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藕长在污泥中,才使莲花放高洁
乌以强
袭人笑道:“不害羞,你吃醉了,怎么也不拣地方儿乱挺下了。”芳官听了,瞧了一瞧,方知道和宝玉同榻,忙笑的下地来,说:“我怎么吃的不知道了?”宝玉笑道:“我竟也不知道了。若知道,给你脸上抹些黑墨。”
说着,丫头进来伺候梳洗。宝玉笑道:“昨儿有扰,今儿晚上我还席。 ”袭人笑道:“罢,罢,罢!今儿可别闹了,再闹就有人说话了。”宝玉道:“怕什么!不过才两次罢了。咱们也算是会吃酒了,那一坛子酒,怎么就吃光了?正是有趣,偏又没了(不想要的时候,唾手可得,需要的时候,反而得不到,这就是文学的悬念。擦肩而过,就是文学巧妙的表现形式。好的文字,永远是新冒出的第一朵迎春花,也像柳树吐新绿。一个小花,一个柳叶的芽苞,代表了一棵大树。一叶知春的写法)。”袭人笑道:“原要这样才有趣。必至兴尽了,反无后味了。昨儿都好上来了,晴雯连燥也忘了,我记得她还唱了一个。”四儿笑道:“姐姐忘了,连姐姐还唱了一个呢!在席的谁没唱过?”众人听了,俱红了脸,用两手握着,笑个不住(补上前文)。
忽见平儿笑嘻嘻地走来,说亲自来请昨日在席的人:“今儿我还东,短一个也使不得。”众人忙让坐吃茶。晴雯笑道:“可惜昨夜没她。”平儿忙问:“你们夜里做什么来?”袭人便说:“告诉不得你。昨儿夜里热闹非常,连往日老太太、太太带着众人顽也不及昨儿这一顽。一坛酒我们都鼓捣光了,一个个吃的把燥都丢了,三不知的又都唱起来。四更多天才横三竖四的打了一个盹儿。”平儿笑道:“好,白和我要了酒来,也不请我,还说着给我听,气我。”晴雯道:“今儿他还席,必来请你的,等着罢。”平儿笑问道:“他是谁?谁是他?”(小女儿温暖的旁敲侧击,很多爱情就是被这样怂恿成的)晴雯听了,赶着笑打,说道:“偏你这耳朵尖,听得真!”(加热话题,写出眼尖嘴快的晴雯。)平儿笑道:“这会子有事,不和你说!我干事去了。一回再打发人来请。一个不到,我是打上门来的!”宝玉等忙留,她已经去了(“宝玉等忙留,她已经去了”:这句话多么生动!)。
这里宝玉梳洗了,正吃茶,忽然一眼看见砚台底下压着一张纸(“忽然一眼看见”:具体形象生动),因说道:“你们这随便混压东西,也不好。”袭人、晴雯等忙问:“又怎么了?谁又有了不是了?”宝玉指道:“砚台下是什么?一定又是那位的样子忘记了收的。”晴雯忙启砚拿了出来,却是一张字帖儿,递与宝玉看时,原来是一张粉笺子,上面写着“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宝玉看毕,直跳了起来(帖文亦蹈俗套之外),忙问:“这是谁接了来的?也不告诉!”袭人,晴雯等见了这般,不知当是那个要紧的人来的帖子,忙一齐问:“昨儿谁接下了一个帖子?”四儿忙飞跑进来,笑说:“昨儿妙玉并没亲来,只打发个妈妈送来。我就搁在那里,谁知一顿酒就忘了。”众人听了,道:“我当谁的,这样大惊小怪!这也不值的。”宝玉忙命:“快拿纸来。”当时拿了纸,研了墨,看她下着“槛外人”三字,自己竟不知回帖上回个什么字样才相敌(“相敌”:巧妙)。只管提笔出神,半天仍没主意。因又想:“若问宝钗去,她必又批评怪诞,不如问黛玉去(一波三折)。”
想罢,袖了帖儿,径来寻黛玉。刚过了沁芳亭,忽见岫烟颤颤巍巍的迎面走来(一波三折节、外生枝的写法。若干“蓬步香尘”、“纤腰玉体”字样无味 列颤颤巍巍四个俗字写出一个活跳美人)。 宝玉忙问:“姐姐哪里去?”岫烟笑道:“我找妙玉说话。”宝玉听了诧异,说道:“她为人孤癖,不合时宜,万人不入她目。原来她推重姐姐,竟知姐姐不是我们一流的俗人。”岫烟笑道:“她也未必真心重我,但我和她做过十年的邻居,只一墙之隔。她在蟠香寺修炼,我家原寒素,赁的是她庙里的房子,住了十年,无事到她庙里去作伴。我所认的字都是承她所授。我和她又是贫贱之交,又有半师之分。因我们投亲去了,闻得她因不合时宜,权势不容(妙),竟投到这里来。如今又天缘凑合,我们得遇。旧情竟未易。承她青目,更胜当日。”
宝玉听了,恍如听了热雷一般(原来是“焦雷”,改成了“热雷”:贴心的比喻,贵在写出人物的心理),喜的笑道:“怪道姐姐举止言读,超然如野鹤闲云,原来有本而来。正因她的一件事我为难,要请教别人去。如今遇见姐姐,真是天缘巧合,求姐姐指教。”说着,便将拜帖取与岫烟看。屾烟笑道:“她这牌气竟不能改,竟是生成这等放诞诡僻了。从来没见拜帖上下别号的,这可是俗语说的‘僧不憎,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个什么道理!”宝玉听说,忙笑道:“姐姐不知道,她原不在这些人中算,她原是世人意外之人。因取我是个些微有知识的,方给我这帖子。我因不知回什么字样才好,竟没了主意,正要去问林妹妹,可巧遇见了姐姐。”
岫烟听了宝玉这话,且只顾用眼上下细细打谅了半日,方笑道:“怪道俗语说的‘闻名不如见面’,又怪不得妙玉竟下这帖子给你,又怪不得上年竟给你那些梅花。既连她这样,少不得我告诉你原故。她常说:‘古人中自汉晋五代唐宋以来皆无好诗,只有两句好,说道:“纵有千年铁门槛, 终须一个土馒头。”’所以她自称“槛外之人’。又常赞文是庄子的好,故又或称为‘畸人’。她若帖子上是自称‘畸你谦自己乃世中扰扰之人,她便喜了。如今她自称‘槛外之人’的,你就还她个‘世人’。畸人者,她自称是畸零之人。是自谓蹈于铁槛之外了。故你如今只下‘槛内人’, 便合了她的心了。”宝玉听了,如醍醐灌顶,嗳哟了一声,方笑道:“怪道我们家庙说是‘铁槛寺’呢,原来有这一说。姐姐就请,让我去写回帖。”岫烟听了,便自往栊翠庵来。
宝玉回房写了帖子,上面只写“槛内人宝玉熏沐谨拜”几字,亲自拿了到栊翠庵,只隔门缝儿投进去便回来了(亲自去投,足见贾宝玉对妙玉的重视)。
因又见芳官梳了头,挽起鬟来,带了些花翠(“花翠”:简洁的描写),忙命她改妆,又命将周围的短发剃了去,露出碧青头皮来,当中分大顶,又说:“冬天作大貂鼠卧兔儿带,脚上穿虎头盘云五彩小战靴,或散着裤腿,只用净袜厚底厢鞋。”又说:“芳官之名不好,竟改了男名才别致(写出贾宝玉性格与众不同;‘僧不憎,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这句话比喻贾宝玉如何?)”因又改作“雄奴”。芳官十分称心,又说:“既如此,你出门也带我出去。有人问,只说我和茗烟一样的小厮就是了。”宝玉笑道:“到底人看的出来。”芳官笑道:“我说你是无才的。咱家现有几家土番,你就说我是个小土番儿。况且人人说我打联垂好看,你想这话可妙?”宝玉听了,喜出意外,忙笑道:“这却狠好。我亦常见官员人等多有跟从外国献俘之种,图其不畏风霜,鞍马便捷。既这等,再起个番名,叫作‘耶律雄奴’。‘雄奴’二音,又与匈奴相通,都是犬戎名姓。况且这两种人自尧舜时便为中华之患,晋唐诸朝,深受其害。幸得咱们有福,生在当今之世,大舜之正裔,圣虞之功德仁孝,赫赫格天,同天地日月亿兆不朽,所以凡历朝中跳梁猖獗之小丑,到了如今竟不用一干一戈,皆天使其拱手俛头缘远来降(“俛头”<FUTOU>:低着头)。我们正该作践他们,为君父生色。”芳官笑道:“既这样着,你该去操习弓马,学些武艺,挺身出去拿几个反叛来,岂不进忠效力了。何必借我们,你鼓唇摇舌的,自己开心作戏,却说是称功颂德呢!”宝玉笑道:“所以你不明白。如今四海宾服,八方宁静,千载百载不用武备。咱们虽一戏一笑,也该称颂,方不负坐享升平了。”芳官听了有理,二人自为妥贴甚宜。宝玉便叫他“耶律雄奴”。
究竟贾府二宅皆有先人当年所获之囚赐为奴隶,只不过令其饲养马匹,皆不堪大用。湘云素习憨戏异常(“憨戏异常”:妙语),她也最喜武扮的,每每自己束銮带,穿摺袖。近见宝玉将芳官扮成男子,她便将葵官也扮了个小子。那葵官本是常刮剔短发,好便于面上粉墨油彩(“粉墨油彩”:形象生动),手脚又伶便,打扮了又省一层手(“一层手”:恰当的文字)。李纨、探春见了也爱,便将宝琴的荳官也就命她打扮了一个小童,头上两个丫髻,短袄红鞋,只差了涂脸,便俨是戏上的一个琴童。湘云将葵官改了,换作“大英”。因她姓韦,便叫她作韦大英,方合自己的意思,暗有“惟大英雄能本色”之语,何必涂朱抹粉,才是男子。荳官身量年纪皆极小,又极鬼灵,故曰荳官。园中人也有唤她作“阿荳”的,也有唤作“炒豆子”的。宝琴反说“琴童”、“书童”等名太熟了,竟是荳字别致,便换作“荳童”。
因饭后平儿还席,说红香圃太热,便在榆荫堂(榆荫堂:寓意有加)中摆了几席新酒佳肴(“新酒佳肴”)。可喜尤氏又带了佩凤、偕鸾二妾过来游玩。这二妾亦是青年姣憨女子,不常过来的,今既入了这园,再遇见湘云、香菱、芳、蕊一干女子,所谓“方以类聚,物以群分”二语不错,只见她们说笑不了,也不管尤氏在那里,只凭丫嬛们去伏侍,且同众人一一的游玩。一时到了怡红院,忽听宝玉叫“耶律雄奴”,把佩凤、偕鸾、香菱三个人笑在一处,问是什么话,大家也学着叫这名字,又叫错了音韵,或忘了字眼,甚至于叫出“野驴子”来,引的合园中人凡听见无不笑倒。宝玉又见人人取笑,恐作践了她,忙又说:“海西福朗思牙,闻有金星玻璃宝石,他本国番语以金星玻璃名为‘温都里纳’。如今将你比作他,就改名唤叫‘温都里纳’可好?”芳官听了更喜,说:“就是这样罢。”因此又唤了这名。众人嫌拗口,仍翻汉名,就唤“玻璃”。
闲言少述,且说当下众人都在榆荫堂中以酒为名,大家顽笑,命女先儿击鼓。平儿采了一枝芍药,大家约二十来人传花为令,热闹了一回。因人回说:“甄家有两个女人送东西来了。”探春和李纨、尤氏三人出去议事厅相见,这里众人且出来散一散。佩凤、偕鸾两个去打秋千顽耍(大家千金不令作此戏,故写不及探), 宝玉便说:“你两个上去,让我送。”慌的佩凤说:“罢了!别替我们闹乱子,到是叫‘野驴子’来送送使得。”宝玉忙笑说:“好姐姐们别顽了,没的叫人跟着你们学着骂她。”偕鸾又说:“笑软了,怎么打呢?吊下来,栽出你的黄子来!”佩凤便赶着她打。
正顽笑不绝,忽见东府中几个人慌慌张张跑来说:“老爷宾天了。”众人听了,唬了一大跳,忙都说:“好好的并无疾病,怎么就没了?”家下人说:“老爷天天修炼,定是功行圆满,升仙去了。”尤氏一闻此言,又见贾珍父子并贾琏等皆不在家,一时竟没个着己的男子来,未免忙了。只得忙卸了妆饰,命人先到玄真观将所有的道士都锁了起来,等
大爷来家审问。一面忙忙坐车带了赖升一干家人媳妇出城。又请太医看视到底系何病。大夫们见人已死,何处诊脉来,素知贾敬导气之术总属虚诞,更至参星礼斗,守庚中,服灵砂,妄作虚为,过于劳神费力,反因此伤了性命的。如今虽死,肚中坚硬似铁,面皮嘴唇烧的紫绛皱裂。便向媳妇回说:“系玄教中吞金砂,烧胀而殁。”众道士慌的回说:“原是老爷秘法新制的丹砂吃坏事,小道们也曾劝说‘功行未到且服不得’,不承望老爷于今夜守庚申时悄悄的服了下去,便升仙了。这恐是虔心得道,已出苦海,脱去皮囊,自了去也。”尤氏也不听,只命锁着,等贾珍来发放,且命人去飞马报信。一面看视这里窄狭,不能停放,横竖也不能进城的,忙装裹好了,用软轿抬至铁槛寺来停放。掐指算来,至早也得半月的工夫,贾珍方能来到。目今天气炎热,实不得相待,遂自行主持,命天文生择了日期入殓。寿木已系早年备下寄在此庙的,甚是便宜。三日后便开丧破孝。做起道场来等贾珍。
荣府中凤姐儿出不来,李纨又照顾姊妹,宝玉不识事体,只得将外头之事暂托了几个家中二等管事人。贾瑞、贾珖、贾珩、贾璎、贾菖、贾菱等各有执事。尤氏不能回家,便将她继母接来在宁府看家。她这继母只得将两个未出嫁的小女带来,一并起居才放心(原为放心而来。热的话题,冷着写。用冰写出火来,就是好的文字)。
且说贾珍闻了此信,即忙告假,并贾蓉是有职之人。礼部见当今隆敦孝弟,不敢自专,具本请旨。原来天子极是仁孝过天的(“过天”:一字千金),且更隆重功臣之裔,一见此本,便诏问贾敬何职。礼部代奏:“系进士出身,祖职已荫其子贾珍。贾敬因年迈多疾,常养静于都城之外玄真观。今因疾殁于寺中,其子珍,其孙蓉,现因国丧随驾在此,故乞假归殓。”天子听了,忙下额外恩旨曰:“贾敬虽白衣,无功于国,念彼祖父之功,追赐五品之职。令其子孙扶柩由北下之门进都,入彼私第殡殓。任子孙尽丧礼毕扶柩回籍外,着光禄寺按上例赐祭。朝中由王公以下准其祭吊。饮此。”此旨一下,不但贾府中人谢恩,连朝中所有大臣皆嵩呼称颂不绝。
贾珍父子星夜驰回,半路中又见贾瑞、贾珖二人领家丁飞骑而来,看见贾珍,一齐滚鞍下马请安。贾珍忙问:“作什么?”贾瑞回说:“嫂子恐哥哥和侄儿来了,老太太路上
无人,叫我们两个来护送老太太的。”贾珍听了,赞称不绝,又问家中如何料理。贾㻞等便将如何拿了道士,如何挪至家庙,怕家内无人,接了亲家母和两个姨娘在上房住着。贾蓉当下也下了马,听见两个姨娘来了,便和贾珍一笑(这一笑,很诡秘,埋下多少伏笔)。贾珍忙说了几声“妥当”,加鞭便走,店也不投,连夜换马飞驰。一日到了都门,先奔入铁槛寺。那天已是四更天气,坐更的闻知,忙喝起众人来。贾珍下了马,和贾蓉放声大哭,从大门外便跪爬进来,至棺前稽颡泣血,直哭到天亮喉咙都哑了方住(贾珍很会演戏)。尤氏等都一齐见过。贾珍父子忙按礼换了凶服,在棺前俯伏,无奈自要理事,竟不能目不视物,耳不闻声,少不得减些悲戚,好指挥众人。因将恩旨备述与众亲友听了。一面先打发贾蓉家中料理停灵之事。
贾蓉得不得一声儿,先骑马飞来至家,忙命前厅收桌椅,下槅扇,挂孝幔子,门前起鼓手棚牌楼等事。又忙着进来看外祖母、两个姨娘。原来尤老安人年高喜睡,常歪着(两句话写活了一个乐悠悠的老妇人)。
正是:平儿还席请宝玉
宝玉发现砚下签
一看署名槛外人
犹如热雷击心胸
妙玉一个出家人
贝叶经上难除尘
一袭红尘天下忧
人人都在红尘中
可怜人人梦荷花
不知荷下是莲藕
莲藕长在污泥中
才使莲花放高洁
妙玉不知此中道
端起高冷无人理

作家简介:乌以强,山东省聊城市茌平区人。第十八届“叶圣陶”全国中学生新作文大赛评委。作品有《车站》《怀念母亲》《乡党委书记》等;曾获山东省泰山文学奖、山东省精品工程奖,中国首届网络文学大奖赛特别大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