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简介: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诗人帕斯说,维多夫罗是“西语诗歌中看不见的氧气”,另一位诺奖得主、维多夫罗的智利同胞、与他大半生彼此攻击、“互相伤害”的诗人聂鲁达在他死后建议智利政府为他立一座纪念碑。比森特·维多夫罗(Vicente Huidobro)可能是那个时代中最高傲的失败者。1893年1月10日生于智利圣地亚哥,十二岁开始最初的诗歌创作,他宣称诗人不应去模仿现实,诗歌是自足的存在;不必向大自然屈膝,应该像大自然一样创造,因而得名“创造主义者”。他在《诗艺》中的名句常被引用:
“诗人哪,为何将玫瑰歌唱?
要让她在诗行中绽放!
日光之下的森罗万象
只因我们而活。
诗人是一位小造物神。”
经历过一战的诗人见证了文明的浩劫,维多夫罗曾在三十年代初筹划在安哥拉建立一个艺术家庇护所,躲避“下一场世界大战”。西班牙内战爆发后,他曾赴西班牙参加第二届知识分子捍卫文化大会,声援西班牙共和国,为共和国烈士写下诗句:“他们鲜活的骸骨深埋于地下/必将化作永恒音乐的琴键”。
二战爆发后,维多夫罗作为战地记者赴欧洲,1945年随盟军队伍进入柏林,诗人自称在“狼穴”缴获了希特勒的私人电话机。因负伤住院治疗后,经巴黎、伦敦、纽约辗转回到祖国,其间与布勒东、杜尚等老友重聚。1948年1月2日在智利海边小城卡塔赫纳去世。墓志铭用的是长诗《高鵟》(Altazor)中的句子:“开此坟茔/尽头见海”。”
1931年在马德里出版的长诗《高鵟》,被视为他的代表作,是维多夫罗的《自己之歌》和《失乐园》,同时是创造主义诗学的理论宣言与写作实践:“一位诗人应该说出除他之外再无可能被说出的事物”。全诗充满了“词语的短路”和“语法的灾变”,宇宙是他的旋转木马,星辰是玩具,世界和语言在无尽下降中支离破碎。从一开始的长句,到第四第五歌的短句,到第六歌的词组,最终第七歌只剩下音节甚至元音。有人说这是一首失败的作品,而维多夫罗回答:“说到失败的艺术家,您可能是对的。不过我的失败是兰波和洛特雷阿蒙那种失败。”这里的失败或许是一种未完成的完成,事先张扬的解体。如果“生命是一场降落伞之旅”,像诗人在《高鵟·序咏》中所说,那么诗歌可以成为降落伞,诗人这词语的“魔法师…一个字就可以把它变为上升伞”,抵抗宿命的下坠:
“啊,我的降落伞,大气层唯一的芬芳玫瑰……”
诗选:
1.诗艺
诗歌应当像钥匙
能打开一千扇门。
一片叶子落下;某个物体飞过;
凡眼睛所见的都被创造,
凡听到的人都要灵魂颤抖。
去发明众多新世界并当心你的词语;
形容词要么赋予生机,要么扼杀。
我们在神经的周期中。
肌肉悬停,
好像记忆,在博物馆里;
但我们并不因此缺少力量;
真正的活力
在于头脑。
诗人哪,为何将玫瑰歌唱?
要让她在诗行中绽放!
日光之下的森罗万象
只因我们而活。
诗人是一位小造物神。
2. 高鵟·序咏(1931)
我生于三十三岁,基督殉难之日;我生于昼夜平分时,在绣球花与热力飞机之下。
那时我深沉凝视如雏鸽,如隧道亦如感伤的机动车。我倾吐叹息如杂耍人。
我的父亲是盲人,他的双手令人赞叹胜过黑夜。
我爱黑夜,所有白日的冠冕。
黑夜,白日的夜,从这一日到下一日。
我的母亲谈吐如曙光,又如旋即下坠的飞艇。她的头发有旌旗的颜色,眼中盈满遥远的船只。
一天下午,我拾起我的降落伞,并说:“在一颗星与两只燕子之间。”于是死亡走近如大地临近下坠的气球。
我的母亲将荒弃的眼泪绣入最初的虹霓。
而此时我的降落伞由梦而梦落入死亡的畛域。
第一日我遇见一只未知的飞鸟对我说:“如果我是单峰驼就不会再渴。现在几点?”他饮下我发间的露珠,看了我三回又半回,就说着“再会”离开,戴着他华丽的围巾。
那一日将近两点的时候,我遇见一架美妙的飞机,满载鳞片与贝壳。它在寻找天空中一个避雨的角落。
在远方,一切停泊的船,在曙光的洇染中。蓦然间,次第起锚而去,席卷不可抗拒的曙光之条缕如旗帜。
随着最后一批航船离去,曙光消失在几阵肆意膨胀的波浪里。
这时我听见造物主开声,无名之主,只是空虚中至简的空洞,美如肚脐。
“我造大响声,这响声创生洋海及洋海中的波浪。
“这响声必永远贴合于海中波浪,海中波浪也必贴合于他,如同明信片上的邮票。
“此后我纺出电光的长线来编织一个个时日;日子有真实或重获的源起,无可置疑。
“此后我勾勒大陆的地理和手掌的纹路。
“此后我喝下少许白兰地(出于水文地理学)。
“此后我造嘴与嘴唇,为囚禁暧昧的微笑,又造嘴中的牙齿,为监视来我们嘴边的詈语。
“我造嘴中的舌头,而人们使其偏离本色去学会言说……让她,她,美丽的泅泳者,永远偏离她水生的和纯然爱抚者的角色。”
我的降落伞开始飞速下降。那引力来自于死亡和敞开的坟墓。
你们能否相信,坟墓更胜过爱人眼眸的力量。敞开的坟墓磁力全开。我把这些告诉你,你微笑时让人想起世界的初始。
我的降落伞卷入一颗熄灭的星,它仍自动自觉地沿轨道运转,好像对自己的徒劳一无所知。
利用这应得的喘息,我开始用深刻的思想填充我棋盘的格子:
“真正的诗是火灾。诗歌四处蔓延,照亮它的完结,伴之以快乐或痛苦的颤栗。
“应该用母语之外的语言写作。
“天地四方有三:南与北。
“一首诗是将成之物。
“一首诗是永未成为,但应该成为之物。
“一首诗是永未完成,且永不可能之物。
“快逃离外在的崇高,如果你不想被风压碾而死。
“我每年至少要做一件疯狂的事,不然我会疯狂。”
我重整自己的降落伞,从旋转中的星的边缘,跃向最后叹息的大气。
我无休止地滚落在梦的石头上,滚落在死亡的云朵之间。
我遇上了童贞圣母,她坐在一朵玫瑰上对我说:
“看我的双手:透明得好像电灯泡。你可看见钨丝里流淌着血,是我的不可触之光?
“看我的光轮。上面有裂纹,证明我的年衰。
“我是童贞女,未受人的玷染,唯一的完全者,我是其他一万一千童女的首领,她们的确被修复得太过。
“我所说的言语充满人心,依照云彩连通的定律。
“我永远说再会,而我驻留。
“爱我吧,我的孩子,因我喜爱你的诗,我将教导你空中的壮举。
“我太需要温柔,吻我的头发,我今晨刚在黎明的云朵中洗净,现在我想要睡在间歇的薄雾之床上。
“我的目光是地平线上的线缆让燕子们栖息。
“爱我。”
我屈膝跪倒在环形空间,圣母起身来坐在我的降落伞上。
我睡着了,吟诵起我最美的诗。
我诗歌的火焰烘干了圣母的长发,她向我致谢就离开,坐在她柔软的玫瑰上。
于是我孤单一人,好像无名海难中的小小孤儿。
啊,真美……真美。
我看见群山,河流,林莽,大海,航船,花朵和贝壳。
我看见黑夜和白昼并联结二者的轴。
啊,啊,我是高鵟,至高的诗人,没有食虉草的骏马,没有因月光而火热的咽喉,只有我的小小降落伞好像阳伞遮蔽群星。
从额头的每一滴汗我让一颗星辰诞生,施洗的任务就留给你们好像对待酒瓶。
我看见一切,我的头脑经先知的语言锻造。
山岭是上帝的叹息,在膨胀的温度计中升腾直到触及爱人的纤足。
那看见一切者,知晓一切秘密却非沃尔特·惠特曼,因我从未拥有胡须雪白如美丽的护士又如冰冻的溪流。
那人在夜间听见伪币制造者的锤声,他们不过是活跃的天文学家。
那人在大洪水后啜饮智慧的火热杯盏,遵从鸽子的征象并知晓疲惫的道路,船只留下的沸腾轨迹。
那人知晓记忆的百货商店与被遗忘的美好季节。
他,放牧飞机的牧人,导引迷失的黑夜与驯服的西风朝向唯一的极点。
他的哀叹近乎无人得见的闪耀的陨石之网。
岁月在他心里耸立而他垂下眼睑让黑夜成为农人的休憩。
他在上帝的眼光中洗手,他梳理头发如同光芒和餍足之雨后收获的干瘪麦穗。
呼喊声远去如同羊群在山脊,群星在劳作不息的一夜后沉沉睡去。
俊美的猎人迎上天蓝的水钵,没有心的飞鸟在其中饮水。
你要悲伤如羚羊,面对无限与风雨雷电,如寥无蜃景的荒漠。
直到因亲吻而肿胀的嘴唇到来,收获流亡的季节。
你要悲伤,因她将你等待,在这飞逝一年中的某个角落。
她或许在你下一首歌的尽头,她美如瀑布,华美如赤道。
你要悲伤,悲伤胜过玫瑰,我们目光的牢笼,稚拙的蜜蜂的牢笼。
生命是一场降落伞之旅,而非如你所想。
我们下坠,下坠从我们的天顶到我们的天底,任凭空气被鲜血玷染让明天来的人呼吸中毒。
在你自身之内,在你自身之外,你将从天顶坠入天底因为这是你的宿命,你凄惨的宿命。越从高处坠下,反弹就越高,你在石头的记忆中就越加持久。
我们已从母亲的腹中或从一颗星的边缘跃出,现在我们下坠。
啊,我的降落伞,大气层唯一的芬芳玫瑰,死亡的玫瑰,从死亡的众星体之间坠落。
你们可曾听到?那是紧锁的胸膛发出的不祥之声。
打开你灵魂的门,出去呼吸外界的气息。你可以用一声叹息打开被风暴锁闭的门。
人啊,这里有你的降落伞神奇如眩晕。
诗人,这里有你的降落伞神奇如深渊之磁石。
魔法师,这里有你的降落伞,你一个字就可以把它变为上升伞,神奇如闪电能致上帝于目盲。
你还等什么?
但这里有秘密,属于那已忘却如何微笑的幽暗者。
而降落伞在等待中系于门扉,如无尽逃逸的骐骥。
3.海的纪念碑
平安在水花的咏唱星座之上
她们彼此碰撞好像人群蜂簇的肩头
平安在海上归于善意的波浪
平安在遇难者的墓碑之上
平安在骄傲的鼓声与幽暗的眼睑之上
若我是波浪的翻译者
平安也归于我
这里是充满命运划痕的模型
复仇的模型
狂怒的词句脱口而出
这里是充满美惠的模型
当你温柔如水被群星催眠
这里是无穷尽的死亡自世界的起初
因为某一日将无人漫步于时间
走过陨灭行星铺成的时间之径
这就是海
海与她自己的波浪
她自己的感官
海尝试着打破她的锁链
想要效法永恒
想要成为肺叶或受苦飞鸟的薄雾
或坠压天空的星体的花园
在我们拖拽的暗影之上
抑或是我们被拖拽
当一点钟所有的鸽子猝然飞起
变得比死亡的圈套更黑暗
海进入夜的车驾
驶向深幽所在的奥秘
隐隐可闻车轮的响声
星体的翅翼坠压于天空
这就是海
向永恒遥遥致意
向被遗忘的天体
和熟知的群星致意
这就是海她醒来如同孩子的哭泣
海张开眼睛寻找太阳
用她颤抖的小手
海推动波浪
她的波浪被种种命运淘洗
你起来向人类之爱致意
倾听我们的笑声也听我们的哭泣
听数以百万的奴隶的脚步
听无尽的抗议
来自名为人类的挣扎
听千年的痛苦来自肉身的胸膛
和日日从自身灰烬中重生的希望
我们也倾听你
如何咀嚼无数落入你网罗的星球
咀嚼溺亡的世世代代
我们也倾听你
当你在痛苦的床上辗转
当你的角斗士彼此击打
当你的怒气令经线爆裂
抑或当你诅咒人们
或当你装作睡着
颤抖在你浩渺的蛛网等待猎物
你哭泣却不知为何哭泣
而我们哭泣并自信知晓原因
痛苦吧如同人们受苦
但愿能听见你在夜间切齿
又辗转在床榻
但愿无眠不让你从痛苦中安歇
但愿孩子们朝你的窗子丢石子
揪掉你的头发
猛咳吧让你的肺叶崩裂成血
但愿你的弹簧生锈
你被践踏如同墓地的草坪
然而我是流浪者我害怕你听见
我害怕你的报复
忘掉我的诅咒让我们一起歌唱在今夜
变成人吧就像我有时变成海
忘掉不祥的征兆
忘掉我的草地的爆发
我向你伸出手如花朵
让我们讲和我对你说
你是更强大的那个
让我紧握你的手在我手中
让平安在我们中间
我感觉到你紧挨我的心
当我听见你的提琴的呻吟
当你躺在这里如同孩子的哭泣
当你面朝天空沉思
当你在枕上饱受折磨
当我听到你在我窗后哭泣
当我们不知为何哭泣就像你的哭泣
这里是海
城市的气味来海中淹灭
在海的怀抱里船只和鱼群及其他欢乐之物麇集
那些船只在天际边捕鱼
那些鱼群在倾听每一束光线
那些海藻及其世俗之梦
那波浪歌唱胜过一切侪辈
这里是海
海伸展又附着于她的海岸
海用她的波浪裹覆群星
海有被折磨的肌肤
血脉中的惊恐
和她平安的白昼与歇斯底里的夜
在另一岸有些什么在另一岸
你藏了些什么在另一岸
生命的开端漫长如蛇
或死亡的开端比你自己更深
高过所有的山巅
在另一岸有什么
千年的意志创造形式与节奏
或夭亡花瓣的永恒龙卷
这里是海
海向两侧敞开
这里是突然裂开的海
为了让眼睛看见世界的开端
这里是海
从波浪到波浪有一生之久
从她的波浪到我的眼有死亡之宽
附录
创造主义①
创造主义并非一个我想要推行的流派;创造主义是一种普遍的美学理论,我自1912年前后开始酝酿,早在我第一次巴黎之旅前的书和文章中,你们已经能看到最初摸索和探寻的痕迹。
在智利的《青年缪斯》杂志第五期,我曾写道:
“文学的王国已终结,二十世纪将见证诗歌的王国诞生。我说的是真正的诗,即创造,正如古希腊人对诗的定义,尽管他们未能将这一命名变为现实。”
后来,1913或1914年前后,我在一次访谈中表达了相似的看法,该访谈收录在《理想》杂志刊发的我的诗选之前。在1913年12月出版的《日往月来》的第270页,我也曾说道,诗人唯一应该关心的是“创造的行动”,我一再强调这种创造的行动,与时俗的评论对抗,与周边环境促成的那种诗歌对抗。创造之物对抗歌咏之物。
在我写于1914年假期,出版于1916年的诗作《亚当》中,绪言谈到诗歌的构造时引用了爱默生的这些话:
“一种热烈奔放、生气勃勃的思想,好像动植物的精神,具有自己的结构,用一种全新的东西装点自然。”②
然而这一理论的完整阐释还是要等到1916年6月,我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文艺协会的讲座。正是那一次之后,我得到了“创造主义者”的称号,因为我在讲座中说,诗人的第一要务是创造,第二是创造,第三还是创造。
我记得与会的一位阿根廷教授何塞·因赫涅罗斯,在讲座后邀请我和几位朋友吃饭时对我说:
“在我看来,您关于各部分都由诗人创造的诗歌梦想是无法实现的,尽管您的陈述非常清晰甚至可以说是具有科学性。”
这观点听来耳熟,在德国和别处我曾阐释自己理论的地方,也有些哲学家表达了类似的看法:“很美,但无法实现”。
为什么无法实现?
此处我引用1922年1月在巴黎阿连蒂博士的哲学与科学研究组所作讲座的结束语来回答:
“如果人类已经征服了大自然的三大王国,矿物王国、植物王国和动物王国,凭什么不能加上人类自己的王国,他的创造的王国?”
况且,人类已经发明了新的生物,能跑,能飞,能游,用它们肆无忌惮的奔跑,它们的喊叫和叹息充满了大地、天空和海洋。
在科技中实现的也同样在诗歌中实现。我来告诉你们什么是我所理解的创造的诗。组成这首诗的每一部分和整体都呈现出新的事实,独立于外在世界,与一切自身之外的现实无关,作为一个特殊的现象在世界中发生,区别于其他一切现象。
这样的诗只可能生成于诗人的头脑中;她的美不在于让人想起了什么,不在于唤起了我们见过的美的事物,也不在于描写了我们可能看到的美的事物。她美在自身,不接受与其他事物比较。她不可能在书页之外的地方被孕育。
当我写道:“鸟儿结巢于彩虹”,我是在向你们呈现一个新现象,一样你们从未见过,你们永远不可能见到,但你们会很乐意见到的事物。
一位诗人应该说出除他之外再无可能被说出的事物。
创造的诗歌获取宇宙发生学的维度;为你们时刻提供真正的崇高,关于这崇高众多文本中只给出缺乏说服力的例证。是没有抱负,没有恐惧,无意压倒或碾压读者的崇高;是一种袖珍的崇高。
创造主义诗歌由创造的意象,创造的概念组成;不排除任何传统诗歌的元素,只是在这里,那些元素都被重新发明,毫不在乎所谓现实或实现行动之先的真实。
所以,当我写道:“洋海解体/ 被吹哨的渔人们的风吹拂”,我呈现的是创造的描写;当我说:“暴风雨的铸锭”,我呈现的是纯粹创造的意象,而当我说:“她美得无法说话”,或“戴礼帽的黑夜”,我给你们呈现的是创造的概念。
*
没有反常就没有诗歌。从一首诗变为寻常之物的那一刻,就不再令人激动,令人称奇或困扰,因而不再是诗,因为困扰、神奇及撼动我们的根基才是诗歌的固有本质。
一首诗的生命取决于它电量的持久。我自问是否有永恒的诗歌。
显然对我们来说寻常的一切无法让我们激动。一首诗应该成为反常之物,但却是由我们时常接触的材料,临近我们内心的东西组成,如果反常的诗也由
令人惊异之物不能传递,不能将灵魂高举到有意识的眩晕。
只有真正的诗人才能将我们身边的事物赋予充足的能量来令我们感到神奇;只有成为诗人才能串起每一天的词语在欧司朗的白炽灯丝,并让这内在的光源将灵魂加热于我们奔赴的高度。
诗人是一架高频的精神引擎,是他让没有生命之物得生命;每个词,每句话,都在他的咽喉获得自我的新生命并在读者的灵魂中筑巢又火热跳动。
诗人就在于拥有某种特殊的人性剂量,为穿过他机体的一切赋予一种深邃的原子电流,给这些词以从未有过的热力,让词语更变维度与颜色的热力。
*
…在写给我的朋友批评家托马斯·查萨勒的信里,我这样解释了《方形地平线》(Horizon Carré / Horizonte Cuadrado)的书名,当时我的这本诗集刚刚出版:“方形地平线。一个新的事实由我发明,由我创造,没有我便不会存在。亲爱的朋友,我想在这个标题中概括我全部的美学,你已经有所了解。”
那个标题阐释了我的诗歌理论的整个根基。在其中浓缩了我一切原则的本质。
1、将物体人性化。通过诗人机体的一切都应获得尽可能多的热量。在此处,地平线这样一种广袤、阔大的事物,被人性化,变得内在、亲切,都要感谢形容词“方形”。无限进入我们心灵的巢中。
2、化模糊为确切。关上我们灵魂的窗子,能逃脱并变为气态之物将被困住留下并固化。
3、化抽象为具体,具体为抽象。就是说,完美平衡;因为如果抽象过分倾向于抽象,就将解体在我们手中或从指间漏走。如果我们让具体更具体,或许会在喝红酒或房间陈设家具时有用,但却绝对无助于陈设我们的灵魂。
4、过分诗意而无法被创造的事物化为创造,只要我们改变其通常的含义。如果地平线本身是诗意的,如果地平线在现实中已经是诗歌,加上修饰语“方形的”之后就变成艺术中的诗歌。从死诗歌成为活诗歌。
这些简短的文字解释了我的诗歌观,出现在《方形地平线》第一页,说明了我写这些诗的目的。我写道:
“创造一首诗就是从生活中找出主题加以转化从而赋予其新的独立的生命。”
“不要情节也不要描写。情感只应在创造的能力中诞生。”
“创作一首诗就像大自然创作一棵树。”
这些正是我到巴黎前对这种纯粹创造行动的看法,读者不难在1912年以来我作品的各部分里找到。我现在的诗歌观仍是如此。诗歌在自身的各部分皆被创造,就如一样全新的事物。
我在这里重复这一公理,我曾在1921年马德里文艺协会的讲座上提出,最近又在巴黎索邦的讲座上提到,作为个人美学原则的总结:“艺术是一回事,自然是另一回事。我爱自然。如果你们把人类对自然的表现当作自然,这只能说明你们既不爱自然也不爱艺术。”
总而言之:创造主义者已成为最先的诗人,为艺术贡献出各部分皆新造的诗歌。
这些关于创造主义的文字,便是我的诗歌遗嘱。我留给明天的诗人们,他们将成为第一批新的族类,诗人这一新物种即将诞生,我相信不会很久。天空中已彰显征兆。
如今的那些拟似诗人很有趣,但他们的有趣之处我不感兴趣。
风把我的笛声带往未来。
注:
①最初版本为法文,收入1925年在巴黎出版的《宣言集》(Manifestes),后于1945年智利圣地亚哥出版的《选集》中收录了此篇的西译文,此处据后者译出。
②引自爱默生的散文名篇“诗人”,蒲隆译。
译者简介:范晔,文学博士,任教于北京大学西葡意语系,猫科动物之友。译有《百年孤独》《三只忧伤的老虎》《致未来的诗人》《不要问我时间如何流逝》《试探黑夜》等西语文学作品十余种。曾获《新京报书评周刊》年度致敬译者,《经济观察报·书评》年度致敬译者,单向街书店文学翻译奖,梁宗岱文学翻译奖二等奖。现任中国外国文学学会西班牙语葡萄牙语文学研究分会会长。另著有《诗人的迟缓》《时间熊,镜子虎和看不见的小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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