是什么?30年来他有一以贯之的东西。他仍然没有放弃圣徒式的虔敬之心。这种虔敬之心落在纸面上,确实给了方晨一种独特的风格。
刚才我在接受采访的时候谈到了,方晨的创作分为两大段。前段可以说是写他的塔镇,这样一个地标性的空间,写了乡土、乡村,形成了他对乡土的思索。最近作为后半段的起始,就是写老济南人,涉及到旧城改造,涉及到对市民的重新的关注。老实街系列就是对城市的一个系列的关注。这两个段,一个是乡土的,一个是城市的。
之所以说他的创作一以贯之,我觉得重要的是贯彻了他的价值观的东西。那就是儒家文化的真的、暖的核心。他在叙述当中非常有先锋性,还找得到齐文化的影响。他有奇谲的句子和玄幻的妙想。两种文化在他身上都有所体现。给我最深的是,他对中国传统文化优秀的成分的吸收,这在人物身上体现得非常好。不是一种意念性的,或者表面性地把这种文化放到他的文字当中,而是通过人物的一种性情,比如他的自由、率性,他的天真、纯朴。王方晨在写这些人物的时候,把自己的性情放在这些人物的身上。
今天是母亲节,我又重读了王方晨的《妈奶奶的难日》。坡老娘51岁生了个孩子,那种母性的精神,对另外一个孩子尧尧的那种母性的精神,最后使她决定为尧尧生出了自己的孩子。别人都认为她肚子那么大,是不是了长瘤子,要送她到医院,实际上她是怀孕了。她重新做母亲的那种喜悦、那种刚强、那种执着,都得到了很好的表现。王方晨作为一个男作家,能很好地体现出女性的坚韧。坡老娘义无反顾地做出生育的决定。她已经50多岁了,无论从生理上还是从社会的看法上,或者别人对她的曲解上,一般的女人都无法承受,而她却坚决地要把这个孩子生出来。她对生命和对生活的理解,集中在这个行为上,有非常坚韧的一方面。王方晨给这个女性赋予了现代性。
在他的老实街系列小说中,还有一个叫鹅的女性。同时他写到高杰,高杰是我们在很多作品中能看到的人物,就是从混混到发迹,留学归来,当了大老板,我们可以在很多作品中看到,但是我们看不到像鹅这样的形象。她在老实街安之若素地生活,但是她的那种自由、率性的天真,仍然没有被都市化所泯灭。从鹅身上我看到了非常美好的东西。
比如说在《世界的幽微》中,他这样写了鹅的可爱。“鹅的春天来得晚,都春花烂漫的时节了,她才像蛰伏虫儿似的醒来”。她把花草插满了头,一个人在旧竹椅上蹦来跳去,就这样一个女性的形象,而她并不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孩子。她有自己的儿子,已经做了母亲。“她就像一脚送进了趵突泉,又一脚跳进了大明湖,一脚泉一脚湖,一脚湖一脚泉,很多人都听到那些竹椅在她的脚下崩崩作响。”那么一个可爱、真情的、非常率性的女性,在已婚的做了母亲的人身上体现得非常美好。
另外,他的《鹅》,也是一个老实街系列。他也写到了鹅,鹅可能是将要贯穿老实街系列的主人公。他写到她的夏天,我看了也是非常感动。
“鹅有信心过一个一生中最美好的夏天,每天她都能闻到一股柔柔的花香,店里没人的时候,她就四处嗅,就像身边生着许多花树,海棠、樱桃、李子、桃杏,生着许多花,牡丹、芍药。她常常闻到荷花的香,大明湖里荷花正开着呢。”
我觉得这完全是诗意的,这是女性从春天到夏天的体会,从她身上散发出一种青春昂扬的、一派天真的上古神话的芳香。这种文字所散发的芳香,在老实街系列当中有很好的体现。比如:“一天早上,鹅去涤心泉汲水,踩了一块石头,回来就受了孕,生下来就叫石头。”这完全是神话传说似的。当然我们无法考证石头的父亲是谁,但是石头的母亲就是鹅。王方晨把这样一种上古神话色彩的放在小说里面,把母亲的形象塑造得非常可爱、天真,而不是我们常见的忍辱负重、辛辛苦苦或者血泪斑斑的那样一种母亲。她有一种少女的天真烂漫,是一个美好的纯洁、纯情的女性形象。这个是老实街所实现的很大突破。
我在他的老实街系列短篇当中还看到了他有意识地去写“我们老实街居民”“我们老实街人”。一开始就是讲古说书的风格,娓娓道来。我很欣赏这种文笔。我们很多作品失掉了这样一种中国古代传统的、从古典精神拿来的东西。现代文学的发展已经一百年了,可能砍掉了或者删除了很多这样的一种娓娓道来的、缓慢进入的、说书式的、讲故事的风格,但在他的作品里,他保存了下来。
他的句式,我也非常欣赏。在艺术探索上,他非常注意对古典的风致的一种保存。比如:“鹅下班回来,一眼看见竹篮放在自己床上,就怒了。”他说“就怒了”,不是说采用现代的叙事,而完全是非常凝练的,语言又非常白,但是又非常浓缩的,好像是一种对欧化的东西的反叛。
说到王方晨的先锋性,不是体现在语言形式上的这种,而是体现在他的思想、他的认识和在人身上的发现。他所发现的东西,有人性的内涵,但他在语言上还是保存了中国传统的、古典的风致。这种风致在他的短篇小说中体现得非常好,我非常欣赏。
我们在二三十年代看到沈从文甚至其他一些写乡村的小说家,都保存了一种古意的东西。在现代文学传统中,尤其80年代的欧式语言进来之后,很多先锋派用长句子。方晨却有意识地把这些句子浓缩,更凝练地通过白描的手法表现出来。比如说“鹅娘瞑目而卧,一动不动”,这完全是非常古典的。像这种“瞑目而卧”,完全从古典的文学中出来的东西,从语言方面来说是非常好的。
总之,女性形象的描写,包括老实街的复述的表现手法,他常采用“我们”“我们”“我们”的口吻,不是高高在上的,完全是一种谈心式的进入方式,以及他对上古神话包括对古典文学语句的拿来、保存,我觉得这都让我感觉非常美好。
希望方晨能5部、10部、15部地把老实街系列作为这个阶段的代表作品继续书写下去。
施战军:距离上次召开王方晨的研讨会已有11年了。那次会我印象特别深。“乡野中的先锋”等等很多说法,都是从那个会议形成的。那个会上每个发言的人都很激动,后来方晨他们整理出了一个大概的发言提纲。可以看到,那个时候大家还处在比较年轻的状态下、血气方刚的状态下,到今天十几年还剩下多少。结果我发现发言的大部分人的激情没那么多了,但是,王方晨的激情还在。
对他30年的创作我有一个总体的印象,他有“三体”。
一是体量。方晨是一个有体量的作家,这在山东确实很少见。山东这边除张炜之外,在量的方面确实是很少有够大的,有的是属于中等的量,大部分量比较少。一般大师级的作家到最后,一大排书甚至一架书都是他写的。山东作家对自己的要求太严苛了。对创作来说,能写出来的还是要写。有的作家产量很小,是因为他确实写不出来了,是自我的一种恐惧等等。文学创作可能越写越有感觉。体量上,方晨在这方面确实非常突出。
这个体量还有一个标志,你把王方晨的小说目录拿过去看以后,会发现许多小说题目里面都有“大”这个字,《王树的大叫》《老大》《大陶然》《巨大灵》《大马士革剃刀》等。他很喜欢“大”这个字。他在写人间日常的东西时,那个小的前面也要加一个“大”的限制词,比如“世界的幽微”。王方晨内心里面有这种体量的借喻,对他来说有一种暗示作用。他的创作从体量上看,爆发力是很难想像的。他抓住一个方位,能写出一个什么样的东西,你很难去想。现在很多作家下一部要写什么,或者看他的小说题目,往往能猜出他写的是什么。方晨的创作爆发力感觉像核弹头一样,永远处在爆发力的状态,这是方晨的一个特点。关于他的体量可以包含很多方面。
二是体认。王方晨一直想看清这个世界,无论是城市还是乡村,还是个人的人生,或者是周围的各种生命的状态、面貌、背后的一些真情、真相等等。他一直想体认出事物的本质来。他用了很多手法、体裁、故事。他体认的方式或者他的抓手,也不像一般的作家。一般的作家都是要找到自己的一个领域或者一个渠道,不断地在这里面去找,然后回答自己内心里提出的疑问。有些人用的是把一个西瓜切成很多瓣的方式。王方晨是绝不光吃西瓜。玉米、烤地瓜,还有冰淇淋,什么都有。他什么都拿来看看,是不是可以体认这个世界的一个入口、一个推手或者一个把手等等。他对体认持续的兴趣、体认的很宽的选择面,也是一个很奇妙的现象。
像这个年龄的,60年代末、70年代初的这些人,每个人的体认方式都有一个很基本的逻辑,但是他从来都让人吃不准他的基本逻辑在哪里。我们有时没法对他进行实质性的描绘,只能做大致的描绘,比如“乡野中的先锋”等等,很难说他是一个什么样子的作家,这是因为他体认方式的驳杂和他个人兴趣的丰盛带来的。
三是体面。王方晨的所有表达,都体现为价值观上的没完没了地去质问、探寻。如果说有那样的一种价值,我觉得就是“体面”两个字。比如道德问题,过去山东的作家是抓住道德不放的。王方晨很精妙地把那种属于伦理学、属于社会的、属于生活的那种东西,转到文人层面。这个文人层面就是由道德转为体面,属于人的尊严。正因为这样,从写作中也不断获得自认,方晨的创作力才不可断绝。
这个体面,事实上先是体面如何沦丧的、如何模糊的、如何被撕碎的。他一开始感兴趣的是这个东西,像早期的《乡村火焰》等。那时候的王方晨相对来说是一个“狰狞”的作家、一个“放火”的作家,而且那时候他是以激烈的抗议的方式来写作的。《乡村火焰》确实是这样的。你看他写的乡村生活,有很多人物、场景,但事实上他那时候的视野是窄的,是因为他追求尖锐造成的。他“放火”事实上也是在这一个地方关上门来点把火,是关门放火的方式。他那个抗议的范围相对来说还不太大。这时候他其实意识到了这一点,慢慢地开始调整,就是对于体面的力量如何来揭示,由沦丧开始,重新地去看这个体面,能不能重新建构出来。他开始转向由激烈的抗议,到执着的抗辩的过程,他这时候脾气还在。王方晨是一个脾气比较大的作家,特别是在作品里面。吴义勤书记说得很准,当年他是一个愤怒青年。像刚才何向阳摘出来那些美的句子,尤其是描写女性的美的句子,在过去确实非常少。也有,但一般写鬼灵鬼气的地方才来劲,那种语感才会上来。他写非常糟糕的现实生活的时候,那种美感完全被他的愤怒淹没了。这是那时候的王方晨。
越到后来,他越加变宽了,有一些作品慢慢打开了。他开始向执着的抗辩来转型。这个转型的过程里,王方晨展现了他自己多种可能性,包括他开始尝试写长篇。王方晨开始意识到过去的那样一种情绪方式对于小说尤其是比较长的、比较大的小说的建构的影响。
他的体面的第三阶段用“冷静”这个词不太准确。冷静、冷酷,有的时候甚至是冷漠的一种宽谅,或者叫宽解或者叫宽悯。他和这个世界开始有了和解之心。但是在和解里面,王方晨不是一般的作家。他过去是拿滚烫的开水浇向他自己愤恨的那个世界。他用自己的激情要烧毁那个世界或者要烫坏那个世界。到后来写真正宽悯这种情绪的时候,水的温度几乎到了零度左右或者零度以下,没有太多的温度感。但是这个时候,他确实变宽了。有时我们回到温暖的写照,世界又变窄了,王方晨能够清醒意识到这种危险。他的世界依然是宽的,敞开的。
敞开以后,就说到老实街系列。
这个老实街系列,《大马士革剃刀》是他最近阶段的名作。老实街是一个载体,承载济南老街的变迁或者搬迁,猫的活动、人的活动等等。一条老街的拆迁或者新变,他在这里设计了好几个世界。刚才说胡平老师说他的作品有哲学的感觉,确实是有这个。在这个小说里面,他把过去放下的东西又找回来,那个狠劲、那个较劲。
王方晨过去的小说用两个字来概括就是“较劲”,他把那个“劲儿劲儿”的感觉又拿了回来。看了《大马士革剃刀》以后心里特别复杂,他对人、对城市是那么爱,但同时又是那么得悲哀,或者说爱不起来,恨得无告,就是那样的一种感觉。
像《鱼哭了,水知道》和《世界的幽微》这样的小说,往往一个小小的细节就把人情冷暖尤其冷的那部分或者冷的来由,就是何以如此、何以这么冷就说出来了。以往方晨的小说这样的一些比较妙的细节并不多,而恰恰在这个时候,人到了中年才真正出来。我记得小卖店里面称盐和红糖的那个情节。红糖是红的嘛,盐是白的嘛。过去的恋人的记忆失误,让本来已经建立起来的那种暖意,以一个这样的小细节,又出现了温差。比较细的这种设置,由方晨写出来,我确实很惊讶。他过去不是这样的,过去他被他的观念、他的理性和对于这个世界的认知、偏于暗的、偏于灰的认知,完全像梦魇一样地把他罩住了。
他开始变得通透了,他开始由较劲变得苍劲,开始由沉浑变得灵透,同时他有了以前都没有的那样一些感受力。作家一般越写感受力越差,越磨越钝,但是方晨有这点好处。他心里永远住着一个孩童,永远带着一种审美好奇心。这种审美好奇心使他看到很多别人看不到的细节,甚至自己过去看不到的那种细节。
如今王方晨对济南这个城市还要继续往下写。写一个城市的时候,如果他形成一定规模的情况下,肯定有很多理论的元素、现实的元素。比如香港这个地方,每次去香港以后最多听到的就是“我城”。文学最终还是要写人、写这个世界、写对这个世界的审美感受。但是王方晨用“我们城”来说济南。“我们城”和“我城”真的不一样。我们面临“我们城”三个字的时候,那个体量、体认和体面感还是非常强的。
王方晨很大的变化就是对体面的三层变化,就像中国的文学——所谓的中国故事,大体上经历了过去抗议性的写作,到这种辨认性的写作,到今天这种冷静的、打量的、记述的,但是内里面有一种宽悯之心的写作。这种写作使得我们中国文学才有了和世界文学对话的可能。仅仅用抗议的和辩论的心态看,中国文学永远是社会报告的材料。方晨一直到今天的调整,使得他的作品不仅有中国故事的特点,也有了艺术上的“中国范儿”。
王干:对王方晨的名字和作品我早就知道的。我对他最深刻的认识,来自《大马士革剃刀》。当初我们编辑部小郭把那个小说给我看,我觉得很有意思,看完以后拍案叫绝。我说这一篇好,很少能看到这样比较经典的短篇小说了。
刚才义勤、战军、向阳都讲了,王方晨是非常有爆发力的长跑运动员,一般长跑运动员有耐力,但是爆发力不够;一般爆发力强的,耐力又不够。像王方晨这样既有爆发力又有耐力的不多。
好多年前我把作家概括成两种类型。一种是流星型的,就是说有一些作家他把自己最深处的所有的精力、心血、热情在短时间内爆发出来,特别是北京,有些人一出来就是光彩耀目,而且让人感觉眼睛睁不开的光芒。但是这些作家一生的才华好像在那一刻全部都爆发掉了。十几年前,上海的卫慧、棉棉她们出来,也是像像流星一样,光彩很亮,而且动静很大,很快就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这就是流星式的一个特点。从黑暗之中突然起飞,然后突然一亮,然后又坠入到无边的黑暗之中。去年在杭州西湖开新锐作家的研讨会,杭州有两三个女作家写得不错,她们一弄出来好像要把一生的血肉、一生的热情撕裂开来。当时我讲希望你们不要成为流星,希望你们能够写的长一点。
王方晨显然不属于流星型的作家。为什么?他写了这么多年,他的代表作到《大马士革剃刀》才出来。有一些属于恒星性的作家,你不注意观察,你好像看不到他的光芒,因为它没有拉着一个长尾巴在天空呼啸。这颗星过两天能看到它,过两天还能看到它。今年看到它、明年看到它、后年还看到它。王方晨就属于恒星性的作家。起初看到他的时候,在漫天的星星中,他就是一个普通的星星,但是过了几年之后,“方晨星”还在那里。
我们需要流星性的作家,但是还是鼓励恒星型的作家。如果都是流星型的作家,就是文坛太喧闹。今天你爆炸了,明天他崛起了,至少稳定性不好领导。实际上,王方晨这颗恒星发出的却又不是那种幽暗的光,他经常发出明亮的光。
为什么要做一个恒星的作家?文学是一个寂寞的事业,别看王方晨写了600万字,我知道很无聊的,很寂寞的。我估计他30年也就开过两三次研讨会,更多的时间是黑暗当中自己跟自己一个人在较劲。看天上的那些恒星也都是很孤独的,也是碧海青天夜夜心。向王方晨这种坚韧的、持久的、对文学的无限的爱,表示一个敬意,因为那种流星型的很多是玩票性质的。
王方晨的创作量很大,要把600万字都看完,这是不可能的事。他写得比我们看得快。我重点是讲他的《大马士革剃刀》。
《大马士革剃刀》获得2014年年度茅台杯的优秀《小说选刊》奖。我们那个奖还是经得起时间考验的,因为我们每年只选三个中篇、三个短篇,每年选择好小说都费尽周折。有时候好小说太多,有时候好小说太少,有时候一年下来没几个像样的本子。但是王方晨的《大马士革剃刀》是脱颖而出,当时我们全票通过。
《大马士革剃刀》这个小说实际是王方晨的一个转型之作。它是一个什么小说?第一,我觉得它是一个市井小说,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城市小说。中国小说真正进入有点现代意义上的小说是《水浒传》,以前的《三国》也好,《西游》也好,都是写神、写英雄。《水浒》也写英雄,但是《水浒》设计了武大郎、潘金莲这样有市井味道的人物。至于王方晨的《大马士革剃刀》,它是一个市井小说,写两个剃头匠斗艺的故事,是放在今天这么一个城市化、国际化、现代化的进程中的一个老实街的故事。他把市井小说放在一个大的背景中写,所以有意思。
第二,《大马士革剃刀》有点武侠小说的味道。两个剃头匠在较劲,看谁的手艺好,有点像两个武林中人比拼武艺。他们是在比拼剃头的手艺,有点像屠龙刀。这个屠龙刀有点像大马士革的剃刀。因为武侠的一个特点就是较劲,是你的武艺比我高一点点,还是我比你高一点。它某种程度上让人感觉到现代武侠小说的感觉,有点像金庸的小说,也有点像古龙小说的味道。
第三,《大马士革剃刀》还是一个荒诞小说或者叫哲学小说。为什么说它是一个荒诞小说或者哲学小说?是写两个剃头匠在斗劲、比手艺,但是又抽象。
看到这个小说以后,我一下子想了很多,好像不像两个剃头匠,好像两个领导在斗,好像两个部队在斗,有时候想想好像两个党在斗,有它的抽象性。荒诞是什么?王方晨小说有一个特别有意思的地方,比如这个里面写剃刀,当时我看到把猫的毛浑身剃光以后,我一下毛骨悚然,我说这个好。后来我想了想不可能,为什么不可能呢?你把猫捆好了,像动手术一样?如果打麻醉是一种情况,把它剃光了。但是这个不重要。为什么不重要?这是小说。你给猫剃毛,不可能把它剃光光。我就想到《红楼梦》,大家说它是现实主义小说,但是里面很多是荒诞的,但是荒诞又非常高。原来我觉得这个小说有点看不懂,最近我突然看懂了,就是胡太医开虎狼药。这个医生来给晴雯看病的时候,因为男女授受不亲,一个红幔子里面伸出一张手,这个手的指甲有三寸长,这个三寸指甲用凤仙花染得通红,没有写晴雯的脸,只写她的手指伸在外面。这个时候胡太医一看扭过头去,这时候老妈子赶紧把一个手帕盖住她的红指甲。这个胡太医当时号脉肯定没号,乱了。
三寸长的指甲长在那个地方,怎么工作?他就胡乱地开了一些补药,胡太医胡开的虎狼药。感冒不能补的,是要泻的。这个小说通过虎狼药,就把晴雯的美丽、妖娆、性感通过两个手指头就写出来了。后来我想一想也不对,指甲三寸长怎么长的?就像那个猫全被剃光一样,只会像三寸长的指甲很动人。
王方晨的小说里面有些荒诞,但小说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把真的写成假的,把假的写成真的。如果小说把真的写成真的,那叫新闻;把假的写成假的,那也叫新闻。所以我觉得王方晨的《大马士革剃刀》是具有多重意义上的小说。《大马士革剃刀》让王方晨从二线作家变成了一线作家。王方晨从《大马士革剃刀》以后再写一两篇这样的作品,那就很了不得了,离我们所期待的目标就越来越近了。
邱华栋:跟王方晨认识了很多年,两次交集都在鲁迅文学院。第一次是在2004年,我们是鲁院第三届高研班的同学。到了2015年,我们俩又再度在鲁院聚首,我当了管教学的副院长,他来鲁院深造,来到鲁院的第29届高研班——深造班学习。因为是金子才会回炉,王方晨又回炉了。
我们再度相遇非常感慨,过了十多年,我们在文学道路上一路狂奔。此前我们已经奔走了30年,30年我们都走在同一条文学小道上,我觉得这个非常好。在鲁院相遇,我们俩四手相握,久久不语。
王方晨的创作,我还算比较熟悉。我喜欢做一些数据分析和统计。谈到他的作品,几年前,我专门建立了一个文档,把这些年他发给我的稿子全部归纳在一个文档里。作家的写作,到一定年龄了需要清理一下自己,不断地问自己你是写什么的,然后,把这些作品做一些整理。我们鲁院的同学祝勇,现在是故宫的研究员。有一次,祝勇见到我,非常认真地跟我讲,华栋,我们要以全集的方式来写作。我说,什么意思?他说,你要想像你死了以后你的全集是什么样的,你要以这个结构来写作。我一听就傻眼了。祝勇是站在那里严肃地跟我说这个话的。回到家,琢磨了好几天,我觉得很有道理,因为你必须对你的全部写作有一个整体的考虑。于是,我见到方晨,也就郑重其事地对方晨讲,方晨,咱俩要以全集的方式来写作。方晨也回家想了两天,觉得也有道理,然后,就开始整理稿子。
这样,他把他的稿子整理了,把目录排好,共有一二十本。然后,我看他写的这600万字是怎么构成的,中篇有多少、短篇有多少,主题相近的,要归类,等于你有几个百宝箱,这个箱子放几个,那个箱子放几个。他整理出来了几大系列,包括“我们市”系列、“战争与人”系列、“塔镇”系列,每个系列有多少篇目,我们一块儿琢磨了好久,准备找个机会,推出王方晨全集的第一部分的时候,就这么用。
王方晨的创作体量大。我觉得,他在中短篇方面创作的成绩很高,他已经写出了一些名作。王干曾以分析《红楼梦》的热情分析了他《大马士革剃刀》。战军兄把他的一些小说里的“大”字拎出来,也成为了一个系列。从中短篇角度考量,他已经写出了一些名作,像《王树的大叫》《祭奠清水》《乡村火焰》《牛为什么会哭》《大声歌唱》《大马士革剃刀》《拜芝麻》等等。有十多篇我是非常熟悉的,放到30年来的当代文学的格局里,都是非常重要的收获。
读王方晨的东西,我也经常想起来福克纳。福克纳的作品里面,把美国南方的历史和《圣经》的原型故事建立了一个对应关系。王方晨的作品大量地涉及到乡村、小镇和城市,这些小说也建立了跟中国传统的人文、文化、伦理的隐秘的关系。假如我说他是山东的福克纳,不知道有没有人反对,我说他是中国的福克纳,也靠谱。他和福克纳的写作,还是有一种关系,因为在内心里,他们有一个地域性的东西在不断地长。
我想以“内在的爆破,紧张的巨灵”来形容王方晨作品的基本精神气质,我还想以“疯癫的大地与奔走的人”来谈他的写作与他的资源和背景的关系。在他的小说里,我感觉,大地本身在抽搐、在运动,而人也在四下奔走,同时,他的很多作品在情节上有一种张力。小说里面有张力,把张力写好比较难,在这方面,王方晨做得特别好。
前段时间我读到一个匈牙利的作家叫马洛伊·山多尔的长篇《烛烬》。在这部长篇里,山多尔写了两个80岁的老头,过了50年重新相遇,回忆自己多年以前的纠结,两个人谈了一晚上,就这样结束了。但这部小说的内在张力特别巨大,像这种张力,在中国作家的笔下特别少。王方晨在张力的显现上特别巨大。他的作品里面涉及到很多人物的塑造,里面都有一种紧张的精神状态,巨大的灵魂在旋转,他着眼于描绘他们灵魂的肖像。这个也是他一个突出的特点。
最有意思的是,我特别注意他写的“世界名著”系列,《八月之光》写了两篇,《高老头》写了两篇,《一生》《鱼王》《猫与鼠》,还有《金银岛》。这些作品都发表了,而且是在《天涯》《山花》,在《上海文学》发表了《死魂灵》,另外还有《到灯塔去》《樱桃园》。这个系列我觉得是罕见的,也是中国作家的创举。一是跟自己较劲,二是可能想找到一种互文性的和经典作品的结构的挪移。这组小说是王方晨作品里非常独特的系列。他一方面是致敬,另一方面是他把这些文本唤起的经验,巧妙地挪移到自己的写作资源里,进行一个建构。比如《鱼王》,他笔下的《鱼王》,跟阿斯塔菲耶夫的不一样。《不中用的狗》,跟伯尔的不一样,完全是他自己的经验,除了题目是一样的。唯独那篇《红楼梦》我没敢看,不知道他会把《红楼梦》“搞”成什么样。这个系列,是他的创作中非常有意思的系列。
王方晨作为65后出生的山东的中青年作家,是一个实力派,成就卓著,也最有代表性。我提两个小建议。
第一,我们还得坚持按全集写作的构想,还是得想一想,下一步怎么把自己的写作再清理一下,看看自己的全部写作怎么构成,还是要系列化,强调出写作的符号,比如,世界名著系列16篇就特好。这个系列挺重要的。第二,今天早上七点多,我接到了一个作家的电话,他兄弟姐妹好几个,为他爸爸去世以后他们家那套房,兄弟姐妹之间争了十多年。讲到这儿,我们着重探讨了一个作家本身对善恶的宽度的理解,并谈及帕慕克最近的长篇小说,叫《我脑袋里的怪东西》。这个小说里塑造了一个小贩,这个小贩叫麦夫鲁特,是土耳其街头卖酸奶的小贩。帕慕克能够写到一个非常普通的、善良的、世俗的穆斯林在这个世界上游走,是给西方世界说,现在有极端穆斯林分子,但大量的是善良的、普通的世俗化的可爱的穆斯林。这里面,我们谈到关于善与恶的宽度。
最早接触到的王方晨的小说,笔下常有很残酷的故事。当然,他已经发生了重大改变,有了更多温暖的东西。作为一个作家,我们需要思考如何塑造人物,带给人希望和信心,在理解善和恶的宽度上,做得再好一些。在这方面,我们作家,包括我和王方晨,都可能有更大的作为。
王春林:前面的这些老师都讲得非常好,尤其是在华栋院长发言完以后,他讲得那么精炼,又那么风趣幽默,我发言压力非常大。
王方晨的写作30年600万字,我想到一句话叫“卅年辛苦不寻常”,这么大的成就,写了这么多的东西,我要想在短短几分钟内谈完作品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只能谈谈对你其中不同的作品的理解和认识,叫做挂一漏万。我想表达三个意思。
第一,从文学地理学的角度谈一下王方晨这些年来从事一种文学地标式的建筑,他的文学塔镇,和他的文学老实街。
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水土其实也只养一方作家。观察现当代以来的创作,尤其是乡村小说创作,就会发现很有意思的现象,很多作家都以纸上建筑的形式建立的自己的文学根据地,或者都有自己文学的地标式的建筑,鲁迅先生的鲁镇、沈从文笔下的湘西、贾平凹的商州、莫言的高密东北乡,张炜的半岛或者高原。王方晨是建立的两个系列或者两个文学根据地,他的第一个就是文学塔镇,基本上是完成式的状态,然后就是文学老实街。
他的文学老实街到底怎么定位?我这儿想多说两句,就是它到底是城市小说还是其它性质的小说。他写的是济南,但不是现代意义上的城市小说,我同意王干的说法。它其实是一个市井小说,市井小说其实是一种乡村小说的变体。为什么说它是乡村小说的变体呢?这里面有一个关键性的问题,就是城市和乡村的区别到底是什么的问题。现代化的城市是一个流动性很强的陌生社会,人和人之间都是萍水相逢的,你和我之间、和他之间都是不熟悉的、不是知根知底的。和城市的陌生、城市的萍水相逢这样一个流动性很强的特点相比较,乡村是什么样的世界?乡村是互信非常突出的,是一个熟人社会,不要说左邻右居、张三李四王五,对你家的情况很了解,甚至再追溯得远一点,什么上辈五代都知根知底。所以说这个乡村社会跟城市社会是两种不同性质的社会,一种是流动性很强的陌生社会,一种是稳定性很强的熟人社会。从这个角度来看他的老实街系列,他的老实街也是写的稳定性很强的熟人社会。所以,与其说它是一个现代性的城市小说,反而不如把它看作是市井小说或者乡村小说的某种变体,我觉得应该这样来理解,也是王方晨的一方文学的根据地。
第二,王方晨的小说对乡村政治生态的一种透视和表现,这个是非常突出的一个特点。这方面引人注目的首先就是长篇小说《公敌》。《公敌》里面对韩佃义这个人物的塑造,写韩佃义曾经到东北流浪,最后回到了他的故乡,然后是他如何通过各种各样的权谋手段,怎么样最终打造一个带有明显的集权和专制性质经济实体,这个带有乡村地主性质的翰童集团,一方面是在发展和推进当下的中国的乡村经济,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是与此同时我们注意到,在推动乡村经济的同时,他也把翰童集团打造成一个森严壁垒的专制王国。其实这一个小说从象征的隐喻的角度来看,和当下中国的政治社会体制、整个社会运行结构之间的联系非常紧密。他这是对乡村政治生态的一个批判性的考量和思考,同时也是中国社会深刻思考的结果,入木三分地写出了一个成功的人物形象。韩佃义能让我们想到张炜笔下的《古船》里的四爷爷赵炳,想到李佩甫《羊的门》里面呼天成的那个人物形象,还能够让我联想到河北作家关仁山最近的一个长篇小说叫《日头》。《日头》里头他也写一个乡土的政治强人的形象叫权桑麻。这是一个乡村人物谱系。只有当代乡村中国才可能产生、形成的一个人物谱系。韩佃义当然可以当之无愧地列入到这个行列当中去,这是乡村政治生态。这个就是《公敌》。
另外一个是各位提到的短篇小说《乡村火焰》,写一场纵火案。写纵火案的目的不是说到底谁放的这把火,到最后读完小说我们也没有发现他提供答案,或者王方晨本来就没想写这个东西,到底谁放的这一把火,他不关心这个事。他是要写什么呢?有这么几点是值得我们思考的:第一,村长家的柴垛被烧,本身就说明了乡村中尖锐的矛盾的存在。那些村民们不管谁放的这把火,他肯定对村长充满了仇恨。这个村长肯定是凭借他手中的权力欺压他,肯定有这种过程,否则他不会无端地放这把火。当时敢怒而不敢言,没有别的方式发泄这个愤怒,只能放这把火。这是第一个意思。第二点更关键的是,他要通过这个小说、通过这个纵火案,是要写出乡村的政治生态,把村长的行为写出来。有三个细节我觉得很关键,一个细节就是写村民的老婆,她非常泼辣,叫耿玉珍,她怒气冲冲地去找村长算帐,是要发泄自己的怒火和不满,结果被村长打了一个电话,她的态度一下子就软下来了,倍感无力。这样一个细节耐人寻味。再一个细节就是火灾发生以后,村里面的人们自发地凑钱重新弄一个柴垛,村长没有命令,什么都没干,村民们自发地有这个举动,这个细节很重要。第三个细节是被抓走的那个叫王贵锋,他被释放回家以后,村长对他一手软一手硬的那个措施,然后翻云覆雨的手段,他面对村长发出的那种谄媚的笑容,通过这个把他骨子里的奴性写出来了。三个细节放到一块儿就是写出了乡村专制权力的牢不可破。
第三,对现代性隐痛的一种捕捉和书写。现代性这是现代中国、当代中国绕不过去的一个话题。现代化、工业化、城市化对乡村直接形成了巨大的冲击、方方面面的冲击,非常重要的一个方面就是造成了许多精神隐痛。
小说能干什么?小说一个最拿手的就是能把现代化冲击之下的精神隐痛给表现出来。不管是王方晨的塔镇系列,还是老实街系列,其实都是在表现一个共同的主题,都是在思考表现现代性主题带来的精神隐痛。
比如刚才何向阳提到的《妈奶奶的难日》,写一个50多岁的女人又生孩子,她为什么又生孩子?因为她的孙子叫尧尧,那个孩子因为他父母都到外地打工去了,不回来,他是留守儿童,又特别渴望有母爱,他每天看着跟他同龄的素素的小女孩,是村支书的孙女,人家每天有她妈的奶可以吃,而他奶奶的乳房是没有奶水的。看到这个过程以后,那个坡老娘就说要生一个孩子。尽管年龄这么大了,还是要生一个孩子,然后真的就生了一个孩子。就这个小说,我跟何向阳女士的理解不太一样的是,她主要关注女性生命的维度,我主要是从现代性冲击的角度来理解。其实这个坡老娘再生一个孩子带来的非常朴素的问题是伦理的困境的问题。她生下来的这个孩子跟她的孙子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关系,孙子是叫她是妈还是奶奶,他们之间到底是兄弟关系还是叔侄关系?这里头其实是现代性的冲击带来的最终对乡村伦理的道德体系,都形成了尖锐的强有力的冲击,我觉得这个就是精神隐痛。
刚才大家分析了《大马士革剃刀》和《世界的幽微》,我觉得这个系列也是在写现代性的冲击,也是在写现代性冲击之下的精神隐痛。像《世界的幽微》写高杰和鹅之间的关系。最后这么几句话是非常具有象征意味和隐喻意味的,高杰喝醉酒以后说,走,走,你去告诉每个人,幽微来了,谁也躲不掉,世界的幽微来了。
“世界的幽微来了”,在这儿其实就是暗示现代性的一个巨大的怪物。结尾她和高杰的故事被演绎一个巨大的怪物,这个巨大的怪物是什么?我觉得也就是一个现代性的捕捉。所以,对现代性隐痛的捕捉和表现,也是王方晨小说非常一个非常朴素的特点。
他的塔镇基本上是完成的一个状态,他的文学的老实街刚刚出发,希望王方晨在他今后的创作中,能够用他坚实的、优秀的作品把老实街也打造成一方具有标志性的文学的地标性建筑。
刘颋:我想简单地交流一下这么多年以来阅读王方晨沉淀下来的一些感受。
在我们看到过的那么多小说和小说家里面,王方晨是一个非常纯粹的小说家。我在这里想强调“纯粹”,他只为写小说,而且他只为他自己写小说。王方晨的小说语言文字和他的叙事主旨之间形成了很大的张力,我想就这个话题稍稍展开一点点。
刚才向阳主任说到了他的文字,我也有同感。王方晨的小说语言文字非常干净和内敛。他的语言始终是收着的,安静而不张扬,文字中间的信息密度很大,句子非常结实。如果我们仔细地去分析一下,他的句子里面基本上由名词、动词构成,少有形容词,表、定、状、补修饰的成分都比较少,这就让他句子的信息密度特别大、特别厚实。为什么读他的小说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我觉得也是和他的这种叙事语言有一定的关系,这是王方晨非常明显的特征。
语言是干净而内敛的。王方晨的小说显然不是来追逐故事的。他是要对不同的生存环境中的人的境遇和内心的困境做出表现,这好像是敬泽书记说的话。无论是乡土题材还是城市题材,能看出来人物内心情感是四处奔突的。在我的阅读感受中,我始终觉得王方晨小说中的人物并不是在意一定要写出一个特别具有典型性的人物形象,似乎更在意的是刻画出这样的一种人物的“欲突围”的状态。他的小说人物始终处在对自己的处境和困境中的突围状态中,当然这个突围始终不是最后能够成功的突围状态,所以说是一个“欲突围”状态。外在的平静与内心的隐匿的躁动和不安,形成了极大的反差,小说因此获得了叙事的力量。这个应该是王方晨小说的又一个显著的特点。
他有一个人物形象就是在两个短篇中的白齐格,一个是《炸日本面包》中的白齐格,那是回乡,那是女英雄白齐格,那是呼啸而回的白齐格。虽然她回到乡村中,但是她面临着的是乡村对她的不认可,包括她自己的母亲对她的拒斥,但是她依然带着从城市呼啸而来的女英雄的姿态,试图去征服乡村,征服她的乡亲、亲人、朋友们。另一个在《麒麟》里面,那是一个陷落在城市生活中的白齐格,女英雄的光环已经彻底地退掉了。她只是一种困顿、一种挣扎。曾经伴着她一块儿回乡、有点像陪伴人一样的,虽然也可以解释说是她的男朋友或者男人,但事实上后来在《麒麟》里也交代了,她回乡了,相当于是一种租赁关系,把小州给带回去,给他钱。就是这样的一个小州,虽然后来他们真有情感和故事发生,但白齐格所面临的一个小州,无可例外地背叛感情,不再陪伴着她了,对白齐格也是充满了嘲讽,最后带着队伍去视察的时候,掉到黑熊洞里面,被黑熊瞬间给撕裂。就这样一个小州,王方晨都没有给白齐格留下来。他让小州尸骨无存。白齐格能看到的只是没有了小州之后的、他被撕裂的那个熊洞的最后的一个画面。这样的一个女英雄、这样的一种分裂、这样的一种困境,如果说前面女英雄的白齐格是出于对自己的还带有一点点的自信和努力地去突破她的困境的话,那么后面的白齐格其实已经陷落了。虽然她依然想挣扎、想突围,但是生活的茧或者说城市的这个大茧把她困得更厉害了。所以我觉得王方晨的小说中,像这样的有意思的形象还有很多,而且他们基本上都处于突围的状态中或者叫“突围ing”。
我看到好像有很多老师也都说过,就是王方晨的叙事中有大量的留白。大量的留白艺术是王方晨小说艺术的一个潜在的特点,内容的表达、情绪和心理的刻画都是点到为止,留给读者大量的填空题。
刚才说到王方晨的留白艺术,比如说《大马士革剃刀》的那个猫毛,比如说丰柔最后的哭、还有清水的死。清水的死完全是一个寓言。《乡村火焰》最后的那个村长的那句“好”“很好”,包括他的笑容和步伐,都是王方晨有意地压缩了他的笔墨,有意地给大家出了题,有意地让大家完成他的叙事,这也是他的一个特点。
王方晨的小说寓言意味非常的浓郁。王方晨写作的时候,他的那个笔让我想到了两样东西,就是解剖刀和显微镜。我感觉王方晨在写作的时候是一手拿着解剖刀,一手把着一只显微镜。他不仅仅给我们呈现人的内心、人性中的幽微、阴暗,其实他似乎更在意发现一些别人没有发现的,也许是幽微的,也许是阴暗的,也许不是那么阴暗的,就是人的心的因子。我感觉他不在于一定要对现在既有的道德伦理、既有的人性的恶的层面进行批判,他其实更在意的是如何去呈现别人未呈现的、如何去发现别人没有发现的,所以他一手拿着一只解剖刀,一手拿着显微镜。这是我阅读的过程中对作者写作姿态的一个想像。
说到他的寓言意味特别浓郁,一个就是刚才说的他对于约定俗成的所有的伦理、认知、探究,其实是带有一定的怀疑姿态的。无论是我们认定的好的、认定的不好的,都带有一定的怀疑,都要用自己的笔去验证,用自己的文字去表达。
另外,我感觉王方晨在他的写作中是一个非常孤独的姿态,读他的小说我会想起唐·吉诃德的独战风车,他所要呈现的不是对某一个流派、某一种主义、某一种理论的验证或者积极地去阐释。就像我刚才说的,他始终想要的去发现别人之未发现、呈现别人之未呈现。
有几个文本比较有意思,一个是《说着玩的》。其实我最开始看的时候,觉得这个文本完全是非常任性的文本,任性得有点不管不顾,明显地不太符合常理的一句话就可以被上纲上线,然后中间人的命运、人的性格后面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就由这么一句话可以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而且人的上和下、人的高贵和卑微,也就由于一句话可以颠来倒去地发生着改变。这真的是一个非常任性的文本,但我觉得王方晨想在这中间呈现的,的确是我们人性之间的良善与丑恶、凶险,倏忽之间就会有发生的转变和变化,而这种变化和转变也可能是没有理由的,只是一时的被情绪和左右。这是一个非常冒险的文本,但其实是一个挺好玩的文本。
还有一个大家都说到了《大马士革剃刀》,我倒是觉得中间的左门鼻和陈玉伋这样两个人物,对于我来说,我感觉更像是寓言中的人物,更带有一种象征意味,而且他可能呈现出来的就是作者王方晨对于我们的人心、人性,对于我们曾经梦想中的一种良善,还有在良善之后所隐藏着的倏忽而逝的、而且连自己都把握或者捕捉不到的不那么光明的地方。王方晨努力想要表现的其实是这样的一些东西。依然还是那句话:他总是想呈现出大家都没有意识到的、或者忽视了的、或者没有看到的心智或心念。应该说,王方晨这种创作的努力是非常让人值得尊敬的,起码我是崇敬的。
张丽军:我和方晨老师认识很多年,他在东营的时候,我们就认识。方晨的创作分为三个阶段、两个传统。第一个阶段是他在东营时候的创作,比如创作《王树的大叫》《祭奠清水》《生命是一只香油瓶》。给我很深的印象,他对生命的疼痛感、人性的黑暗、历史深处的探寻的探索,这种思索、这种写作是来源于中国乡土文学的传统,是鲁迅的传统,有很强的国民性的批判的传统。这里对于乡土文化、人性政治的思考,是在这个维度上探讨的。
上次开会的时候,敬泽主席谈到乡土写作是很重要的传统。在这个传统里,在众多的作品里面怎么写出新意来,这是很难的东西。山东文学有很浓的乡土的传统,你怎么写出新意来?
我个人认为,方晨的写作尤其对于女性形象的书写,刚才向阳老师也谈到这一点,他在《生命是一只香油瓶》里面,在塔镇的这个对比空间,塑造了巴碧芬这个女性形象,我们看到20年代的乡土文学写到被侮辱、被伤害的形象,这里面同样是如此。由于家庭生活穷困,她父亲收了很多彩礼,他把得到的彩礼钱用于他弟弟去订婚的彩礼钱,激起她的抗争。她以自杀的方式去抗争。她死了,死了以后,第二次又他父亲又把她卖了一下。死了以后还可以有价值,可以去跟另一户人家死去的儿子结冥婚。王方晨写出了人性具有的残酷。一般作家的小说到这里停止了,但王方晨没有停止,继续探索。她没真死,又活过来了,肯定出现了新的难题。她父亲收了两家的彩礼,看他怎么处理这个问题。这个对她父亲和周围都产生了挑战,很为难,跟他女儿说,还不如你死了呢。你必须死,你要活着就没办法解决问题了,无法解决生活的两难的问题。我们看到人性又再一次被逼迫到了极限,非常像鲁迅的极限性的写作,一定要把她逼到最极端,写出人性那种复杂的东西。小说结尾,巴碧芬被人按住与死人亲嘴,被逼疯了。这种疯肯定是另一种抗争,是我们不想看到的事情。方晨的写作把乡土文学的传统写出了新意,别开生面,有新的创作的特质的东西。
方晨老师到了济南以后又是一个新的起点。在这里,他重新思考出发,作品呈现了新的面貌。这段时期井喷式的创作了一系列的大量的作品。
刚才战军老师也提到了体量,这对一个作家尤其是新生代作家非常难能可贵的。他在塔镇的写作里面建立了乡土帝国,现在他重新书写。他依然写人性,我们看到里面的细节特别生动。《公敌》里面,黑子拿着菜刀,他要建立新的权威。怎么建立权威?用暴力的方法来建立。他砍了人,人家没有告他,而且服气了。这是乡村暴力的丛林法则。这是恶的展示。里面还有个韩爷,这个韩爷也写得很丰富,韩爷在村子里有无上的权威。韩爷早期的发迹史和他个人情感的那种,好像他是个完人,那么有仁义有权威,但是背后的情感以及他和几个女人之间的关系,人性深处他的欲望,和政治、仁义的纠织,这种纠缠和纠织写出了人性的复杂性来了。放火、愤怒青年,都有一种情绪的存在,很纠缠。他一定要把恶呈现出来、立体地呈现出来。这是他创作的内动力,要把人性的“鬼”给捉出来,在方晨的小说中是非常丰富的。而且他建立这个文学系列,成立他的乡土文学的进一步呈现。
王方晨写济南都市文学系列,是一个新的成长。方晨已经从那种愤怒、焦炙和黑暗中渐渐地往外成长,他发现了新的维度。刚才邱华栋老师提到了善恶的维度,他里面对人性的复杂不是在里边呈现出来,不是从里面纠缠着、纠葛着,而是从里面走出来了。《大马士革剃刀》不是里面,而是回顾地、反观地来看。“我们这些老实街的孩子,如今都已风消云散”,先以一种回顾的眼光来看,不是一个人物形象的存在,获得了一种新的历史感。同时又有现代性的维度,里面有乡土文化、乡土政治,这个背景非常宽阔。在今天的城市化背景下,人心、人性到底向何处去?我们看到宽厚里看到宽厚仁义,他看到仁义的另一面,想继续捉这个鬼。他写人性已经不再是那种愤怒,而是出离了愤怒,更多地是一种悲悯的情感,是同情的、是宽厚的。这是方晨本身的变化。
最后我想谈一点思考。这种道德的逼问也是山东文学的传统,也是文学鲁军的传统。新的经济时代下,像写木匠的孩子,怎么来处理?这是一个道德困境。方晨立足于这一点,对这个进行了新的探索,写出了老实街系列。方晨老师已经从愤怒、放火的感觉走出来,就是一种成长。这里面对人性的思考就是更宽广的维度,就是善恶的宽度。
鲁院办回炉班的时候,有一次我和方晨老师坐在一个房间里交流,方晨老师就说:你看我们这一批65后都快50岁了。如何和这种时间的流逝进行抗衡?方晨老师做出了很多的努力和成效,30年写出600万字,这就是一种努力和抗争。方晨老师在中国乡土文学的传统和文学鲁军的传统中创作出新高度的作品来,不仅仅是一种文学地理的坐标,更作为新鲁军的代表、中国新一代中国作家的代表。
张艳梅:这些年一直关注王方晨的写作,总体印象是王方晨的写作具有坚实的文学质地、宽阔的文学视野、纯正的文学品位、多元的文学才能。无论从早期的《祭奠清水》《王树的大叫》,到近年来的《大马士革剃刀》《世界的幽微》,以及长篇小说《老大》《公敌》,都显示出了艺术和思想的坚实质地。无论是乡村还是城市、历史还是现实,无论是新老市民、新旧农民,还是知识分子,他的写作都带给我们一个对文学视野不断打开的过程。同时,他的写作既不迎合时代,又不会疏离生活。他的小说对当代人的精神、情感和心理世界都有深刻的探寻。王方晨在小说创作上成就最高,诗歌、随笔也都有可圈可点之处。
十年前,李敬泽老师说方晨是“乡野的先锋”,吴义勤老师说他是“诗意的寓言”,战军老师说他是“英勇的写作”、掖平老师说他是“文学的圣徒”。十年之后,各位老师对方晨的评价又有了进一步的发展,给了我很多非常有益的启发。
我那里有一个山东作家研究所,准备出一套《山东作家论》的丛书,其中有一本是我写的《王方晨小说创作论》。这次来,听到了很多让人耳目一新的非常有价值的观点,尤其是战军老师说的“宽悯”,华栋老师说的“疯癫的大地与奔走的人”,类似这些表达都对我很有启发。尽管书稿去年就已经完成了,去年就已经和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签了出版合同,因为还在编校过程中,很高兴还有机会把各位老师的观点吸收到书中。下面,我就把《王方晨小说创作论》这本书稿的大致内容向各位老师简单汇报一下。
第一章是王方晨的文学世界。包括一、文学圣徒的精神王国,二、纯净高远的文学理想,三、哲思独运的文体之美,四、超越乡土小说的界限。第二章是王方晨的文学地理学。包括一、“红杏庄”的文学版图,二、“新塔镇”的文化隐喻,三、老济南的道德视阈,四、齐鲁文化的历史气韵,五、“北方”的诗性与童话。第三章是乡土中国的精神守夜人。包括一、乡村社会生活批判,二、乡村政治制度批判,三、国民性的深度批判,四、乡土中国的现代传奇。第四章是世相人心的雕刻者。包括一、追踪幽微执着于人性反思,二、基于城乡变迁的伦理反思,三、超越城乡差异的文化反思,四、背叛与维护的理想化重构。第五章“老济南系列”中的城市叙事。包括:一、城市文学叙事中的济南,二、由乡而城的双重眼光,三、一座城市的多重文化色调。第六章是是作为大地之子的艺术探索。一、语言之美与意向之繁,二、灵魂叙事与终极关怀,三、现实主义与乡野先锋,四、生活史诗与民族寓言。第七章是长篇小说《老大》中的历史记忆以及对乡土中国的考察。包括:一、回望:个人传奇与历史册页,二、反思:乡村政治与宗法异变,三、梳理:悲剧之源与乡土寓言。第八章是长篇小说《公敌》中的政治寓言以及当代中国缩影。包括:一、记忆·历史线索,二、隐喻·政治寓言,三、虚构·文化乡愁。还有个后记是“永远在路上”。
房伟:我对王方晨近几年、特别是进入新世纪的短篇小说有一些想法。除了各位老师阐述的角度,王方晨还是一个小说的文体家。他对汉语小说的文体是有贡献的,特别是对于新世纪以来的短篇小说的创作。
我自己平时也阅读一些短篇小说,我就发现短篇小说在80年代有个辉煌,随着90年代长篇的崛起,短篇小说限制的领域、表现的题材变得越来越狭窄,主要集中在田园的乡土抒情和都市情感这两块。这是90年代的变化。到了新世纪这个情况变得更加明显。有时候有一个阅读的体验,我们拿到现在很多新锐作家的短篇读不下去,一个小说一共才一万字,读到1000到1500字,但是它抓不住,从故事、语言和形象上都抓不住。刘颋老师的观点,对我挺有启发,她说我们现在如何去让小说既好看、好读又有深度,又有一个文字的内敛,这是对小说家提出的要求。特别是近几年王方晨的老实街系列达到了这种要求,其实他在老实街系列种的变化从2006年以后就有了,像他的中篇也呈现出这样的特点,写法上表现为先锋与传统的一个结合。在内容上,实现了从历史和现实两个维度的突进。这是我对他短篇创作一个集中的认识。
王方晨继承了沈从文、孙犁的这样一种文化抒情小说的味道,同时又有非常神秘的这样一个东西,比如他的《去往约塞米蒂》、《正午的气息》,有点神神怪怪的气息,我们也看到了像《聊斋》这样一种古典的文人小说传统。他的短篇小说应该更像一种新的人文小说,我是有这样一种阅读体验。
我原来写过一个稿子《关于王方晨短篇小说艺术魅力》,今天由于时间有限不再展开。我想分析他的小说开头。它表现了他叙事的角度。比如王方晨特别擅长运用限制性的视角来写他的短篇小说。他短篇小说的节奏感、叙事的角度、叙事的眼光、叙事的声音表现在文体上还有叙事出现的声响,都给我印象非常深刻。
比如《麒麟》这个小说我非常喜欢。开头他这样讲,“文昌阁的钟声最不靠谱,花十块钱可以敲三下,没板没眼,不听也罢”。他在短短的这样一个一百字出头的开头之中,用了七个“不”字。他用这个“不”,给他的小说形成了一个非常好的抑扬顿挫的感受,而且还有一种象征意味,与文昌阁的钟声这样一个象征意义形成鲜明的互文。像这样的小说开头,平常很难读到。方晨的短篇小说是可以朗读的。我们拿来阅读美感非常强。这是非常好的。
这里面又写“白齐格常把窗子闭紧,钟声却仍然能够透进来。那里住着几个老道,真不真假不假,不知搞的什么鬼,一下钟声就是一个心愿。”“那叫什么心愿哪!虚浮不定,忽长忽短,藏藏掖掖,该叫‘心律不齐’才对嘛。”接着,“白齐格听进耳朵里,嘴角就不禁露出微微一笑。”我觉得他的这种语言的感觉非常的好,语言有种诗意的节奏感。而且在王方晨的小说中,往往在开头和结尾给你一个出其不意的、意想不到的象征性的东西。
除了大家说的《大马士革剃刀》的象征性,或者被刮掉了毛的猫。还有大家刚才分析的《鱼哭了,谁知道》,这里面写的梢子,写到最后,我特别留意观察了一个小说家在开头和结尾时候的处理。他写到梢子静静地在这个地方等着,大象的声音响起。我看到这一笔的时候觉得太厉害了。这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小说家才能写出这样的语言。大象和这个小说没有关系,但是突然出来一笔以后,让我们联想到很多的东西,全部在不言之中来表达,包括它的象征性、这种语言的限制性的视角。我看到很多小说家在写的时候,很难以有贴切的角度,写着写着可能就忘了。而王方晨在这方面的表现就很好,给我们很多非常好的感受。再比如《祭奠清水》,他开头写到“能够接近清水,一直是俺们的奢望”。虽然用语很简单、很直朴,但是诗意化非常强,给人感受非常好。
马兵:我侧重谈一点方晨老师的济南故事的写作。能够在市井的框架里面写出一个城市的性格,其实是很难的事情。就济南这个城市的描写,之前有《老残游记》和老舍的《济南的冬天》。在老舍的《济南的冬天》之后,在一个很长的时间段里面,济南缺乏有自己的城市性的作品。王方晨在他济南的老实街的故事里面,再次让我们看到了一座城和它的性格之间的关系。
方晨老师他的小说有一个非常大的特点,他特别擅长给小说起名字,他的小说的名字都起得非常漂亮,比如说《世界的幽微》,在我个人看来实际上就是他所有的小说中的某种隐喻。方晨老师所有的小说中,写了两种世界的幽微,一种幽微是指的这种自然的魅性、不可解的玄妙的东西,比如大家都提到的《祭奠清水》《牛为什么会哭》。像《祭奠清水》里面这个水鬼,她好像既是一个水鬼之惑,又好像是自然被毁掉的某种隐喻。这里面其实是一种幽微。还有一种幽微,是写的人性的阴暗的底本。这个人性的阴暗的底本,是我们每个人都很难撇清的,自私也好、残忍也好、冷漠也好。这种幽暗恰恰是方晨小说里边最值得我们去珍视的对于人性加以关照的视角。这个是非常非常独特的。
刚才向阳老师在发言中提到他非常爱用“我们”,这个也是给我很大的感触。这个“我们”确确实实有向阳老师所说的作为一个市民共同体的意思。它有这种所谓的城市记忆,也关联着老实街人的价值判断和情感情系。除此之外,它还隐含着一个看与被看一种关系。这个“我们”,他既是小说中市井的道德正面的塑造者,同时也是道德负面泥潭的一个共犯。尤其在《大马士革剃刀》里面,“我们”其实也是不可解的这种道德幽暗的微观者,甚至是一个同谋者。他在“我们”的视角里面,还有作为小说家隐含的一个视角。这里面也构成我们某种程度上的消解和批判的意味。
刚才很多老师都提到方晨老师的小说有一种古典的风致,我非常认同,他自己说他的小说有这种作旧的积习。向阳老师举了一个特别的例子,就是“她一下怒了”。类似这样的笔法在他小说中总是能够见到,然后给人这种惊喜。我觉得这真是挺难的,体现出他对于传统叙事资源的现代转化的想法。
再一个就是说,他的小说还有一个特点,他的小说读起来不能马虎,不能马虎的原因也是他其实习惯把故事打散,而且把故事的某些核心的症结又给你藏起来,需要我们自己在头脑中补全关于这个故事所有的具有关节性的部分。但是因为每个小说在阅读这个故事中,他自己关注的侧重不一样,同一个作品所激起来的这种解读的向度是完全不一样的,所以他的小说的丰富性,某种程度上需要我们在阅读过程中予以脑补而建立起来。他调动了读者的参与度。
李掖平:各位专家对王方晨创作的思想艺术特色,进行了全方位的、多角度的解读,所提供的建议和思考,毫无疑问将对王方晨今后的创作,具有非常重要的指引性。文学评论说到底需要实事求是地通过考辨文本,来看这个作家为当代文坛、为当代文学的书写,留下自己怎样独特的印记的。因为只有这样,中国当代文学的格局才能够经由无数作家的个性化的完善和补充,真正搭建起一个能包罗世间万象、能洞彻人类幽微,能烛照光明未来的、和世界对话、和世界文学相比肩的中国当代文学格局。这个目标需要在座的各位共同努力,也需要像王方晨这样优秀的作家,更加坚定地保持自己的文学自信力,努力地向深度、细度、个性化开掘。相信在各位的努力之下,中国文学真正地成为世界文坛格局当中一道最亮丽的风景,将指日可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