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涓水河
◎ 杨 姣 娥

“天地不仁,草木无情,宇宙浩瀚荒寒,人类生命永远只是电光石火的瞬间存在。但当渺小的人类以看云那样活泼有情的眼光去看待天地洪荒时,广漠的宇宙,在一个叫中湾石门的角落,终还是会亮起温暖美丽的光芒。”
昨天在朋友圈发上述视频和文字时,堂妹在下面留言说:“姐,家被淹了。”
我回复堂妹,是的,从昨晚到现在,心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看到你父母,我的三叔三婶坐在洪水前无奈的背影,看着久久不退的水面,想着弟弟一家2019年才装修的新房和购置的一应新家具长久浸泡在水里,还只能打电话安慰自己的弟媳和亲人:人在,身体健康比啥都重要。
可是,转眼,我却泪流满面。只有在河边长大的人,才深知这种无奈背后的辛酸,而我的弟媳,一个在韶山冲长大的女孩子,怎见过这种回天无力的自然灾害?
她的丈夫,我的弟弟,作为村干部,忙着在长堤上巡查管涌,而自己的家,却因为内涝,屋前的水不断上涨,眼见时及至腰深。没有人告诉我老家的实情,但远方的我,凭感觉在晚上七点多钟打视频电话时,视频中的弟弟在漆黑中说:屋子被淹了,我们在小婶的阶基上。
老家的屋前有一条弯弯的小河。传说乾隆皇帝下江南时,曾在河边的客栈住过一宿。当时的客栈里蚊子多如牛毛,嗡嗡之声不绝于耳,吵得皇帝很难成眠。于是,乾隆便手执折扇,口中随即念道:“一扇扇千里”,意将蚊子赶往千里之外,旁边的侍从见状,立即劝说反正只歇一宿,皇上只需保住龙体住的这间屋子没蚊子就行了。乾隆点头。小河因此而得名为“一宿河”,并相传乾隆皇帝当年住过的房间至今仍无蚊子,只是后人慢慢将“一宿河”易名为了今天的“易俗河”。
过去,我一直以为老家屋前的这条小河就是“易俗河”,去年国庆节回家,我才从弟弟的口中得知,河名叫“涓水河”,是湘江上游的支流。
我在这条河边生活了十七年,小河里一年四季不知疲倦的哗哗流水声是我人生中最初的记忆,它伴随着我纯真的童年。然而,我的小河却远没有许多文人笔下描写故乡的小河那样垂柳依依,那样的美丽风情,虽然我居住的河段叫柳树湾。小河给我的忆念是茫然而晦涩的,就像一位性格暴戾的母亲。所以,当我离开小河多年后再次想起它时,它留在我心里的依照是铺天盖地的满眼混沌,是吐着泡沫吞着花草禾苗的黄脸婆。
我是在河边长大的,我的家就座落在离河面不远的河床上,房屋的结构完全由竹木组成。那时河边的所有居民的房屋全部是楠竹篾墙,据说是小河涨洪水时不会有太多的损坏。几间竹墙的房子绑扎在一起,使人不会疑虑屋子里有什么秘密可言。
记得我五岁那年的夏至,母亲一觉醒来时河水已经浸到了床沿,差一点我们全家就是睡在了水面上。屋外下着噼噼啪啪的暴雨。母亲急忙将我们姐妹三个扯起来,顾不上穿戴好,便怀里抱着小妹,手里牵着二妹,前面推着我,像逃荒似地跌跌撞撞把我们从齐膝深的水里推揉到距河床较远的后山上。
山很陡,黄泥巴滑溜溜的,我哭着爬不上去,身上也糊满了泥水,母亲腾出手来使劲推着我的屁股,喘着气说:“死妮子,你就不能上点劲呀?鸡还泡在水里哩!”母亲从大山中来,与父亲结婚后又在城里呆了几年,没见过河水的习性,心里急得发慌,把我们几个丢在后山叔奶奶的屋檐下后,就淹没在茫茫雨雾中。就这样,母亲在雨水里来回跑了好几趟,把全家简单的家什从水中捞起来安置好,才发现年幼的妹妹哭喊着糊了满身的臭屎。
其实,小河的水也有清澈温驯之时,那大多是在秋冬两季,薄薄的水雾弥漫在流动的河面上,像一朵朵升腾的白云。水里的鱼儿沉入深水区域,不时跃出一层涟漪的浪花,水底的鹅卵石和柔软的黄沙清晰可见,好象伸手就能捧出一大把。河床的两边还有许多牛儿低头践踏在浅黄的草滩上,偶尔也见一两个腰挂鱼篓,肩扛鱼网的捕鱼人在河床寻觅。这是水河四季中最悠闲的图景。
小河也有干涸的时候,但这样的景致是极少见的,那必定是大旱干涸的酷夏,上游的河水被乡民横河拦截灌溉了农田。所以,小河里哗哗的流水变成了条条潺潺的小溪,清澈透明,往日深不见影的石头被太阳晒得炙人滚烫,鱼儿张着小嘴在溪流里艰难地呼吸,在它们想寻找幽深清凉的深水区时,有的不小心撞到了河中的石头上,待鱼们极不甘心地蹦跳着想逃离时,我们这些虎视眈眈的眼睛早已急不可耐地盯紧了它们……
河边人家的孩子大都迷恋河水里的鱼儿、石子。我的母亲却不许我们姐妹下河,她觉得女孩子下河有失脸面,不成体统,再就是没有父亲这把保护伞在身边,容易出危险。但我们还是背着母亲偷偷下河,捡回好多洁白的、淡黄的、暗绿的各种形状怪异的鹅卵石,藏在衣柜底下。或是以打猪草的名义,坐渡船到河对岸去,在浅水区域戏水,堆石山,做城堡,那柔软的金色沙丘,寄托了我们儿童的乐趣,使我们时常感到有一种痒痒的温馨在涌动。
撑船的是一位温和慈善的老人,老人一年四季生活在水上撑船引渡,人们都有喊他“四爷”。四爷的额头上有很多很深的皱褶,两腮瘪得不见一丁点肉,样子看上去很吓人。但四爷对过渡的人却是百般的耐心,不管是谁在什么时候,哪怕是深更半夜,刮风下雨,只要河对岸吆喝一声“过河罗——”,他都会应答一声“好哩——”没一会,戴着褐色斗笠的渡船便划破河面迅速驶来,稳稳地停在你的脚跟前。
我很喜欢坐船到河对岸去打猪草,倒不是河对岸的猪草多些好些。而是我喜欢船在河面上那种悠然漂泊的感觉,喜欢听四爷将长竹篙点入河底后,船像箭一样飞的声音,喜欢感受小船在涨水的激流中迷糊旋转,顺水而流的惊惧。有时候,我也会顽皮地抢过四爷的撑篙,装模作样地撑船过渡,可往往是船还没到河心,篙就再也无力打入水底,双手把握不住,撑篙“扑嗵“一声掉入河里。这时的四爷便会急忙稳舵,笑骂着打捞河面漂流的撑篙。
小河像一条银色的飘带穿插在两岸绿油油,黄灿灿的水田中。然而,这迎风摇曳的金色谷穗往往在成熟待收的盛夏被猛涨的洪水揽入腹中,将人们的希望付诸东流,使乡人在哭泣、沉默之后捡起发芽的稻穗。那片凄然的败落情景像一块缝合的伤疤刻在我童年的记忆中。
1974年乡里组成了担堰大军,沿河两岸的男女老少都加入了这场艰辛的战斗。那是个很冷的冬季,母亲每天都是早早起床,伺候完我们姐妹四个的吃喝后,又匆忙赶到队里食堂就餐,然后一头担着箢箕锄头,一头担着摇篮尿布,领着我和弟妹汇入浩浩荡荡的担堰大军中。
北风夹着飞沙疾过田野,刀子般刃着我们的耳膜。母亲将我们安置在能避点寒风的土围里,要我们照看才半岁的小弟。我们蜷缩在土围子的角落里,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和小河两岸红旗猎猎,夯声如潮的热闹场景,心里也渐渐变得激动起来,每每在母亲歇工喂小弟奶水的当儿,我们也会接过扁担试着挑土上堰。
屋门前终于竖起了一道弯弯的堤堰,像条长龙般蜿蜒伸在小河岸边,我们宽下心来,不再耽心雨季洪水的淫虐,而是渴望河面变宽变亮,那样就会有许多嘟嘟嘟的机帆船逆水而来,停在河心,唱着歌儿打捞沙石。那穿梭往返的白帆向我们展开了一个个五彩缤纷的希望之梦后,乡民们便在这小河流水般的梦中渐渐觉醒。
1994年夏天,我在北师大进修时,得知屋前的河堤垮塌了,二层楼的家被淹,水已深至二楼窗下。父母和两个妹夫将一楼的东西抢搬到二楼,见水不断往上涨,又往三层的搁层搬。我将家里被洪水淹没的信息,写信告诉了公司工会,工会刘部长去了我的老家慰问,送了慰问金,还为我的父母拍了合影照和单人照。父母仙逝时,都是用这两张照片作为遗照挂在了家里的墙上。
那年冬天,我也回到了久别的老家,参加弟弟弟媳的婚礼。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我爬上了屋前的长堤。听母亲讲,由于夏季洪水暴涨,堤堰受到洪水的冲击,好几处都裂开了缝隙,抗洪期间,长堤上来了许多部队官兵,但终因年久失修,长堤还是溃裂了一道20多米宽的口子,好多乡民都在这次溃堤中不同程度受了灾。冬季刚到,村里便按每户责任田的多少将堤段划分到户填土,修整,春节后再派人验收。正是寒冬腊月时节,举目望去,弯弯的堤堰上稀稀落落只有三五个村民在担土爬坡,一趟又一趟,单调孤独的身影,孤单地上下在堤坡……走远了,我还在回望那种失意的单调,我的心忽然变得沉重起来,好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似地猛然回到了1974年冬天那场轰轰烈烈的担堰大战中。只是现在,乡民们习惯了化整为零的生活耕耘方式。
小河依然唱着亘古未变的哗哗歌声奔涌前方,那不时回望的漩涡在清澈的流水里像一位多情的少女在流连顾盼。在她的两边已经耸立了成百上千栋风格各异的五色楼房。有的用大理石砌成,有的用瓷片和花米石砌成图案,相映在小楼的墙壁上,构成独特的风景,更多的则是纯白的小楼,远处传来皮带运沙机的轰隆之声。
戴着褐色斗笠的小渡船在我的呼唤声中从容飘来,我跳上渡船,很想找回儿时那份漂泊的记忆。撑船的壮年男子一边用竹篙轻轻点入水底,一边含笑问我:“从外面回来的吧?”我点头作答后问他:“四爷呢?”“四爷?四爷早入土了,这船就是他死后不久承包给我的。”我明白了壮实男子说话的另一层含义,便扭头在船舱上找到了一张过渡价格表。那一刻,映入我眼帘的是一颗鲜红的印章!
小船在碧波流淌的河水中向对岸悠然漂去。我站立船头,凝望河水奔流的方向,有一种情怀杂存的茫然。没想到,去年国庆节再次回家,屋前已修起了高速公路,涓水河上架起了连接两岸村民的大桥。从株洲下高铁,原来需要四个多小时的路程,姨侄接到我们后,开车20分钟就到了弟弟弟媳的家。那份快捷,让我不得不感叹生活的变化。可这种变化,在今天的自然灾害面前,依然不堪一击。
让我牵肠挂肚,又爱又恨的涓水河哟!
作者简介:杨姣娥,湖南湘潭人。有小说、散文、文学评论150多万字散见于《中华散文》《长江文艺》《椰城》《武钢文艺》《演讲与口才》《中国教育报》《广州日报》《湖北日报》《珠海特区报》《北京晚报》等100多种报刊杂志,作品收入《中国散文经典》《为了生命的美丽》《收获感动》《生命·阳光礼赞》《正能量:你若淡定,芳香自来》《云要跳舞,我要歌唱》《有梦想就能成功》等二十多种选本和年鉴;著有《一路花香》《时光碎片》《一个母亲的亲情手记》《开出自己的芬芳》。曾就读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作家班,系中国散文学会、中国残疾人作家联谊会、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
