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鸣 沙 山
张佐香
我想我的前世是一粒沙,不然我为何那么多年眺望鸣沙山,专注而痴迷。我曾无数次站在地图前,任敦煌鸣沙山高贵的颜色把我的岁月染成一片金黄。
风尘仆仆。我从烟雨江南而来,带着湿漉漉的水汽。站在鸣沙山前,我一点一点地感受着沙山带来的灵魂战栗。突然间,我觉得所有的金色沙丘都在涌动,整个世界举着阳光一齐涌来……一座座沙丘连绵牵举的沙脊线,就像敦煌飞天的绸带,在游弋,在飞舞。
阳光倾洒在沙丘上,艳阳下的沙粒浮泛着迷离的金光,向西天无极处延展。沙丘与沙丘的每道折角好似精工雕砌出来的。那道道折线明暗严谨,丝毫不乱。我沿着一条直达鸣沙山的折线攀援而上,从未见过这样的沙粒,面粉一般细嫩、柔软、温暖、缠绵。游人踩出的水波纹和莲花瓣状的禽鸟爪痕似的斑驳万状的脚印,正在被一一抹平。沙粉跑到我的前面,修复他人留给沙坡的痕迹;沙粉又跑到我身后,为他人遮掩我的足迹。
风儿分批从空旷的戈壁滩来到鸣沙山,从不同方向不同角度沿着山脚向山顶攀爬,把倾泻下来的层层沙粉一层层又推上去。沙粉随着风,像是婉约派的湖水,一波又一波向山顶漫卷,直到一切恢复原状。手捧金色的单纯而洁净的沙粉,我浮躁倦怠的心灵如此平静、舒畅而又安详。在鸣沙山沧桑岑寂的怀抱里,我被一点一点慢慢融化。我的世界在奇异地延伸扩展,一直伸展到沙山与天际的交接处,一直伸延到无边无际的远方。
浇灌,是水的宗教和任务。鸣沙山脚下的月牙泉像携带水罐的飞天,用身体内澄澈的泉水浇灌敦煌,浇灌鸣沙山。伫立于月牙泉畔,让泉水接受我的朝圣。我从未见过如此洁净的泉水,它的颜色不是蓝的,也不是白的,而是青绿的,是植物才有的那种青绿。泉上的清波经风一吹,皱起几缕浮痕,宛如清纯女子的眼波醉人地一闪。泉边斜逸的绿枝柔条,则漂成湿亮的长睫。粉花映着澄碧的水光氤氲着浓郁的香气。
在这流沙千里地界,所有坚固的城堡,所有旺盛的生命,所有清澄的河流都湮灭无存,而月牙泉却在沙尘暴和干旱的频频肆虐下,亿万年从未发生过任何改变。一汪清泉从不曾因为洪水而增一分,也从不曾因为沙尘暴和干旱而减一分。月牙泉用无语来回答世人的疑问,它把一份平舒与宽和送给世间,启悟人们学会以宁静喜悦的心态去观照万物的真谛。
月牙泉清澈的泉水流进我的血脉,在我的血管里流淌。我的心灵被它清洗浸润,安然洁净。我的心如投影在泉中的一朵云,向着一个朦胧的去处飘升,清艳、澄明、静美、凝寂,是轻盈透明的幽渺世界啊!
从月牙泉返回的路上,我遇到了一位牵着骆驼做生意的小姑娘。她身穿蓝褂黑裤,脖子上围着一条红艳艳的丝巾。尽管她被和她一起招揽游客骑骆驼的大爷、大娘、大叔、大婶、大哥、大姐挤在最里面,但仍然很引人注目。小姑娘不抢生意也不好意思说话,只是拿眼光闪闪烁烁地朝着游客看着,想表达一下希望。有位阿姨拉下它的骆驼,可她的小骆驼却不听话,站在原地不动,因而落选了。
我站在离她和骆驼不远的地方,有些怅然若失,想,她牵的是自家的骆驼吗?她和我的学生年龄相仿,她暑假为什么不在家复习功课,而在这里牵着骆驼做生意?她的家庭富裕吗?她的生活幸福吗?
从她身旁擦肩而过时,我看清了小姑娘的面容,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失望而焦虑的神情。我忍不住问她的骆驼一直没有旅客骑吗?她羞涩地摇摇头。我掏出一百元钱扬手向她塞去。她一时没弄懂怎么回事,手从钱边躲开了。我说:“给你的,就算我骑过你的骆驼啦!”她把手躲得更远了,身子不停地向后退,连连摇头。我一把将钱塞进她的衣兜里,转身向山坡下的出口跑去。
小姑娘转身看了看骆驼朝我扬起手,向我追来。她边跑边向我招手。我加快了速度,钻进了出口的人群中。她怅然若失地向着人群张望着,寻找着……直到确定找不着我了,她才放缓了脚步。过了好一会儿,我回头看见系红丝巾的小姑娘和她的骆驼立在山坡上,她还在向着我离去的方向张望着。她背后的鸣沙山已经模糊,晚霞在沙漠上空跳动,但小姑娘的面容似乎不再怅然若失。
回到家中,我坐在书桌前,金黄的鸣沙山、清澈的月牙泉和系着红丝巾的小姑娘一直联结着我的心,泉水和黄沙注入我敞开的灵魂。我的身体里,时常亮起一泓清澈的泉水和一片金色的沙山;我的脑海里时常浮现出小姑娘闪闪烁烁的目光。
在物理学的能量守恒定律之外,还有一个万古不变的宇宙的美学原理和伦理学原理:那些被我们珍惜着的,也一定在珍惜着我们;那些被我们欣赏着的,也一定在欣赏着我们;那些被我们深爱着的,也一定在深爱着我们。
作者简介:
张佐香,女,国家二级作家、中国作协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近年在《散文选刊》《散文》《北京文学》等发表作品200余万字,部分作品入选语文教材和中高考真题试卷、中国散文年度排行榜,曾与曹文轩、红柯等5人同获叶圣陶教师文学奖主奖,并获过老舍散文奖、孙犁散文奖、吴伯箫散文奖等。著有散文集《亲亲麦子》(加印10次),《鲜花照亮了我的房间》(加印4次)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