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嘱
闭上眼睛
我听到屋檐下脆弱的水声
我听到月光的水银静静漫过门槛
有人在附近走动
那沙沙的脚步声其实是我的意念
我的思想没有任何形状
秋虫比我活得更真实
我死了以后,就希望变成这种声音
很多歌声都跟生与死有关
我儿子的一生将比我幸福
我活着不能成为一块石头是我的悲哀
我活着不能成为一棵树是我伤心的事情
很多人和很多花朵开过了
以后会继续盛开一些花一些名字
然而,我却没有留下一首像样的诗
除了儿子还记得他有个父亲
像草一样活过
雨淋湿后又被太阳晒暖
1987年9月3日
献给拉芳的挽歌
我在中国一个偏远小城
倾倒一杯酒
默默为你祈祷,拉芳
世界这么大,我们不可能
相遇,就像我们在同一年
在不同的地点出生
你的出生和死亡将无法模仿
活在另一个真实的地方
那里的事物显得纯粹
永不会消亡。就像话语
就像你无法忘记的歌声
肉体的腐烂也不是最后的
一双冰凉的手握紧并松开了八月
一副美丽的股骨折断时
发出脆弱的声响
你就这样被伤害了
而你生前不曾伤害过任何人
任性作为一种美在世界各地流行
拉芳,没有你的安慰
雕塑多么无力,布满灰尘
贝纳特的目光因哀伤改变颜色
在法国南部山谷
在这以后,不断有
苹果熟透的味道飘进窗户
1988年11月30日
恶风追记
昨夜在床上,听半夜
恶风狂嚎。意象,词语,狰狞的
幻象,在狂风包围的脑海中横飞
临睡前,吃的凉皮冻也在作怪
碎冰块似乎堵塞着我的胃
只好不停地打呃,放松自己
巴望循环的血液快把我暖热
然后,再由我暖热
隔着毛衣、毛裤的冷被窝
不会响的东西,也在屋子周围
乱响。废塑料袋,像
衣着单薄的穷亲戚,猛扑向窗户
模仿一只攀爬夜盗的夜行鸟
不断传来玻璃的碎裂声
谁家的铁门没有闭紧,令人诅咒地
哐哐到天亮。爆竹屑
全躲在门旁的墙角、阴沟内
一只无主的臭鞋垫,端坐于台阶
2004年1月23午后 洛阳
挖掘机
它蹲在洛河滩上
固执、怪异,还有点慵懒
长长的手臂、身躯,油着
黄漆,像一只独臂螳螂
我发现它时,它正机械地
转身,放屁,把独臂
插入浑黄的水底捉鱼。
浑身颤抖得像做爱;却捞出
一大把青褐色鹅卵(而这
正是它的目的)湿淋淋地
愣头愣脑地淌着水。看
也不看,使它闪烁不定的暖阳
扭动着戴玻璃面具的头
短脖子,转过身去
但不知哪根神经还是松了劲儿
满把的鹅卵石,哗地
全部漏到屁股
冲着河流的脏蓝色翻斗车内
吓得野鸭惊叫着飞起
没有沙,没有树林
只有挖掘机旁的皱纹,含着泪
2004年3月4日 洛阳
人类残篇
很多人把理想
变成了手段。价值
就是把一生提前兑换
成现金。遨游
在精神之国的几乎
全是穷光蛋
人类反复论证
活着
就应该像动物
2004年11月16日 夜
神圣的工作
(纪念41岁生日)
一日将尽,开始
读傍晚这部书。归雀
啁啾着,给晚霞配音
飞鸟的影子掠过
随气流飘移的彩云
此情景给多少艺术家
带去灵感!神圣的工作
只是将大自然照搬
通向天堂的捷径,也许
存在于瞬息万变的
壮观;活着才拥有
人间这个视点
2004年12月9日夜
苦闷的手艺
雨洗着旧砖,天灰
树暗,绿的阴险
城府很深地望着小院
菜籽儿们干渴,裂
开了嘴巴,相互攀比
绿色的手艺和手纹
谁支起耳朵,听
岁月鼓掌?日子里
又涌来一伙红石榴裙
写作就是冒险。我
决心耗费完自己,并早已
押上此生。所以
不停眨眼的水洼
会无偿的接受倒影
并制造永不厌倦的涟漪
2005年5月16日
麻雀
化雪那天,麻雀在树枝上尽兴地滑雪
这神奇的滑雪手,一直生活在险境
可总是那么快乐,不在乎,也
似乎从不为失败伤心、哀鸣······
主要是我听不懂。我不理解它们
但麻雀仿佛懂得:怎样调皮地
与人类为邻。尽管名声不太好听
比如中国的东北人称它们“老家贼”
甚至,还有其他的抵制或毁誉。总之
是不相容,像一把扑向眼眶的沙粒
因为有翅膀,不喝酒,对世界
索取的太少,所以,它们一点儿
也不像我。不会写诗,不会
穿衣服,当然也不会总是谅解与骨折
只是在融雪的阳光下暖一暖羽毛
就平息了莎士比亚式的内心风暴
2006年1月21日 夜
宿鸟
鸟的夜总是提前来到
有火烧云背景的树,随风
让暮色摇成波涛
在歌德的诗里它们安息
给夏夜纳凉的我一个参照
向谁问鸟的命运,鸟
梦到了什么?仅仅是
用重复将飞翔强调
它与我和盖一床星星
夜半又加一床镀银的月
2006年6月15日 夜
沙河之夜
你睡着后,我拿手电筒
跟打鱼的对了几句话
是我,驾驶着蜻蜓
盘旋在水牛屯、白龟山水库上游
那年,蚊子咬住古河道的宽
风,雕刻沙岭的抬头纹
一条蛇走了,留下皮、韩寨
去未来度假的人,潜水,呼吸
摸到淤沙和氧气瓶。癞蛤蟆
老板,嘀咕着抛锚之夜
雨淋湿西羊石、毛营、挖沙船上的灯
该诅咒的失落消声器的奏鸣。买断
星空的家伙有一张蝙蝠脸
一辆军车正翻越凶险的丘岭
永乐庄曾迎娶多少良家姑娘啊
粉蝶乘暮色滑翔到官庙渡。对岸
2007年6月16日 夜
一副旧窗帘
花和叶满幅的红丝绒窗帘上
最近,我总是读出各种姿态的人物
尽管窗帘旧,但挂它时
母亲在一旁协助,用我那双母眼
纠正我的错觉。至于窗帘原挂何处
遮蔽过谁的窗户,使阳光和天光减弱
我认为并不重要。但钉子
和钉子的平行,与下垂的对角线
是否互为直角,不能不一再地烦她
征求她的意见。因为我离窗太近了
几乎是贴在窗帘上,取消了能见度
全依仗母亲的眼睛。当她说
好,好了,我依然很固执,不放心
作为她的长子,除了与她相像
很挑剔,同时也是个喜欢整洁的人
当然,她却从不了解我,是怎样艰难地
取得汉语的信任,三十年如一日
一笔一划地让自己移居,并毫不费力地
一再读出窗帘上繁复,凌乱的幻象
2010年4月13日 夜
夜
一路街灯曾串起无数的夜
但没有一个夜赖在灯柱上不走
一串路灯曾穿过无数的夜
但那些夜,为什么总爱玩失踪?
夜不但天生会隐居,也窝藏
我们不少梦。夜嚼着那些梦,那些梦香甜!
夜呵,不仅是我们穿旧的舍不得丢掉的
老式黑睡衣
夜还是一层,我们每天早晨挣扎着
起床时,不得不蜕脱的皮
2010年12月1日 夜
一瞥
夜里,我走过
开花的兰草和剑麻
夜色浓重,但
没有把她俩染黑
往事和街灯照耀着花园
尘埃还没有落到她们内心
多好啊:一个幽雅
一个坚韧。而我
和那些面目全非的路人
只是点缀
2011年8月31日 夜
补白的诗
我是一首镶嵌在通俗杂志里
补白的诗,目录上根本就没有
我是一片飘舞在密林深处
秋光中的红枫,没有人关注
我是一份简装的被人一再拒绝
忽略的礼物,每天还在坚持送
我是一滴流淌在玻璃窗上
悲哀的雨,模糊了你的视觉
我是雨巷尽头那盏孤零零的灯
被散落的密集的念珠包围
我是意志,是痛苦的深度
一个人在人海中沉浮……
2011年10月17日 夜
新传奇
我坐在屋顶独酌的样子
被卫星拍摄到了。几个美国人
在某间办公室研究我忧郁的表情
从落叶纷飞的迹象看,这
是个浪漫型的人,且长期患
严重的精神分裂症。不过综合看上去
似乎好些了。这家伙嗜酒,嗜写诗
喜欢步行,知道脚和腿的用途
至少每晚上升到房顶散散步
星月下,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地点
出现在不同的方位、角度的人影
就是他。是啊,从未见他慌慌张张
或作剧烈之运动,是个与众不同的中国人
也许深谙老庄、孔子的哲学。与世
无争,得过且过,但仔细端详
这个人内心非常孤苦。甚至有欧化倾向
依据是:杯盘间译成中文的那些书
总之,我们的卫星发回的这位中国诗人的照片
千篇一律。我们对他很有兴趣
瞧,由于缺乏行动,他提前穿上了大皮靴
2011年11月8日 夜
大部分时间
诗歌不是内分泌,而是痛苦的结晶。
——题记
我所有的日子不可能
都变成诗歌和散文
不得不给空虚留下一半
空虚意味着沉默和独酌
甚至是空白和失语
那时,分秒已将笔划拆散
这就是说,大部分时间
我任凭昼夜自然转换,至少
用两个我去喂同一个梦
2012年11月4日 下午
磨针溪
(作于四十九岁生日)
如此寒夜
怎会想起磨针溪
一个陌生的词语
没听谁说过
况且
也从未到过那里
抽象地一闪
但还是纳闷
可能前生硬闯进记忆
磨针溪?我又默念一遍
但让大家失望的是
与任何女人无关
唉,磨针溪
且不管它究竟在何处
总之,这地名很神奇
你想,能把一块铁
磨成针,可见那条溪
一定耐心、碧绿
2012年12月10日 深夜
时间简史
(我是一个基因)
昼夜交替着,我走到了今晚
经过不少的空间,分、秒和钟头
但还在走,还在与分秒和时间为伍
所以,看我像看时间好了,我的一生
也就几十年光景,过完算完,是时间
的过程。但面对时间,飞逝的时光
也就一瞬,在人间一时灿烂,像焰火
曾给人间一个美好,来不及惊叹
按说,我没有任何理由抱怨
抱怨父母,历史和社会,一个星球
的诞生,也不过是偶然,大爆炸
我被强有力的力量推动着,推到
今天,而我所知道的我,不过是
一个过去的光速的结果,还在裂变
2014年10月14日 20:51
当天渐渐转凉的时候
蟋蟀又吹起那只口哨
丝瓜藤被自身的向往所牵引
失去或把握被热浪煮过的风格
秋月找不到去年的人只好照耀墓地
如果泥泞反复为尘雨可以作祭
倾天而倒墙也被浇透涌现大批
隔热的乌云。每片绿叶每所房屋都被刷新
那么多眼眶也拿来用作排水的系统
湿地湿热为紫参花言败
发散性思维给花蚊太多机会
每秒一幅快照历史该是多么冗长
有办法使每朵花都变成芝诺
或芝诺的信徒。只是找不到目击者
给一曲自由的变奏上足发条
并请秋风为雨季献上一首挽歌
降下所有的旗。是啊
没时间为每株准备过冬的树配发
绿色的新帐篷,只能凑合着
等全部的词汇表飘零
回到词根。留下蝉独自悲鸣
2010年8月11日 下午
四月
(怀念母亲)
每年四月,我总是无言
说不出话——只有默默地接纳
正如维特根斯坦所说
但对于离去的人,今年
它更残忍。除了病后稀疏的梨花
一切都在表明:这是遗忘
的序幕。迫使我们贪生
继续扮演好自己的角色。观赏菜花
飞过墙头的菜粉蝶之舞
一个贯穿始终的主题其实
一直在城外,在未来的我们中间
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回避?
而忘记了,它也是
梦想的一部分。等待着我们去确认
而不是删除,我们的空白诗页
2010年4月3日 夜
冯新伟,1963年生于河南省鲁山县,曾当过工人,卖过书、时装、酒,现为自由职业者。1980年开始写作,九十年代初参与创办同人诗刊《阵地》,任编委。40年来致力于纯粹的诗歌写作,著有诗集《混凝土或雪》《宿鸟:冯新伟四十年诗选》、两部剧作及散文、随笔、小说和评论等。
《南方诗歌》2024年八月总目录
第二届南方诗歌奖入围作品展示:范晔 译《宇宙来我手中啄食:维多夫罗诗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