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甬壁巷长不过五百步,上街口正对西大街县政府——县政府清朝时候叫衙门,另一街口开向南门郊外。不远有块篙笋塘,池塘水浅,密密匝匝生着箭叶,小孩趁大人不注意偷偷下到池塘里,箭叶下面拖泥带水抠出一截篙笋来,在池水里涮洗干净就可以入口了。白生生的篙笋,脆嫩多汁,可惜不疗饥,吃了更饿,去过就不再去了。甬壁巷笔直,这头望那头,上段高下段低,逮猫我宁肯跑上坡,人矮灵活,利用檐坎蹿高伏低不容易被逮住。甬壁巷两头窄中段宽,打渣车多装快跑、跑冒滴漏通街无遮拦,最宽地段今天来估计可以跑小汽车,窄的地方就不能了。甬壁巷是石板街,雨天行过不脏鞋,夏天赤脚走路不硌脚还凉快。那些石板有年头了,起码清朝时候。石板经过无数年踩踏,无数次修补,不再整齐,宽一条窄一幅,新旧不一,很多石板都龇牙咧嘴了,但拼接得巧妙,严丝合缝,还是一斩平,不会踢脚绊手。石板街其实有趣,石板有的像方桌,有的像踏板,有的像山峦,有的像轮船,有的像河川,有的像犁头,有的像黄牛,有的像鬼脸。我走这条街上学、回家从不觉得乏味,没人的时候我闭上眼睛数脚步走,哪块石板在哪里、长什么样子我用脚就踹得明白,说走到哪家停就哪家停。有人时候我不敢,那条街的孩子鬼头鬼脑,肯定陷害我。檐坎占据很宽,街檐随房屋高低起伏,檐坎地面原先也铺设石板,年深月久毁了,凹凸不平。雨大了没奈何只有走檐坎上,东倒西歪。家家户户常年把门前扫得干干净净,加上风,石板上看不见渣滓灰尘。几片树叶旋转着从院落、从高墙轻飘飘落下来,随即就被一只手捡走了。巷子没人走时清风雅静,大人走路兔子一样蹑手蹑脚,只有鞋底偶尔擦着石板的音声。巷子看着安静,门后总有无数双眼睛随时盯着,休想任何人事不被注意到。担柴、挑水的走过就会脚步咚咚。水桶会撒水,水洒到石板上眨眼就浸润不见,柴担捆扎不严,有时会掉落一枝树棒,瞬间也被捡走。
甬壁巷第一声嘈杂是薄明时的打渣车,肖打渣渣一路铃铛摇过来,一路喊“倒渣渣喽!”莫名的欢天喜地。床那头外婆就会用尖尖脚踹我,“倒渣滓!”我眼睛没睁开就挺身爬起来,端起门边撮箕,摔开门,箭一般窜出去,追上板板车,使力将渣滓倾倒进打渣车。渣车只会路过,不会丝毫停留,他要跑遍全城。打渣车每天两趟,过了时候撮箕装满了就得自己端出南街口找地方倾倒,谨防就被人逮着。与打渣车前后还有卖折耳根的,“卖折耳根喽!”很好听的童声,这时候外婆就只有起床了,这种事外婆不会交给我办。她拉开门,雾气中走来个农村娃,六七岁,红通通的脸蛋,背篓里冒尖的折耳根鲜嫩欲滴。外婆递筲箕过去,筲箕里两分钱,孩子收下钱,就抓一大把折耳根到筲箕里。外婆不接,于是孩子添一点、再添一点,外婆就笑了,接过筲箕。孩子转身走进雾气中,“抓折耳根喽!”巷子里的大动静属于孩子群,十几个孩子,每天放学后自动聚集,呜嘘呐喊,终年到头,逮猫、蛇抱蛋、挤油渣、跳拱、滚铁环、捡子儿、爬树、爬签子门,整条巷子都是我们的,一直闹到大人唤吃饭。
甬壁巷是一户人家一户人家挨挨擦擦修起来的,几十上百户人家,差不多都带后院,有竹木,有天井,有水井。街面则只见巷子两排边死秋秋的木板屋,高高矮矮,一色串架平房。那意味着如果从排房中间抽一条筋出来,半边街的房屋就会垮塌。略高的房屋另带半层楼震,只半层,人上去腰都直不起来。楼震不同楼房,不能住人,也没有楼梯,只堆放些杂物、柴棒棒,需用的时候搭板凳够得着。老住户人家大门安两扇门板,一截腰门拦在前面,平时开大门关腰门,空气流通,隐私也藏起来了,人从门前过,影影绰绰看得见堂屋里闪动的人影。后迁来的人户就只有单扇大门,也没腰门了,那都是外来户,土改后大户人家腾出来的偏房、角落改造成的经租房。大门除了用作关锁还有两个重要作用,一是门臼、门扇间可以轻松夹破核桃,再坚硬的铁核桃也经不住门臼门板一夹,必定粉碎;一是孩子们牙齿掉了,下牙必须扔上屋顶,上牙就要若无其事扔到门臼下面。这样新牙长出来才能整齐。甬壁巷最有身份是神甫,最大院子是神甫家。那院子有后院还有有前院,前院是花园。进神甫家大门经过一个门斗间就踏进花园了。门斗间挡风遮雨,是孩子们玩捡子儿的地方。花园栽种美人蕉、月季,鸡冠花,指甲花,紫荆,芭蕉,并不如何整齐,感觉倒是恰好。花园角落一丛斑竹,掩映一口水井。斑竹芯清热降火,外婆常常叫表姐和我去抽斑竹芯熬水喝。水井口圆形,井壁砌成六角形,可以手把脚踩下到井底。井里终年水波荡漾,有点阴森,井壁满是青苔,没有小孩敢斗胆下去。井水不能喝,家家户户拿脚盆去井边洗铺笼帐被,一片捣衣声。花园又是果园,正中一颗高大核桃树,每年结果。我人小力弱,只能爬到第一叉,拿不到果子。水井边一株红袍柑树,很矮,冬天挂满果子,伸手就够得着。没人敢摘,只能盼起风下雨,第二天早起就可能捡到一个两个落果,宝贝样的炫耀。孩子们怕神甫,传说神甫有神通,家里好多书,什么事都瞒不过他。神甫穿着洋气,跟一般人不一样,显神秘。他难得出门,出门也不大跟人招呼。那时桂香街的教堂已经没有礼拜了,终年关锁着,只有神甫偶尔开门进去看看。解放后神甫一家住正房,其它屋宇都被政府经租出去了,包括深深的后院,住进去十几户人家。但院子还属于神甫,因此花木果子也是他家的。他不准人摘,他自己也不摘,任从果子掉落,掉落的果子他就不管了。最诱人神甫堂屋前两株高大笔直的柿树,挂果时候满树金红艳艳,馋得人流口水。神甫任熟透的柿子掉落屋顶,烂掉,只有鸟雀吃得到。猫也可以上去,可是猫不稀罕柿子。大院的围墙不是板壁,是夯筑的泥石墙。墙面久了,露出里头掺杂的小鹅卵石,这个孩子们有大用,丢石块、捡子儿、跳房子,都用得上,上学放学就用手指去抠,省得长江边去捡。院墙很快就千疮百孔了,甚至有的地方都透光了。神甫仿佛没看见,从不吱声。
我家家、外婆各租住大院一套房。家家住大院偏房,轩敞的堂屋摆饭桌,开向院子,里面一间卧室,现在叫一室一厅。外婆家也一样,一间套屋安放饭桌和坛坛罐罐,套屋后面是卧室,开一扇门从巷子里进出。家家和外婆共用厨房、厕所,所以通过厨房外婆家也可以从大院进出,但名义上外婆不算大院住户,有单独的甬壁巷门牌号。我们三个孩子跟着外婆过。家家和家公住大院,平时不大理睬我们。我们不管,随便进院子里玩,大院的一切也有我们一份。外婆家卧室有一扇牛肋巴窗和两片亮瓦,透过亮瓦看得见蓝天,亮瓦上总是结着蜘蛛网,天色就昏沉沉的了。牛肋巴窗外就是大院,爬上凳子,大院一切尽收眼底。牛肋巴窗与一株紫荆树齐平,花枝招展。寒风怒号的日子,不让出门,在屋里,亮瓦灰暗,只有看紫荆花朵串在寒风里摇曳,思念妈妈的心境才好受些。也有幸福时光。有一年神甫采摘柿子,每家奉送一篮果子,没想到外婆也收到了,我们心花怒放了。神甫心里很明白,外婆住的经租房原本就是大院的佣人房,神甫认我们,这让我感觉荣耀。家家有高兴事也会招呼我们过去,比如七舅回来了,比如过年。她开锁,柜子里抱出来一个陶罐,给我们每人发一粒红糖。家家人胖,家公却又瘦又高像根竹竿,外婆管不住我的时候,家公会举着竹竿恶狠狠地追我、戳我,赶我从树上、签子门上下来。二十多年后有个叫吴祖光的大人物从北京到县城看望“樊四老爷”,家公骨头早就敲得鼓响了。
冬天甬壁巷里刮白毛风,衣服穿得少扛不住,大多数时间都在床上疯闹。外婆的床很大,宁式行架床,床前有踏板。我犯错了,外婆懒得打我就叫我跪踏板,说从前的孩子都跪踏板。后来我知道了外婆是后外婆,就不大听她的话了,要打我就跑,还故意气她,偏不做。外婆就说她会在鬼门关等我。我开始怕鬼,后来想那是以后的事,暂时不用担心,就忘了。夏天天热外婆就叫我下去睡踏板,说我扳,她睡不好。我乐得,我才不想闻她的臭裹脚。外婆的蚊帐是印花夏布,蜡染上几百只蝴蝶,我上床睡下就努力区分这只蝴蝶与那只蝴蝶哪里不同,蝴蝶趴在帐子上,一排一排,一列一列,眼花缭乱,总是在费尽脑力之后睡着。后来终于看明白了,原来是重复,其实只有三十多种。看明白了就没趣味了,一心盼着天晴了出去疯跑,盼着到草丛里,竹棵里翻找红袍柑。有时真能找到一个青幽幽的落果,先到先得,明知道还没有成熟,拿回屋里,翻开床下的谷草把青果子塞进去,巴望几天以后红了,熟了,就好吃了。结果呕烂吆台。
外婆的厨房一半归我管。我管水缸、水囱。水缸快到底了我得上街喊水,到西大街——十字口没有就到官驿门江边喊一担水来,那些挑水夫会事先下到江里把水桶打满挑到街上歇下来,等人喊水。喊水要会看,看水桶大小,漏不漏,水桶满盈程度,桶面有没有盖荷叶或桐子叶。还要看水色,水色泥黄是生水,如果澄清了就不是大河水,天知道哪里舀的水。每过一段时间水缸底就会积一层泥沙,就要清洗一遍。要等缸底水耗得差不多了,用刷吧刷,抹布抹。我人小手短,差不多要栽进去了才弄得干净,这时候外婆会奖励我一个橘柑半个饼子,再不济也有半块豆豉粑。水缸洗干净了可以装进两担水,多出部分还可以装满一缸砵,外婆心里有数。如果不是这样那就是我喊水的错误,会扣除奖励。水缸装满了要澄水,一个长把竹编篾篓挂在墙上,里面装着晶莹的白矾块,取下来伸进水缸,兜底画圈,要把一缸水全部搅动起来,形成漩涡,继续搅动,经久不息,等到水面平静,一缸水就清亮了,外婆和家家才可以煮饭烧菜。我喜欢搅水玩,不惜力气,漩涡起来我会折一只小纸船或者扔一片树叶进去,看它在漩涡里挣扎、悠游,被漩涡吞没。平时我没事也会搅水玩,外婆看见了就会制止我,别浪费白矾。水囱在灶台边,水槽上面,形状如同烟囱,贴在墙壁上,作用想来跟烟囱也差不多,吸走下水道气味。管水囱就是保洁,家里什么废水都往水囱里倾倒,洗脸水、洗脚水、淘菜水,外婆涮锅水也顺手倒进水槽,里面说不清有什么,怕堵怕呕烂发臭,我就要随时清理。清理需分类,菜叶、菜汤(少有)、剩饭(除非过年)等有机物要纳入潲水缸,那是一个尿罐同类的陶罐,归外婆亲自管——与粪坑一同,那是要卖出钱来的。收粪的、收潲水的吆喝来了,我就去巷子里把他们引进来,然后外婆与他们讨价还价。一个嫌稀了,一个必定保证原汁原味,最后达成生意,外婆就可以收入几分钱,小心地纳入她怀里的手巾包。我常常看得目瞪口呆,明明我头天才奉命往潲水缸往茅厕里掺了洗脚水,外婆搅了半天硬是搅成了原汤。这些事表姐不会干,家里只有我不怕脏。水囱里生长着一种白色八足蜘蛛,成群结队。不会织网,每天忙着水囱里爬进爬出,别的地方比如灶台这样有油水的地方也不去,我半天半天蹲着看它们究竟忙什么,看不出来,就是进进出出,我叫它们傻子蜘蛛,蚂蚁都不如,很鄙夷。
大院对门串架房屋中段一堵高墙,方砖砌成,比最高的神甫家房顶还高,墙面光溜溜,顶上长满草。这堵砖墙占了五家门面地段,原本涂了石灰,长年累月日晒风吹,剥落了,方砖漏出来,灰白黝黑,显得阴沉,高攀不上的样子。这是税务局的后院墙,税务局正门开在隔壁烟巷子,后院墙在甬壁巷,叫李家朝门。几十年后我才知道那是我舅妈家老宅,我舅妈姓李,就在税务局上班,天天去,可她从来没说那是她老家。砖墙对面开了一家酱园铺,卖酱油、麸醋、豆瓣、豆豉粑。上段还有一家铺子卖烧酒、单碗。铺面门板与住家户不同,是装板,是活动的,每天天亮要卸下壁板,擦黑又要装回去。我喜欢看人装卸板壁。壁板一长条一长条地卸下来,举着堆放到屋角,露出里面的柜台和缸缸钵钵。那些装板都编了号,我很努力认下了那些壹贰叁肆伍陆柒捌玖拾,伍字最好认。那些装板的凹槽很有意思,都磨秃了,装板往上顶,容进下端,手一松,啪一声清响就嵌紧了,用力一推,装板就顺着凹槽滑过去靠边,这样一块一块顺序装进去,严丝合缝,再也取不下来。我很想亲手玩玩,可是大人不让。我至今都不清楚第一块装板是怎样取下来的,每次去看都是听到响动以后,已经取到中间了。我还想试试不按壹贰叁肆伍陆柒顺序去装还装得上吗?反正总长度又不变。
除了神甫,梁瞎子也是甬壁巷神秘人。梁瞎子快七十岁了,比家公还高。他双眼大睁,蒙着一层厚厚的灰白色眼翳,手伸到他眼前也看不见,我妈却说他能看见光。梁瞎子是孤人,一个人生活。他有一门箍木桶的手艺,每天拄根棍子上街,肩上挂一圈竹篾,笃笃满城走,擦黑才回来,有人叫他就原地坐下来,摸索着拿竹篾把人家漏水的水桶、马桶、木盆重新箍紧。他手上长了眼睛一样,不用你说,摸一遍就知道哪里漏,双手灵巧穿花一番,桶、盆就重新箍紧了,保证不漏。梁瞎子是我心头永远的痛。那年我八岁,我妈来给外婆送钱,叫我去请梁瞎子来家,她知道梁瞎子的底细,解放前是算命先生。梁瞎子来了,当着我面算出我妈活不过50岁。我心里默算,我妈还有十二年阳寿,到那时我才二十岁!我人小辨不清虚实,刹时五内俱轰,抱住我妈放声痛哭。三十二年后,我在祭母文中痛彻心扉写道:“讵料斯应如响……儿抱棺廿年,忍心卒葬。”
后来我才发现甬壁巷的大人都阴悄悄去找梁瞎子拿主意。梁瞎子成分高,搞封建迷信,大人不敢公然走近他。但刘家要的主意梁瞎子没辙。刘家生一窝女儿,大的比我们大,小的比我们小,怕有五六个,大人顾不过来,稀脏邋遢一个个。其中一个小娃,六七岁,跟着我们疯跑,跑着跑着就蹲下了,蹲着蹲着就完全趴下了,于是她家大人过来抱起她,抱回去,卸下门板,两根条凳支起来放到街沿,放女娃趴门板上,裤子扒了,屁股上就露出一堆鲜艳肠子,像开了一朵大花。说是脱肛,习惯性的。她妈出南街口摘两片南瓜叶,把肠子托起来给她塞回去,南瓜叶捂着不动,过一会就完结了。女娃翻身起来,又来跟着跑。这办法也是梁瞎子教的,只是断不了根,不定啥时候又翻了,重新又来过。梁瞎子院子里住着易六和他妈。易六的老子在船上,很久才回家一次。他家有钱,易六吃得白白胖胖,和我们一起疯。他妈时不时要到巷子里来叮嘱我们不要欺负他家易六。易六比我们力气大,谁能欺负他?他不欺负人就好。他妈这样反复闹把大家惹烦了,干脆找机会约起来把易六痛打了一顿。他妈牵上易六挨家挨户找大人告状。结果如何?反正我外婆没打我。易六好长时间没出来,后来来了,口袋里装着花生、胡豆,还有几粒糖,这些东西撒完了,他就又回归了。听说后来知青招工的时候,他妈领着他大闹县革委会,给他争取到一个名额。神甫大院对门住一家人,姓宋,老住户,住宅有腰门。门边还有独一无二一排签子门,掩住他家卧房。签子门一丈长,与他家门板隔开一米,高齐屋檐。签子门由一根根杉树条间隔连接,大人肯定钻不进去,小孩也难。签子门的作用,我猜是为偷儿设置的障碍,强盗不能轻易破坏板壁。但是偏巧这排签子门有一根杉树有点弯曲,这就扩大了空隙,我可以钻进去了。可以坐在签子门里捡子儿、跳房子,甚至可以顺着杉树条攀上屋檐,挂在屋檐下倒着玩,一玩就是半天。其它孩子要么钻不进来,要么胆小不敢进去。宋家大人出来看一眼,不管我。外婆要管,伸手进来拉我,我不出去,还爬上屋檐得意。这时候家公就举着竹竿出现了,我只有赶紧跑。
那一年冬天,南城马路建成,好宽的大马路,比西街宽,听说是过汽车的。汽车在电影上看到过,于是天天巴望汽车开来。终于有一天南口的刘家姐姐尖声尖气叫起来“汽车!汽车来了!”正在巷子里疯闹的孩子们丢下石子、房子、树子、毽子,不要命向南街口窜去,一边跟着喊,“汽车!”“汽车!”跑到南街口,只看得见一团灰尘旋起老高,一路奔腾,那是汽车跑过扬起来的,哪有汽车影子?
春天,风和日丽的日子,宋家妈会到高院墙下纺麻绳。纺机分两部分,一头是一个木制圆盘,圆盘一面是摇把,另一面中间一个挂钩,把手摇动,圆盘飞快旋转;另一头放在两三丈外,也是圆盘,更大,圆盘密密麻麻规则地盘满挂钩,锋利,没有摇把。宋家妈纺麻绳需要人手帮忙,她有办法。算准了甬壁巷孩子们放学,或者是星期天,她就把家什摆到巷子里,孩子们看见新奇必定一拥而上,摸摸这里摸摸哪里,她不管,只是严厉禁止他们摸挂钩,那个锋利。她让孩子们抡转摇把,一个个玩得嘻哈打笑,玩高兴了,她就叫孩子们一人一股麻绳从这头圆盘牵引过去,依次挂在对面圆盘挂钩上。然后孩子们一起用力稳住对面圆盘不动,她在另一头轮转摇把,所有的麻绳都跟着弹动、旋转,神奇的一幕出现了,所有的细麻绳开始合并,宋家妈那面的圆盘逐渐向对面靠近。当细麻绳最终拧成一股粗绳时,宋家妈放手,大声说:“好了。”于是孩子们一哄而散,总共用时也就十分钟。这是第一次,而后宋家妈再要喊孩子们帮忙就必须端出来一钵豆果。我们都喜欢帮助宋家妈,更喜欢她的豆果。大人们却骂我们“吃家饭屙野屎。”
西小老师说表姐写的作文“外婆的裹脚布又长又臭”。老师记错了,外婆是我叫的,表姐叫“袊袊”(奶奶)。我用老师那句话笑了表姐好久,一说起她就眼泪汪汪,我就不忍心再提了。外婆六十多岁,个子跟我一般高,我才八岁半。外婆尖尖脚,走路不稳,休想追上我。但我归外婆管,零食、零花钱都得向外婆讨要。有时候惹恼了我,我会带着弟弟齐声喊:老婆婆,尖尖脚,汽车来了跑不脱!喊完就跑。外婆的裹脚布我天天见。不管春夏秋冬,外婆天天晚上要洗热水脚上床,外婆洗完才轮到我们姐弟仨洗。外婆脱下尖尖布鞋,囫囵拿出一双脚,脚上没有袜子,密密实实缠着家居白布,那白布用得时间久了,已经成了灰褐色。外婆小心地一圈一圈解开裹脚布,久久解不完,好长,我们不错眼珠看着,提心吊胆等着,外婆一边解开,一边折叠,裹脚布就不显长了。这时候气味就出来了,那种呕烂白菜的臭味,表姐最先哇地吐了出来,捂着嘴巴跑出去。我忍得住,我要看外婆的尖尖脚。弟弟莫名其妙看着我。外婆看我们一眼,说:“臭哈?”,弟弟用力点头,我说“不臭,香!”外婆说“放屁香!”外婆不理我,终于露出那双尖尖脚来。那是脚?猛一看,惨白惨白,胖嘟嘟,一头圆一头尖,形状像粽子,绵软像馒头,没有骨头一样,有些可爱。仔细看就起鸡皮子了,那粽子尖竟然依次藏着五根脚趾头,规规矩矩折叠在一起,由大到小,排成纵列,生姜只露出芽尖。那是怎样造就的?还怎么走路?我瞪大眼睛。外婆看见我的表情,叹口气说:“我原本也好好的,缠了六十年了。”外婆说着把尖尖脚伸进脚盆,舒服地长出了一口气。外婆洗完脚给弟弟洗,然后是表姐,最后是我。洗完了都上床,缩到被子里。外婆等我们都上了宁式床,她悉悉索索下床,蹬一双便鞋,把裹脚布泡进脚盆偏偏倒倒端着走出去了。我们知道她要连夜把裹脚布洗干净晾起来,明天早晨她才有用。没有裹脚布她没法穿鞋,没法走路……

公历2024年4月4日,甲辰年二月廿六,清明节。我跨过一甲子又六年年轮,凭记忆回到甬壁巷。南口还是南口,西街还是西街,街巷布局犹在,门牌如叮咛仍然叫甬壁巷。我步履便给反复踩踏过去再踩踏回来,途中甚至短暂闭上眼,五百步还是五百步。北皋南底呢?两头窄中间宽呢?石板缝呢?寂静落叶呢?望中的高笋塘呢?神甫大院和千疮百孔院墙呢?当年气息可有半分留存?我站在模拟的大院门前闭上眼睛,拼命遣神魂出窍,宁舍三生三世十里桃花我也要唤回那一声声少年的呜嘘呐喊,不可以吗老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