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云飞 《自由之上》
黎明之前
万暗之夜，神与鲸鱼交换密语
我的肉身之船系于时间的栅栏
黑而宽广的潮汐摇晃着船身
意志的桅杆挺立，与横杆
构成十架，残破的帆挂于其上
昭示我半生的罪过
黑夜里，我赤身露体
不再寻找无花果树叶子遮掩
让夜看清所有残缺
黑夜里的祈祷更加真诚
仿佛将死之人最后的告白
锚抛入永远的港湾
我的拯救在于两颗黑色的太阳
裹在眼皮的壳里，孵化黎明
待时候满足，飞出鸽子的白
在黑夜里拾荒
一沾枕头就堕入梦乡
那是一种难以想象的奢侈
而我是节俭惯了的人
夜里，总在枕头上试验各种姿势
收拾脑袋里存了一天的零碎
遗失的事在所难免
抑或是，白日拥挤的俗事趁我不备
盗走我的无形资产
我只有沿着黑暗里直觉的蛛丝马迹
将它们一一追回
不可轻信月光
石子受她的引诱会装扮成银子
要在没有月光的幽深之处，掰开漆黑
那里，如果幸运
会发现未曾打磨的珍珠
我是一个在黑夜里拾荒的人
如此，我才不至贫穷
睡眠练习
像给一口水井盖上盖子，木桶
空置井边。褪去表情的水
躺在井底，承受黑夜虚无的体重
意识之耳捕捉暗流，偶尔侧身
漩涡从耳孔倒出
封闭的暗扩展，边界消失
朦胧的词语，无中生有的情节
在水里发芽，长成自己的形象
随自己的意志悬浮，溶化，再生，下潜
直潜到越来越深的水底，失去知觉
失联
公车没有来。我站着
与身旁的人一样，一言不发
街边，木讷的站着
还有那些电线杆。它们站着
为把细长的手臂伸出去
将整座城连起来
虽然它们离得那么远
而我，手臂下垂
与另一个人保持一臂距离
等一部车把我们装起来
插在或远或近的地方
我曾看见一个断了手臂的电线杆
被放平在卡车上拉走
它特别像我们的一个身体
创世后纪
第八日：黑夜退去，墨镜升起
阳光拖着鞋跟，从卧室出走
秒针击荡微波，钥匙驱赶齿轮
甲壳行军，驮着日头向西
数字升腾，玻璃与指纹共轭
字母挣脱键盘，意义由光标引路
神经网络树，分辨善恶码
零一排序的骨髓，自己创造自己
新的世界不再区分直立动物与金属
亚当与机器通婚，机器生下思想
“A terrible beauty”,诗人的预言
“A terrible beauty is born!”
（注：“A terrible beauty is born!” 引自叶芝（William Butler Yeats）的诗《Easter, 1916》）
重奏
日子被大海推涌成起伏的曲线
我们是曲线上的音符
时间悠长的琴弦，一个爆破音
与休止符，之间
切分、停顿、渐强、渐弱的一段
就是我们
我们垒起城堡在沙滩
用脚印标记方向
我们的呼喊融入海水轰鸣的乐章
抱着木质理想的勇敢者
从岸边冲向大海
收获的海浪把他从大海推回岸边
往返来去，意义的手指画出节拍
我们斜倚的红日落入海之摇篮的
夜晚，海用呼吸擦拭琴弦
一些音符对视黑暗醒着
一些音符歪着头颅睡去
变奏
雨，在高处的子宫孕育良久
终于落入尘世，闪电雷鸣是分娩的阵痛
它沿着竖直的产道，摔在地面
发出连绵的哭声，像所有刚落地的孩子
但这取决于观察者的倾向。换一双耳朵
那就不是哭声，而是喜悦的惊呼
因为它从阳光的遮挡者，终于变成滋润大地的
生命的给予者，像后来的一些孩子
天窗
近了。与天空的距离
因为雨树叶子。叶的影。因为你。
生在大地黑色的瞳孔里
仰望，是感受光唯一合宜的姿势
透过天窗，树的神经延展
墨滴在水中，世界向四围化开
这口倒悬的井有鱼拍着翅膀游过
我站成十字，像抬起头的鸟
高处的水铺开一张隐秘的呼唤
我的倒影抛弃一切，自由落体跃入
假如我们有第三只眼
你对我微笑，隐瞒
正在经受的苦难
我向你点头，收回
即将说出口的安慰
我们的寒暄只涉及天气
我们都善于伪装
但，假如我们有第三只眼
我们就会看到，我的影子
正在为你的影子包扎伤口
我们会看到
这世上有那么多的影子
在相互搀扶
等妈妈
落叶，像一群孤儿
凌乱地躺在道路两边
一阵风吹过
它们，像孩子找到妈妈一样
蹦蹦跳跳，跟着走了
领养了这些孩子的，风
带它们到未曾去过的远方
那里，一些孩子钻进土里
变成一棵树
生出好多叶子一样的孩子
然后，落在地上
在道路两边，等妈妈
双一，本名杨靖海，旅居夏威夷，著有诗集《走在地上的人》。作品见于《纽约一行》、《新大陆》、《创世纪》、《国际诗坛》等多种诗刊，被收入《海外华人诗歌精选》、《当代基督徒诗歌精选集》、《美国华语诗人双语作品选》等多种选本与年鉴。曾获纽约法拉盛诗歌节一、二、三等奖，汉新文学奖，全球华语诗歌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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